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家乡的瓜地

2017-08-22艾科

新青年 2017年8期
关键词:涡河瓜地种瓜

艾科

(1)

涡河是千里淮河的第二大支流,我的老家便坐落在水土丰盈的涡河岸边,那里的土质疏松肥沃,地里长出的庄稼,不仅颗粒饱满,色泽考究,连味道也更胜一筹。多少年来,涡河的水涨涨退退,养育了一代代质朴有为的平原儿女,也给我们贴近泥土的淡然生活,增添了几多乐趣。然而让我更加难以忘怀的,是每个酷热的夏季,清凌凌的涡河两岸,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瓜地。那时的我们都还年幼,各个赤裸着黝黑瘦小的上身,穿着母亲缝制的粗布裤衩,坐在西瓜地头用木头和雨布搭建的庵棚里,看护着自家地里的西瓜不被小偷“光临”。瓜地里除了西瓜,还间或套种香瓜、菜瓜和面瓜,种类繁多,不落窠臼。这片丰茂的瓜地,给我的童年生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因涡河两岸是产瓜之地,所以村里的大人各个都是种瓜能手。每个孩子从记事开始就被大人循环灌输种瓜常识——西瓜的一生要经历发芽期、幼苗期、伸蔓期、开花期和结瓜期,不同时期对养分的需求亦不相同。瓜田施肥要做到“足、精、巧”,即底肥要足,种肥要精,追肥要巧,以基肥为主,追肥为辅。待西瓜“定个”后,浇水要适时适量适度,遇洪涝更要及时排水,云云。

那个时候,大人要忙地里的农活,所以看瓜这样悠闲自在又慵懒枯燥的差事,便落在了各家孩子的身上。父母生怕我们这群贪玩的孩子不听使唤,会有辱使命,下地干活之前纷纷将子女唤到跟前耳提面命约法三章:不准下河洗澡,不准擅离瓜地,若被发现玩忽职守,定当打烂屁股罚跪三天!但当大人一旦从视线中消失,我们这群“玩胆包天”的调皮孩子,便急不可耐地奔到涡河岸边,褪下身上仅有的一件粗布裤衩,一个个摩拳擦掌,叽叽喳喳,像欢快的鸭子一般,扑通通地跳进清澈的河里戏水。天上白云朵朵,地上瓜地幽幽,碧透的河水如丝滑般掠过我们光滑的身体。河里那些欢蹦乱跳的鱼儿,亦载歌载舞地呼朋引伴,欢迎来自岸上的“小朋友”一同分享水的狂欢。一时之间,叫嚷四起,欢声震天,各种欢悦之音在酷夏的涡河水面清脆地回荡。

最让我们开心的,当属男孩子们褪下裤衩的刹那,那些在河边捡拾贝壳的女孩们,各个面红耳赤地背过脸去,抑或飞快地钻进自家地头的瓜棚里,再也羞于出来。我们在微风荡漾的清波里,在酷夏知了的吟唱里,在粗笨拙劣的泳姿里,在青涩女孩的羞赧里,欢度着那些没有烦恼忧愁、没有污染恶臭、没有网络电玩的单纯美好的童年时光。

在河里嬉戏累了,或是约莫大人们干完农活,该从田间回到瓜地“视察”了,我们便不约而同地从河里跳上岸,穿上放在河边被太阳炽烤许久的五颜六色的裤衩,优哉游哉地回到各家地头的瓜棚里,开始认真扫视瓜地情况,以便家长“御驾亲临”时,能够临危不乱地回应他们的一一盘问。乡间骄阳似火,只需几分钟的时间,全身上下的水滴,便可轻易被风吹干,所以大可不必担心这会成为大人兴师问罪的证据。

那些被泥土和劳累缠身的父母,来到瓜地只是匆匆一瞥,见无可疑之处便回家烧饭,或者到地里挑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就地一摔,西瓜瞬间碎裂两半,露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鲜红瓜瓤。大人们围坐在地头,开始吃瓜解渴,畅谈农事,很少主动喊自己的孩子一起品尝那些渗透着辛勤汗水、寄托着收成期望的西瓜。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看瓜的孩子,冰雪聪明,胆大包天,若是口渴,定然不会“亏待自己”,瓜棚边的草丛里那一块一块吃剩的瓜皮,就是最好的证明。在涡河两岸,对于西瓜,从不存在“物以稀为贵”。

(2)

涡河两岸虽是种植西瓜的风水宝地,每年都盛产很多又沙又瓤的西瓜销往外地,但种瓜也面临诸多风险。一旦遇到暴雨不歇,洪水泛滥,涡河水位直逼两岸,那岸边的瓜地便会遭遇灭顶之灾。如果遇到这样的年景,那么农民一年的希望,也会随那无情的洪水一起,被彻底淹没。

记得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季,在西瓜即将上市前夕,便下起了漂泊大雨,而且这场大雨一下就是一个星期。涡河的水一米一米地向两岸翻涌,岸边那些原本可以丰产的瓜地,被无情地淹没在浑浊的河水之下。大人躲在家里,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心里暗骂天不长眼,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这个紧要时刻一下而不可收,真是愁煞人也。我们这些暂时不用下地看瓜的孩子,憋在家里抬头望着暴雨如注的天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哪句话说错,或是哪件事做错了,而招致父母的一顿恶骂或毒打。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那些近乎成熟的西瓜,最怕两种极端情况出现:一是经过烈日连续暴晒后突遇傾盆大雨,因为热胀冷缩的原因,烈日暴晒后的西瓜突遇雨水洗礼便会轰然炸裂,进而烂在地里;二是怕遇到连日暴雨,涡河水位骤涨淹没瓜地,西瓜长时间泡在水里,照样会变质溃烂。而且雨天西瓜难销,那些提前将瓜摘到家里的村民,虽然避免了一场被雨浇灌的厄运,却依然眉头紧锁——西瓜卖不出去,自己又能吃多少呢?结局同样亏本。

连续几年爆发洪水之后,种瓜的人家越来越少,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小麦、玉米和黄豆开始独霸天下。村民渐次外出务工,为城市建设添砖加瓦,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到别人的地盘上挣钱,旱涝保收,而且比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种瓜来钱更快、更多、更省心。

(3)

那一年,邻家二婶是村里唯一一家依然在涡河岸边种植西瓜的人家。二婶的丈夫英年早逝,她那读中学的儿子浩亮与我同岁,但身体不好。家中里里外外都靠二婶一人操持,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她索性不去瓜地看瓜了,这给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嘴馋的家伙,留下许多可乘之机。

曾经有很多个月朗星稀的夏夜,我越过村前白杨河上的石拱桥,偷偷跑到二婶家的瓜地里大快朵颐,直至撑得肚圆腰粗,才踏着月色欣然回家。我诚惶诚恐地爬上院墙外那棵粗壮苍茂的槐树,再借势跃入青砖堆砌的院墙内,最后猫一般溜进东厢房里和衣入睡。一饱口福的代价,就是万一被父母知道后,鞋底会像夏日的雨点,密集而铿锵地落在我的屁股之上。

一天,我正在河边割草,恰巧遇到二婶去地里摘瓜,她明明知道西瓜被人“顺手牵羊”了,却依然不温不火。我故意试探性地向二婶投石问路:婶,你家的西瓜不差人看着,不怕被人偷吗?

二婶笑说:瓜的数量每天都在减少,你说不是人偷的还能是它自己长腿跑了?

我佯装讶异:那你怎么不让浩亮过来看着啊?

二婶直起丰满的腰肢,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笑说:傻孩子,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乡里乡亲的,吃就吃吧,能吃多少啊,又不是金山银山,有啥可看的?现在村里就我一家种瓜了,能让他们过来尝鲜,也算这瓜没有白种。再说西瓜种在地里,不就是吃的吗?

看着二婶眼神里流溢出的满满赤诚,我羞赧地将头埋进了尘埃里。我开始渐渐明晰,那块普通的瓜地里,种植的不仅仅是单纯的西瓜,还有难能可贵的邻里亲情和无法割舍的浓郁乡愁。

(4)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天空乌云密布,狂风乍起,又要下雨了。坐在窗前写作业的我,突然想起了二婶家的瓜地,于是丢下手里的笔便往瓜地直奔而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涡河边时,不禁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那些我所熟悉的,同村居住的老幼妇孺,全都在二婶家的瓜地里帮忙摘瓜。他们井井有条地将摘好的西瓜堆在地头,再用板车运到二婶家里。这些乡民动作娴熟,有说有笑,匆忙劳碌的身影在电闪雷鸣的天空下,奏出一曲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的乐章。

恰在我沉思冥想的时候,年迈的三爷冲我大喊:臭小子,在那傻站着干嘛呢?还不快过来帮忙?众人皆逗趣地看向我。

我飞奔过去,问他们怎么都来帮忙了?三爷笑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许你隔三岔五趁着黑夜摸到二婶家地里吃“免费”西瓜,就不允许我们“偶尔品尝”吗?我们每次来摘瓜吃,你二婶从不心疼,现在眼看着她家的西瓜可能要被大雨淋到了,咱们能袖手旁观吗?

三爷的话让我顿时满面羞红,于是赶忙投进这场忙碌的摘瓜行动中。

众人拾柴火焰高,二婶家的西瓜终于免遭了暴雨的侵袭。众人离开时,她往每个人的手里都塞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当二婶将瓜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不禁笑说:臭小子,以后想吃西瓜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地里去摘,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容易挑到又大又熟的。

我诧异万分。原来,我趁黑夜到二婶家地里偷瓜的行径,自认为偷技超群,天衣无缝,神鬼不觉,没想到还是没有瞒过她的火眼金睛,而二婶,居然一次都没揭穿我……

(5)

如今多年过去,村里的留守儿童和耄耋老人越来越多,涡河的水清了又浊,浊了又清,河岸两边那些原本大片大片种着西瓜的优质细沙地,现在一年四季里,全被清一色的小麦、黄豆和玉米取代,只因这些作物打上除草剂后,常年无需专人看管,更不必担心会有人偷去解口舌之馋。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到外地打工了,他们奋力追随时尚和更加优渥富足的生活,没人愿意再将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花在那一年四季也長不出金山银山和高楼洋房的黄土地里。

时至今日,每到庄稼收割的时候,在外务工的人家会派一人回来,跟着大型联合收割机三下五除二地将作物收完并随之卖掉,然后毅然踏上外出务工的征程。

时光流萤,岁月荏苒。青春在我的脸庞渐去渐远,那些伴我成长的西瓜地里,再也没有了童年时候的繁花似锦。再次踏上那片沃土时,放眼望去,涡河两岸寂静如昔,河水潺潺,船只寥寥,村里那些正处于美好童年时代的留守孩子们,他们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像我们孩提时代那样释放童真。他们害怕恶臭的河水,辨不清草麦之别,不懂得贫瘠时期温暖的游戏,体验不了邻里真情,感受不到在河里畅游的欢悦……若干年后长大成人,除了陪伴他们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读书生活的爷爷奶奶,还有什么难忘的童年记忆,会在他们内心深处扎根开花?

我庆幸,至少,我的童年里,还有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瓜地。

猜你喜欢

涡河瓜地种瓜
漫画欣赏
涡阳的老子,老子的涡阳(节选)
涡河之上(节选)
调整亳州港蒙城港区规划更好推动亳州水运高质量发展
涡河
买西瓜
帮助种瓜的意外收获
帮助种瓜的意外收获
也傍桑阴学种瓜
一人带头种瓜 众人生活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