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酒者的救赎
2017-08-22罗芊
罗芊
为了寻求酒精带来的快感,曹翔宇不放过家里任何含有酒精的东西,料酒喝完了,花露水也喝。
夜里七点,北京东中街一间写字楼里亮起了灯。这个只有二三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坐着消防官兵、五星级饭店厨师、精神科医生、编剧等各行各业的职业人。他们是参加一场戒酒活动的酒依赖患者,也被称为“嗜酒者”。
按现在的医学解释,当一个人被确诊为嗜酒者,意味着已经失去了对酒精的控制,要活下来,唯一的选择是终生滴酒不沾。
调查显示,中国已有4000万嗜酒者,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潜在的病发者,其中通过医疗手段戒除酒瘾者几乎没有。
失控
48岁的曹翔宇是一位嗜酒者。
“一睁开眼,就开始喝酒”。曹翔宇说,20岁不到,他开始喝“睁眼酒”。家人不让喝便偷着出去买酒,口袋没钱,便先把酒拿到手里,迫不及待拧开盖子先喝一大口,再告诉老板,我没有现金,手机你要不?为了寻求酒精带来的快感,曹翔宇不放过家里任何含有酒精的东西,料酒喝完了,花露水也喝。
在嗜酒者的讲述中,酒是一种令人失去理智的液体。有女性嗜酒者为了买酒,冬天光着身子就跑下楼;有人家里堆满酒瓶,喝了十几天只能躺在酒瓶上睡觉、排泄;有人喝多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库中央的石头上。
一开始喝酒,是“无忧无虑,其乐陶陶”,荒唐的事情多了,曹翔宇不想喝酒了,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失眠的人想睡睡不着,我们的痛苦也一样,不想喝酒,但是非得喝”。他曾试图停止这种失控的生活,把自己藏在角落的酒拿出来全都倒进马桶,数着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意志被压垮,“又恬不知耻地下楼买”。
唯一具有震慑力的东西,是扑面而来的死亡。
曹翔宇戒酒时认识的朋友李航曾经多次复饮,父亲不让他喝,他便把家里电话砸了,家人不让他喝,他就砸电视,“不是打孩子就摔东西”,直到喝进了医院。李航走得很突然,一顿饭的功夫,妻子发现他不动弹,拉去医院,医生直接开了死亡证明,死因是多脏器衰竭。
这是嗜酒者常见的死因,还有一些人死于酒后跳楼、车祸、溺亡等等。
2010年,嗜酒者马一磊建立了嗜酒者QQ群,群里近2000人,总有一些人默默退群。有时,他能收到家属私信,“我家里人死了,跟你说一声,退群了”,更多时候,头像直接消失在群里,他不知道这些人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不能治愈
在医学上,嗜酒者被称为酒依赖患者。
“这是一种慢性大脑疾病,就像高血压、糖尿病,一旦患上,就摆脱不掉”,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医生盛丽霞表示,酒瘾一旦形成,成瘾者在酒面前已经丧失了自由选择的能力。
这个病成因复杂,是很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一个人的遗传因素、人格倾向、家庭环境、接触到酒的年龄以及人生际遇,都有可能对嗜酒者产生影响。有些人常用酒精去缓解失眠、焦虑、疼痛,日积月累,也会患上酒瘾。
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嗜酒者有一些科学的量表,长期在物质依赖科室工作的医生总结出了一些典型症状:如果一个人喜欢不分时间、场所在短时间大量饮酒;酒量持续每天超过纯酒精150ml;连续几天饮酒,不吃不喝,一直饮到呕吐;喜欢晨起饮酒;经常独自饮酒;有藏酒行为;那么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嗜酒者。
在中国,各地域的精神病院对酒依赖的治疗方法并不统一,小城市许多医务人员对酒依赖并没有很深的认识,北京地区几所著名的精神病专科医院曾针对地方上医护人员,举办多次有关药物依赖的培训班。
即使在北京,医院拿酒依赖患者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盛丽霞说,身体脱瘾非常好治疗,但是医院没有办法让他们不复发。目前,全球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疗酒瘾。
加入“AA”
2002年,曹翔宇三十三岁,身体全面亮起红灯,上过大学的父亲查了很多资料,带他去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的物质依赖科室看病。验血报告出来,他是长期酒依赖患者,指标没有一个正常,该高的低了,该低的都高了。再喝下去,就是死。
他记得,接诊医生名叫郭崧,郭崧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令人宽慰,“酗酒不是你道德问题,这是一种病”,第二句话彻底断了他的念想,“要活着,你今后一滴酒都不能碰”。
曹翔宇求着郭崧开药,被对方告知,“没有用”。郭崧建议他去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Alcoholics Anonymous,简称AA),作为最后的尝试。
郭崧是把AA引进中国的两位医生之一。这个组织创立于1935年的美国纽约,自愿戒酒是加入其中的唯一条件。2000年,郭崧和北大六院医生李冰参加了AA世界大会,他们看到来自不同国家6万多名已经成功戒酒的AA会员,沿着布满酒吧的街巷缓缓而行,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喝酒,两个此前从未治好过酒依赖患者的中国医生决定把这个戒酒模式引入中国。
那时,AA刚刚来到中国一年多,有人通过这个戒酒组织停酒近两年,这让曹翔宇看到了希望。
第一次参会是在医院里,许多人穿着病号服。大家一起读书、发言,初入协会的曹翔宇不相信这些,“感觉不是卖假药的就是邪教”。将信将疑,他参加了好几天会议,和大家一样,每次发言前,都说一句开场白——“大家好,我是一个酒鬼”。正视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人说出这句话,花了两个礼拜。
和“戒友”们一起,曹翔宇觉得自己有救了,在会上分享自己的过往,看AA的书籍,每天给老会员打电话,开头便说“今天,我没有喝酒”,结束时说“谢谢”。曹翔宇如愿停酒了,整整一个月。一切都很好,老会员打来电话,他只重复,我病好了,不想喝酒了,不用开会了。他又一次低估了酒精的魔力——“它狡猾、令人困惑而又力大无比”。
“怒开会”“狂开会”
复饮是一件猝不及防的事。离开AA没几天,曹翔宇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又喝上了,一喝就是几个月。
2003年3月4日,那是曹翔宇最后一次喝酒,吐胆汁时,他忽然想通了戒酒会书籍里的一句话:要有强烈的戒酒愿望,为驱逐那无情的瘾癖在所不惜。自己戒酒失败,是因为愿望不够强烈。从那以后,曹翔宇严格按照老会员说的做,“怒开会”“狂开会”,七点开会,三四点就到会场等着。有时,曹翔宇觉得来开会其实是一种心理强化,每天提醒自己: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我不能让自己忘了,我到底干过什么。
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医生盛丽霞的说法:戒除酒瘾心理治疗是有效的,目前,国内很多医生不明白酒依赖是怎么回事,醫生认同感和医从心理比较差,所以才通过互助组织来完成“心理治疗”功能。
数据显示,AA共有会员216万,10万多个小组,分布在世界150多个国家。目前,中国19个省份有AA互助小组,他们还有QQ群,以及网络会议。至今为止,没人能解释清楚,这个通过聊天谈话的组织,如何控制住人们喝酒的欲望。但它的确行之有效,截至目前,中国最老的会员戒酒已经18年。
在戒酒的第十四年,曹翔宇感觉生活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平静”。白天,他是一家企业的副总,在公司受人尊敬,拥有着可观的财富和地位,晚上七点到八点,他会出现在AA会场,一遍遍自我提醒,“我是一个酒鬼”。
曹翔宇说,他很清楚,自己离酒的距离永远只差一个胳膊,它获取起来是那么方便,那样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