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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国

2017-08-22莫里安

青年文学家 2017年22期
关键词:岛城新街口秋山

莫里安

1

我们一起站在南京城的最中心,那些辉煌绮丽的霓虹灯下面,仰着脖子寻找繁星。

你对我说:“秋山,你在这里很开心吧?”

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当时没有回答。我的沉默不是因为赞同,而是从那天开始,我突然发现了那道横在我们之间的屏障。新街口永远不可能遇见繁星,我也不会因为那些绚丽的灯火而开心或失落。

你踏进1号线地铁,然后转过身来朝我挥手,“再见。”

“再见!”我也朝你挥手,于是,我们就再也没见。

南京有不计其数的梧桐,遮天蔽日地在这座城市里生长,从新街口到玄武湖,地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呼啸驰骋。我踩着满地的梧桐叶,大把大把的夕阳落在上面,它们被我踩碎的尸体,发出相同而又凄惨的碎裂声。

我来南京的第三年,你惯例地来探望我第三次。你每次都用探望这个詞,“秋山,我去南京探望你吧?”好像我们都生活在牢笼里,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后来整个世界都失去了你的消息,他们在所有你可能出现的角落里翻箱倒柜,无谓地寻觅,绝望,然后放弃;只剩我还留有一丝期许,期许第四次探望如时发生,地铁从另一个方向驶来,新街口的茫茫人海中,你仍然仰着头寻找被霓虹掩映的繁星。

我记得当时你没做任何抵抗,他抽着烟,双脚搭在茶桌上,两台旧风扇摇着脑袋只吹他一个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没那些钱给你们念书”,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那给秋山去念”,你安静地回答他,“秋山去念就行了。”

以至于那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我要一个人去南京了。

“秋山,别再回来,”火车汽笛声撕开烈日里的黄昏,“别再回岛城了。”你踮着脚在我耳边说。我把头贴在车窗上,窗外的千山万水开始往后飞驰,“姐姐再见……”然后列车就在我们之间拉出一段越来越遥远的距离,你挥着手变成一个黑点,背后的海面上,海鸟正波光粼粼地盘旋。

南京没有风,遍地高楼遮挡了风的来路,所以南京除了满天灯火和人烟,就出奇地安静。不像从前在岛城,海风源源不断地吹来又吹走,人的心事总也不被听到。

南师大的随园有数不清的流浪猫在这里安居落户,然后不停地生下一只只小猫延续香火,每一只都出奇的温顺,任人抚摸,从不抵抗。它们面前摆着一堆堆别人准备给它的食物,不需要争抢,在阳光清冽的日子里去山间湖畔散一圈步,回来还可以继续吃那些丰盛的施舍。

你来探望我的时候,在西山上的图书馆门口见过几只,它们四肢松散地躺在那里仰面朝天,沐浴着阳光和微风,眯着眼打量我们。你在其中一只的头上轻轻抚摸,说:“多好啊……”你知道的,其实我从来不喜欢猫,不过后来我在南师大看到每一只猫都能想起你,想起那天阳光落在你和猫的身上,想起你乘着最后一班地铁不辞而别,想起岛城永无止尽的海风,和我们设法逃离的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他就在某一天的某个黄昏忽然出现,宿命一般的猝不及防。我记得那天我们正在为谁有资格吃最后一块煎刀鱼而吵得不可开交。门被推开,海面如同一块漂浮着的巨大的反光镜,把一束浓烈的光线扔了进来,他跟在妈妈身后,高大得让人望而生畏。

他走进来,走到你和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站了很久。我当时有点害怕,松开紧紧抓住的那只碗,接着就听见它滚落在地的破碎声,我们一齐打了个哆嗦。你眼睛仍在盯着他,手却摸索着来抓住我的手,牢牢攥住。我有点伤心地去看那只裂成十八瓣的土瓷碗,和已躺在地上的煎刀鱼,无辜地沾满了灰。

“以后这个叔叔就是你们的爸爸。”妈妈一边收拾碎片,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宛如晚餐的鱼子酱里要多加一颗红辣椒那样,不需要我们的意见,只是郑重其事地通知我们。

我抬头去看你,想从你的眼神里知道些什么,起码,这个人到底是“叔叔”还是“爸爸”。

因为仰着脖子,你的嘴唇微微张开,转过头来茫然无措地回应我,轻轻地咽了下口水。

“你妈刚才咋说的?”他等得不耐烦了,声音严肃而厚重,甚至有点威胁。

我们再次转过头去,四只手紧紧叠在一起,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叫啊,叫声爸爸,”妈妈把碗的碎片拢在一起搁在灶台上,然后顺手把那块煎刀鱼丢在门外,“以后你俩就有爸爸了。”

“神经病!”我在心里骂了她一句。我能容忍她在寒冷的冬天不给我们预备早饭就让我们去上学,也能容忍她搓麻将搓到半夜回来把冰冷的自己塞进我们被窝中间,我能容忍她不给我们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却不想妥协她塞给一些我们根本用不着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这个爸爸。

“我不叫,”我低下头,“你想要爸爸你自己叫。”

他原本一直盯着你的眼睛忽然挪到我脸上,半边嘴角抽了进去,发出“啧”的一声,仿佛马上要甩过来一巴掌当作见面礼。

你连忙抽出一只手来堵我的嘴,“爸!”响亮地朝他喊道。

我踉跄着起身,去找那块沾满了灰的煎刀鱼。可能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步伐,走到门口那里摔了一跤。“秋山!”你在后面喊我名字。我没回头,推开门跪倒在草丛里翻找,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有一只猫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舔着嘴唇看我。

2

我经常从南师大走到新街口,去我们分别的那个地铁站。报纸上说那个站台的日均客流量50万,所以离合悲欢,那里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们也曾是50万分之一,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挥手告别。

它有几十个四通八达的出口,7号口是德基,13号口是苏宁,15号口是大洋百货……我们在大洋百货后面那个巷子里吃过南京的六鲜面——种类繁多的配料,大张旗鼓地盖在一碗面上。你吃了两口连说好吃,然后忽然停下筷子,怀念起岛城。岛城的人用清水煮虾,用无数次循环的花生油去煎刀鱼和黄花鱼,把海带和羊栖酱成下饭的咸菜;轮船不知疲倦地在岛城和外面的世界之间残喘,卸下一批人,然后带着另外一批人离开。“还是岛城好啊……”你说。“嗯,”我大汗淋漓地点头,“我也吃不惯南方人的食物。”

人的习性是不可能轻易就改变的,尤其是男人,男人的生命里到处都长满了刺。他这些年一直看不上我,没有哪个男人能心甘情愿地给别人养儿子。我也自始至终讨厌着他,他身上那股糟烂的酒气,他用过的筷子坐过的凳子,关于他的一切,一视同仁地讨厌。他抖着一双帕金森的手问我你到底去了哪里,临走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没有。”我语重心长地欺骗他。他怀疑是四眼狼把你拐走了,那个戴着老花镜一天到晚画鼻烟壶的人。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所以你走之后的半年里,我隔三差五冲进四眼狼的地下仓库去质问他,“人呢!藏哪儿了!”为此还揪坏了他几件五彩斑斓的破衬衫,他嚷嚷着让我赔他,我只好重新给他买了几件新的地摊货。

四眼狼还是那副样子,二十五岁的人长了一张五十二岁的脸。起初他曾为你失声痛哭过几次,一边哭,一边砸他那些卖不出去的鼻烟壶,满满一屋子的玻璃碴。后来我发现他果真没有你的消息,就不再去他那里闹腾了。不过我只要回到岛城,就会拎几棵青菜去看他,他看到我总是挺开心,“来就是了还带这些干啥?”然后便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把菜拿到水龙头下去洗,就是仓库里间角落里的那个水龙头,两面靠墙,另外两面是砌起来的半丈水泥台,大便小便,刷牙洗脸,做饭洗菜都在那里忙活。他把洗好的菜徒手撕成几段,丢进工作台旁边的小锅里搅拌,锅里装着他赖以生存的天荒地老汤,有了吃的就扔进去煮,汤不够了就再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脸豪气地告诉我,“看着不好看,怕你一吃停不下来!”

他常常吃一半就撂下筷子去画他的鼻烟壶,似乎是突然迸出了很多灵感,“你吃啊你继续吃,别管我。”

“好好好,你画你的就行……”我摆手应和他。其实我没吃过那锅里的东西,刚开春去的那次在里面见过一块煮得发乌的羊蹄骨,六月底去的时候又看见一遍。

今年的岛城格外炎热。不光是岛城,整个秦岭淮河以北都极其炎热,每天晚上的天气预报图,岛城所在的那个角落都被一大片红通通的颜色覆盖,仿佛天上有两个太阳,赤胆忠心地烧灼着北方大地。本来往年一到夏天,就是外面的人来岛城旅游避暑的旺季,苍老的轮船在海面上加班加点,川流不息,然而今年却因为气候反常显得格外苍凉。我常在空闲的时候带着家里那只老猫去海边转一圈,它不再调皮了,不再四处逃窜唤不回头,只是走起路来有点缥缈,不过依然安静而优雅。岛城还是那个样子,浪潮无休止地拍打着海岸,海风毫不留情地肆虐整座岛。当然也有很多风和日丽的时候,船只在黄昏时分满载而归,渔夫的肩头落着一只海鸟,金灿灿的波光和晚霞铺满了全世界。

妈妈至今不知道你离开的事情。她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全身上下肿得透亮,像一只装满水的气球。虽然不符合人体科学,但我仍旧怀疑她的身体里所有细胞、组织都逐渐地在变成水,如果在她的表皮上戳个孔,她整个人就会流淌成一条河。不仅如此,她的记忆力也开始衰退,甚至出现障碍,上次我剥牡蛎给她吃,好像是没洗干净,她就闭着眼睛骂我,“谢正德你这个没良心的,喂我吃沙子啊?”

我是楞了很久才想起来“谢正德”是爸爸的名字。这个名字已经有二十年没出现过了,听起来仿佛毫不相干的三个字,不过还是让我觉得心里被狠狠揪了一把。他如果还在的话,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好一点。可惜他离开得太早,他的身体连同那艘早就应该废弃的渔船,永远藏在了岛城的大海。“你们乖一点,爸爸去捞几个海参回来给你俩吃。”不知道他的海参捞到了没有,去了这么多年音讯全无,最后一群人哭哭啼啼地往海里撒几把旧纸钱,他就和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于是“爸爸”这个词在我心里,跟柏拉图的“理式”、普洛丁的“太一”在本质上已经没有区别,我知道“爸爸”应该存在,或者存在过,却无法让自己和“这个词”产生什么勾连。

如果爸爸还在的话,他可能就不会反对你嫁给四眼狼,“没得关系嘛,喜欢就行了。”他呵呵笑着,一边抽旱烟一边安慰所有人,这件事就解决了。他肯定不会发疯摔东西,你也用不着被锁在屋子里面壁思过。其实我本来也讨厌四眼狼,一副弱不禁风的穷酸相,身上永远都带着一股刺鼻的颜料味,一天到晚画那些卖不出去的鼻烟壶。我非常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画那个东西,既然卖不出去,搬个小马扎去大街上给人画素描,或者用画给人写名字什么的也挺好的,不知道他在犟什么,好像他这么骨瘦如柴地坚下去,生活就会对他格外开恩似的。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一般都是夜里,乱糟糟的工作桌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把自己的上半身全部缩在那一小圈光亮里,左手小心翼翼地举着鼻烟壶,离两块半寸厚的眼镜片只有巴掌大小的距离,舌头尖儿放在嘴唇之间,眼都不眨一下,一笔,一画,一笔,一画。他经常画一些大眼睛长头发的女孩,孩子气地拿给我看,“这个像不像你姐?”

不过相比四眼狼来说,我还是更讨厌他,那个代替爸爸行使了某种权力的人。因为他极力反对你嫁给穷酸的四眼狼,所以我反而觉得四眼狼没那么可恶。

“想清楚了吧?到底嫁给哪个?”

“我嫁哪个关你什么事!”

“那你就待在里头,给我想清楚了再出来!”他把拐棍兒戳得震天响,回过头来骂骂咧咧地抱怨,“吃不上喝不上有什么好……”

他仍然觉得那个离过三次婚、带着两个孩子的有钱人,比四眼狼好到不知哪里去,他恨不得自己拔掉浑身的刺去跟那个男人好。

他这两年老了很多,头发白得迅速,我每回家一次,他的头上就像落过一层霜雪,起初是额头和鬓角,后来蔓延到耳后和后脑勺,再后来就连缀成满满一大片花白。声音也不似从前那么亮堂,从前我听见他讲话会觉得害怕,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好像二胡上那块蒙皮上撕了一道口子,发出什么样的声响都失去了杀伤力。除了你的事情我们之间很少交谈,他一直认我是你离开岛城的幕后帮凶,每一次都试图从我口中得到什么线索。这使我觉得厌烦,我没有多余的耐心拿来敷衍他,索性到后来就不再理他。

3

南师大的猫越来越多,并且胆子也越来越大。它们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校园里的任何角落,教室,操场,屋顶,露台……听说还有的大摇大摆进到女生宿舍洗漱间,在装满了水的水盆里冲凉。这些猫过得越来越洒脱,越来越不顾一切。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每辆车都要给它们让路,还有一些人不远万里的从其他地方赶来,就是为了来看这些恣意放纵的猫,我隐隐担心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将彻底霸占这个园子,像美国科幻电影里的那种情节。

不过它们越是放纵自己,好像越是受到更多青睐。本来心惊胆战地被嫌弃,现在挺着胆子往前冲了一步,却把自己活得愈发潇洒,可能南师大的猫,已经搞清了这个道理。

这些日子原本同样应当属于你,可是因为他轻描淡写的那句“没那么多钱”就改变了。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冲进海浪里去找被你丢弃的漂流瓶,撕心裂肺地冲着无边大海吼叫,我也不知道自己吼了些什么,可能是命运怎么如此不公平,或者去你妈的老天爷这类话。我没能找回它。最后一个大叔把我从水里揪了出来扔在他的船上,“小小年纪有啥想不开的!”他的船装满了另外一片滩地上收割回来的海带,夕阳下散发着闷热的腥咸,我趴在堆积如山的海带上放声大哭。瓶子漂走了,还有里面那张五彩斑斓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要自己一个人去南京了。

从鼓楼公园到北京西路,再穿过阡陌交错的颐和路民国公馆街区,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随心所欲地在南京城里生长。你总是突然出现,带着风尘仆仆的微笑,“秋山,我来探望你了!”然后低下头,从你的包裹里拿出瓶瓶罐罐的鱼子酱、干虾仁、鱿鱼丝和牡蛎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在我面前。

然后你说南京的街道很干净,味道也好闻。上海路有很多咖啡店,可是都好几十一杯。地铁速度真快,就是绕来绕去找不到出口。还问我大街小巷里卖的那些白色的、香气浓郁的是什么花,我告诉你那是栀子花,只在南方有,岛城的气候无法生长。你说是嘛,岛城的合欢花也很漂亮,虽然骨朵儿小,也没有香味,但却非常惹人喜爱。

不知道是谁最先在岛城种了合欢树,岛城的合欢没有南京的梧桐那么高大,却也稀稀落落遍布了整座岛。花季的时候如果赶上晴天,站在九丈崖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犹如绿色的银河里撒满了点点繁星,一朵朵水红色的花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说南师大出奇的安静,好喜欢这里。

“对不起啊,姐……”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表达、或者弥补我的愧疚,“对不起……”我低下头,沮丧地答应道。

你笑了笑,“我是说喜欢这里安静,还有这么多猫,你看……”它们四肢松散地躺在那里仰面朝天,沐浴着阳光和微风。你在其中一只的头上轻轻抚摸,说:“多好啊……”

地铁还有两分钟进站的时候,你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说,“秋山,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应该埋怨谁。”

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灼灼。我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心里一直重复着“心甘情愿”四个字。广播里响起了报站声,“The now coming train is heading to XinJiekou,Please wait behind the safety line and……”列车进站了。

轰鸣结束,车门开启,汹涌的人流撞开了犹如一盘散沙的我们。

你踏进车厢,然后转过身来朝我挥手,“再见。”语气里藏了一只波澜不惊的猫。“再见!”我也朝你挥手,于是,我们就再也没见。

我想世界再怎么大,一个人不会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就消失掉吧,这完全不符合物质能量守恒定律。我只要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下去,一步一步地把每个地方都走完,总有一天我会遇见你的。你心甘情愿地选择不来南京,你心甘情愿地不再想嫁给四眼狼,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都是被逼出来的。

4

我最后一次去四眼狼那里是三个月前的正午,那个废弃的地下仓库已经被锁住了。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住在附近的人都说没有见过他。我给他们形容他的长相,他们都表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过,他的存在好像从来不被人知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被人知晓,就像岛城的人根本不知道鼻烟壶是用来干什么的一样,这个一心一意画着鼻烟壶的二十五岁青年,人们也不知道他。仓库的防盗门已经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蜘蛛在屋檐和栅栏之间结下了天罗地网。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正好一条光线从上面照下来,透过窗帘边缘的一道缝隙照进他的屋子里,明晃晃的玻璃片碎了一地,绝望而忧伤地泛着银光。

四眼狼也走了。

如果这不是你们提前策划好的一场盛大的私奔行动,那么四眼狼也走了,不会回来了,你回到岛城的最后一个理由也消失了。

我想他一定很绝望,绝望地砸碎了自己所有作品,在无数个黑夜里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小玻璃瓶——活脱脱的小鱼,树下梳妆的美人儿,绚丽夺目的满天星斗,还有孤单盛开的合欢花。这些都是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仓库里,夜以继日地用心血浸泡出来的作品,如今只能在太阳的偶然垂照下,化作了一地银光。

我回到家,他正躺在摇椅上午睡,两只苍蝇正在他坎坷崎岖的老脸上漫步。

“爸……”我喊了他一声。呼噜声淹没在门外的海浪里。

他突然一个激灵,就像我们小时候睡覺会毫无来由地吓醒那样,哆嗦了一下,挥手赶走脸上的蝇虫,又翻身睡去。

可能当成了一个梦,或者听觉的一个幻想,他不肯相信我这样叫他,或许他早就断了这个念想,所以眼睛也懒得睁开,翻个身很快又响起了呼噜。

“爸!”我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跟前重新喊喊了一遍。

这一回,鼾声戛然而止。

门外的光亮把我的影子盖在他身上。他先是保持着睡觉的姿势一动不动,再是眼睛慢慢睁开,呆滞地抬头看我,花掉将近十秒钟确认刚发生过的一切不是虚幻之后,他才撑着双手吃力地起身,编织摇椅的那些藤条发出吱嘎吱嘎地喘息。

恍然二十年,这一刻来得竟然有点匆忙——从我仰望他 ,到他仰望我,岛城没有变,世界没有变,而我们却颠倒了位置。

他起身坐在藤椅上,眼睛一直望着我,脚垂到地上去摸索着找他的拖鞋。理论上来说,这仍是一个准备战斗的姿势,我们之间依旧水火不容,谁也不容许自己在跟彼此的对峙中处于毫无防范的弱势地位,脚上有了鞋子,就有了逃之夭夭的一线生机。

“爸……”我的声音变得喑哑甚至柔弱,有些东西似乎太没意思,那就永远的放下它吧,“我姐不会回来了。”我蹲下身来,抓着他的手说道。

他的皮肤被海风吹满了沟壑,花白的头发下面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斑点,眼眶里似乎一直含着泪,各种衰老的迹象都爬上了他的脸。从前没仔细注视过他的容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高大得让人望而生畏的人了,远处的海面仍像一块漂浮着的巨大的反光镜,不知情地映照着岛城的天和地,中间的二十年仿佛被谁抠走了一般,瞬息万变的世界给了我们这样一个结局。

我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存折,起身离开。

“秋山……”

我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或者有些眼泪要流,但我没有力气回头了。我从家里出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猫在旁边咀嚼着什么,它舔了舔嘴角,把目光投向我。

5

我现在租住在南师大附近的一个小区里,租金有点贵,每个月的薪水要花掉一大半去支付房租。直到毕业,你的第四次探望还是没能出现,并且可能永远都不再出现。我越来越觉得你已经挣脱了,而我仍旧生活在牢笼里。

没事的时候我还是经常会回到校园里去看那些猫,它们依旧是老样子,横行霸道。下雨天在屋檐下打瞌睡,晴天就在湖边晒太阳,吃自己想吃的食物,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喜欢去坐1号线地铁,从新街口到南京站,从鼓楼区到玄武区。有时候会因为发呆而坐到终点,于是我就跟着那些变幻无穷的光影,和一张张孤单绝望的脸,一起穿梭在漫长又阴暗的隧道里,似乎永远没有停靠的尽头。

还有你说的上海路那些咖啡馆,我每天都会抽时间去一趟。Sweet times的老板娘是三十八岁的单身,莱姆叔叔的老板其实是个小女孩,还有琴岛时光本来是一对小情侣开着的,后来他们在某一天夜里醒来忽然想要周游世界,于是就把店卖给了现在这个从美术学院退休的老教授,Mocca家的价格最便宜,所以我最常去点单,十月农庄的服务生是个gay,他说他很恶心美国队长那种肌肉男。我跟那些店里的每个人都很亲近,可以聊各种话题,比如他们家里有多少存款,或者今晚打算去吃什么饭,可惜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没见过你。

另外南京的陰雨天总是很绵长,因为受不了这种天气,我的身上经常会生出红疹,鲜艳而夺目,像是背叛了某种信仰的印记,或者逃脱不掉的罪行。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去窗口看外面的霓虹灯,看新街口的摩天高楼在渺渺夜空中闪烁着霓虹,我们一起站在南京城的最中心,那些辉煌绮丽的霓虹灯下面,仰着脖子寻找繁星。

你对我说:“秋山,你在这里很开心吧?”

其实,新街口永远不可能遇见繁星,我也不会因为那些绚丽的灯火而开心或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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