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7-08-19陆嘉明
陆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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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施随风而生卸磨杀驴之计。不过,孔明却早已料定。周郎用心,故以筑坛祭风故作玄虚“应”之。一旦风起,便与事先约定的赵云接应,飞舟一叶顺流直下大笑而归矣。
时年建安十三年隆冬,按季风常态多刮西北风。因曹军多北人,不习水战,曹操信纳凤雏先生庞统所献“连环计”,使船船相接首尾铁环连锁,上铺阔板军马过之如履平地。
曹操亦大智者也。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这一“失”可谓大也,惨也,冤也,本踌躇满志统雄兵百万胜券在握,哪料得全军几近覆没,甚至差点儿误了卿卿性命。
不是没人提醒,实在是这个阿瞒太志得意满了,某日军演“西北风骤起,各船拽起风帆,冲波激浪,稳如平地。北军在船上,踊跃施勇,刺枪使刀。前后左右各军,旗幡不杂。又有小船五十余只,往来巡警催督。操立于将台之上,观看调练,心中大喜,以为必胜之法”,一味刚愎自用怎会听人所劝——
操升帐谓众谋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安得凤雏妙计?铁索连舟,果然渡江如履平地。”程昱曰:“船皆连锁,固是平稳;但彼若用火攻,难以回避。不可不防。”操大笑曰:“程仲德虽有远虑,却还有见不到处。”荀攸曰:“仲德之言甚是。丞相何故笑之?”操曰:“凡用火攻,必藉风力。方今隆冬之际,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耶?吾居于西北之上,彼兵皆在南岸,彼若用火,是烧自己之兵也,吾何惧哉?若是十月小春之时,吾早已提备矣。”诸将皆拜伏曰:“丞相高见,众人不及。”
曹操聪明人,焉能不知天象物候?不错,隆冬之际“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耶?”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常态气象也或有异常变化;两军对垒时利弊和胜负也或有意外反转,岂可据以一“利”而疏于一“弊”?又岂可固执常态而忽视非常之变?既未通透天文地利之识,失算于季风之变,又自负军事实力以及沾沾自喜于“渡江如履平地”的“凤雏妙计”,就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大笑”,错失了一句警醒之言。一声“大笑”,“远虑”杳然,距离是那么远,又那么近;以“何惧”而拒良言,警而未醒的心理距离又何其遥远!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此之谓也。
曹操“无惧”,倒把隔江观战并获小胜的周郎“惧”着了——
周瑜于山顶看隔江战船,尽入水寨。瑜顾谓众将曰:“江北战船如芦苇之密,操又多谋,当用何计以破之?”众未及对,忽见曹军寨中,被风吹折中央黄旗,飘入江中。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正观之际,忽狂风大作,江中波涛拍岸。一阵风过,刮起旗角于周瑜脸上拂过。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吐鲜血。诸将急救起时,却早不省人事。
曹操无惧是因风;周瑜猛省,也因风。周郎就此病倒,众皆惊慌,唯孔明淡然而“笑”。岂不怪也欤?
说怪也不怪。孔明何以笑之?一笑曹操无虑而“无惧”,天助周郎火攻之计成也;二笑周郎“病”出有因,是谓无知天文而多虑也;三笑周郎心计用尽加害于人恰恰是自己金蝉脱壳之时也。
于是,当鲁肃引孔明来帐中探望都督时,引出了一段明暗交互趣味横生的对话来——
瑜命请入,教左右扶起,坐于床上。孔明曰:“连日不晤君颜,何期贵体不安!”瑜曰:“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孔明笑曰:“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料乎?”瑜闻失色,乃作呻吟之声。孔明曰:“都督心中似觉烦积否?”瑜曰:“然。”孔明曰:“必须用凉药以解之。”瑜曰:“已服凉药,全然无效。”孔明曰:“须先理其气;气若顺,则呼吸之间,自然痊可。”瑜料孔明必知其意,乃以言挑之曰:“欲得顺气,当服何药?”孔明笑曰:“亮有一方,便教都督气顺。”瑜曰:“愿先生赐教。”孔明索纸笔,屏退左右,密书十六字曰:“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其实,孔明神算,一是“上知天文”,早已料定十一月二十日约三更时分,气象陡变,必起东南风,风助火势,曹船连环,恰是火攻之时。然万万不可与都督事先报知,一旦说破,“借风”之计则也破了,那么亮也命休矣;
二是知人知心,料定周瑜决不能容于己,前连设二计皆被识破,一以“言”激,一以“雾”助,幸而逃过命劫。此番大功即将告成,岂会放虎归山留下后患?果不出所料,待得风起,“瑜骇然曰:‘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若留此人,乃东吴祸根也。及早杀却,免生他日之忧。”
即遣丁奉、徐盛二将连夜追杀:“休问长短,拿住诸葛亮便行斩首,将首级来请功。”
三是识其“天”,识其“人”,还得识其“地”,即“下知地利”。为避杀身之祸,并及时赶回江夏与刘备会合,无奈诓过周郎,择地筑坛作法借风。故而事先就与鲁肃于临江南屏山“相度地势”,待祭坛建成部署停当,即遣走鲁肃,虚以“借”风之名,实为脱身之计:“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大风一起,当丁、徐二将奉命于水陆两路紧急追袭时,孔明已被赵云接至船上,“立于船尾大笑”,并已拽起满帆,“乘顺风而去”了。
妙棋通盘每每先着一子,不由得周郎不“骇”然,不“大惊”:“此人如此多谋,使我晓夜不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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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孔明和周瑜都是大智者。所不同的是,孔明的智慧,是从宽适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段光辉,照出的是这个乱世的透彻明亮,人世駁杂的清晰表情,以及时势的变数和历史蹒跚的曲折路径;周瑜的智慧,则是从偏狭的思维胡同透露出来的一段幽明,照出的是这个乱世的纷纭暧昧,人间争斗的险恶结局,以及行走险途的忧患和摇曳的复杂人性。
因而,视野远近不同,胸襟气度也不同。
因而,一个是智慧覆盖形势大局,心有广大会通的境界;一个智慧常常不自觉的牵动自己敏感的神经,心中便无端生出多余的算计,抑或超越暂处平衡的外部世态而徒生内心忧虑和纠结。
就赤壁一战而言,孔明坚挚孙刘联盟以“应”共同抗曹之大局,处近则有远虑,濒危唯求无伤大雅,内张而外弛,用奇谋却显常态……凡此种种所表现出来的哲学智慧,一颗执着的心便从外部解放了出来,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乾坤至道和阴阳之术啊。
惜乎周瑜虽俱大智却心忧本土后患而疏于天下大势,既持挚一颗报恩之心而求胜心切,又持守一己嫉心而失于落落大度。故而為解东吴后患,为宽解自身心结,不除对手心犹不安,要不是鲁肃再三劝阻拖延时间,要不是孔明从容应招频出奇谋洒然化解,亮命则休矣,瑜技亦穷矣,赤壁一战胜负如何,或如子敬所言:“此乃曹操之福,江东之祸也。”
好在周瑜斯时明智,视孔明为亦敌亦友,破曹大计乃二者合作共谋,正如后人诗曰“不是孔明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双方智慧互补同心合力,终建赤壁奇功。
平心而论,周瑜视孔明为“敌”,也即视刘备于东吴后患无穷,确乎慧眼识人有先见之明。“友”也者,实属利益与共的权宜之计;“敌”也者,倒是两军对垒的久长之忧。赤壁之战,孙、刘皆为大赢家,然一方徒耗倾国兵力粮草无数,一方却无损一兵一卒一粮一草,唯凭孔明三寸不烂之舌白白捡了个便宜不说,还乘机连夺数城,立足甫稳即直取西川广袤大地。血气贲张为周郎者,何以屡屡失手时处下风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先足先登为孔明者,又何以如此这般频出奇招取城掠地寸步不让?
各为其主,本就无可厚非;各逞其能,必有高下之分。你有你的豪气,我则有我的清醒;你有定心的底气,我则有静观的对策;你有勇往直前的牛气,我则有以退为进的后劲;你有永不服输的志气,我则有屈伸自如的灵犀……
英雄对决,各显身手;智者相遇,棋逢敌手。以动驭静,可矣;以静制动,也可矣。两可之间充满必然中的偶然,抑或偶然中的必然。然也与否,在天意,也在人为;在时机,也在宿命;在天地的非常变化,也在世道的常态发展;在外力无端的悬异,也在智慧非凡的运筹……一一皆在主客观的融合和富有文化哲学意味的行迹中,呈现出斑驳陆离的杂色和变幻无穷的光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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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仍要说到诸葛亮之“应”的智慧,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军事才能和指挥天才了。
前文所述其上任伊始的博望坡、新野、赤壁三把火,是与强敌曹操“斗智”的故事。
罗氏笔下,有个孔明“三气周瑜”的交集情节,虽为文学虚构和艺术渲染,却也符合情节推进的逻辑和人物性格的鲜明特征。如电视连续剧般环环相扣、步步惊心,读来引人入胜、精彩纷呈,颇富审美的感染力。
一气周公瑾:调虎离山,避实就虚,敢欺周郎,轻取南郡和荆襄。
曹操赤壁败归,周瑜乘胜追击,欲取南郡以及荆州襄阳诸城,自信“如在掌中”“弹指可得”。
然而,冤家路窄,又逢敌手。时刘备“孤穷一身”,急欲取南郡诸城以为“置足之地”。双方较量,实力悬殊,你争我夺,孰胜孰负,势必是一盘智力的对弈,一场不动干戈却各不相让的吊诡角逐。
孔明自知力弱,强取必遭重创,故诱使吴、曹两军相互厮杀,鹬蚌相争,非死即伤,自当以逸待劳,坐收渔翁之利。
果然吴、曹对阵,几经拼搏厮杀,双方伤亡惨重,致曹仁败走,周瑜箭伤。此时孔明乘虚而入,先令赵云轻取南郡,又于星夜连施调虎离山之计,并用所得兵符分别诈调荆州、襄阳守军出城救援,致使张飞、关羽不费吹灰之力连袭二城据为己有也。
“几郡城池无我分,一场辛苦为谁忙?”周郎啊周郎,身处其境,昔日之志气、豪气,瞬即化为今时之怒气、怨气,孤驻南郡城下“大叫一声,金疮迸裂”“气伤箭疮,半晌方苏”。
周郎啊周郎,心气不平,定欲起兵“与刘备、诸葛亮共决雌雄,复夺城池”“若不杀诸葛村夫,怎息我心中怨气!”
你在那里出生入死,我在这里观虎斗;你在那里生气动肝火,我自在这里闲饮任逍遥。
好个诸葛亮!遇到你,英雄气短,还能怪谁?
二气周公瑾:锦囊三策,将计就计,敢笑周郎“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瑜巧设美人计,诓刘备入吴招亲,意欲扣为人质换回荆州。前后因缘已在前文一一表述,不再赘述。
可叹周郎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眼看刘郎抱得美人归,且又被对方大声嘲弄,如何不怒?“如何不气?箭疮未癒,因怒气冲激,疮口迸裂,昏厥于地。”
好个你,诸葛亮!剑走偏锋,叫人猝不提防。心安未必理得,即使得理也不让人,拣了便宜还卖乖,叫谁都难咽这口气啊。
人的智慧固然写就了故事的结局,然而是大丈夫真豪杰,谁个能轻抛自尊淡然处之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