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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相信我

2017-08-19徐东

安徽文学 2017年8期

徐东

十年前子曰鼓动李更来深圳时说,深圳是个好地方,这儿的工厂多,女工多,漂亮的女人多,有钱人多,机会多,但还算不上有文化,正需要你这样的文化人来让她变得有文化。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来吧,我会亲自到火车站迎接你的。李更被子曰的一番话说动了,辞去并不太满意的工作,坐着绿皮火车从北京来到了深圳。个子矮小的子曰在出站口用灼灼有神的小眼睛认出高出他许多的李更,迎上去郑重地伸出手,微笑着朗声说,我代表整个深圳欢迎你!李更放下手中沉重的行李,也伸出手与他郑重地握了一下。子曰环顾一下四周的行人说,为了欢迎你来深圳,让你记住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在将来给你留下一个深刻的回忆,我要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迎接你,我要为你朗诵一首诗歌!

那时的子曰穿一件圆领红色唐装,下半身穿着条破旧的青色牛仔裤,棕褐色的皮鞋打了油,长头发披到了肩膀上,头顶上有一绺头发染成了火红色,看上去有点酷,有点潮。额前的头发轻轻拢在后面,挡住视线时潇洒地扬一扬头。子曰扬了扬头,旁若无人地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对着李更,大声朗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李更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在诗并不算长,围观的人也不多。子曰带着李更从火车站到公交车站,不到三百米的路上,向后扬了五六次头。公交车上的人有点儿多,子曰挺直身子,手握吊环,旁若无人地对李更说,我们这是从市内的罗湖火车站出发到关外宝安去,不管关内还是关外,都叫深圳。现在好了,你来到了深圳这个全国瞩目的经济特区,这个还被称为“文化沙漠”的城市,你太牛了,我为你的英明选择感到由衷高兴。我请你相信自己,因为你可以为这个城市带来新的希望。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来了以后,我们将会在深圳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这个面向全世界打开的窗口,看到最美丽的风景。因为我们将会携手并进,在这儿让我们的作品走向全国、全世界。李更看到别的乘客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眼神制止子曰继续说下去,但没有用。李更只好装成被别人挤开,与他拉开了距离。

子曰带着李更坐公交车到了南头关,从南头关过关转乘别的公交车,又坐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了一个站台。下车后又步行了一段路,来到三十一区的一个城中村。那时城中村的楼房五六层、七八层的居多,住在其中的是从全国各地来深圳打工或者做小生意的人。一栋楼挤挨着另一栋楼,两排楼之间的小巷子宽不到三米,刚够两辆三轮车通过。穿过几条巷子,到了大街,街道两旁有小饭馆理发店手机店旧家具店服装店等。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见缝插针地穿行在人群中,发出各种各样的刺耳噪声。子曰住在对着大街的一栋楼的最高一层,没有电梯。子曰边走边对李更说,在这儿住了四年了,我的许多诗歌都写到了城中村,有些还获了奖。这里的城中村是个小世界,会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寻梦人。你可以想见,他们中也会有些人走出来,在将来开工厂办公司,或者成为某个行业高手,赚到更多的钱,在城市里买车买房,成为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来深圳的每个人都有梦想,都渴望成功,但成功只青睐少数人。大多数人只能随波逐流,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都是会获得成功的,因为我们热爱文学。

李更手里拎着两个包,背上还背着一个包,包里大都是没舍得丢弃的书,有些沉重。他希望子曰能主动帮着拎一个,但子曰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子曰带着李更上楼时又说,我租住在这栋楼最高的地方,没有电梯,不过这强迫我锻炼,更重要的是,在八楼上可以让我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能给我带来写诗的灵感。有很多个夜里我会从房间走出来,爬到楼顶上遥望星空,思索如何改造人类精神世界的问题。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个有使命的诗人,早已不是你从前所认识的那个少年了,请你以后用全新的眼光来看我。李更的汗水从脸上滚落下来,他看着子曰的背,忍不住说,你帮我提一下东西吧,你看我这手都酸了。子曰回头看了一眼李更,笑着说,我当然可以帮助你,但是我想锻炼一下你,请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李更爬到八楼时浑身是汗,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子曰打开门,房子只有一间,十来平方米。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靠近床头的地方有张黑色的桌子,桌子上有台电脑。子曰笑着说,瞧,这就是我的私人世界了。谁能想到我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进行着伟大的诗歌创作呢?你看,我的房间里一尘不染,这一点你没想到吧?李更当时有些生气,没有理会他。子曰又说,我是个爱干净的人,你以后进门得脱鞋,今天就算了,估计你的脚会很臭。你去洗把脸吧,看你像被雨给淋湿了似的,水龙头在厨房里。我这房间一个月二百六十块,是小了点儿,但好歹也是有窗子、厨房和卫生间的,我了解,你在北京那样的城市,有些地方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共用的,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深圳比较先进,比较人性化。李更放下行李,去洗了把脸,坐在床上休息。子曰打开电脑,说,为了欢迎你,我为你放一段贝多芬的钢琴曲吧。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高雅的,诗人必须活得有品位,你以后也得学着点儿。李更问,你这儿有没有凉开水?子曰说,没有烧,这样,你下楼左拐,走三十米有一个小卖部,你去买瓶水喝吧,给我来罐红牛,我中午没睡午觉就坐车去接你,现在需要补充一下体力。李更也不好说什么,拖着酸痛的腿再次下楼上楼,上楼时他远远听见楼上房间里传出的贝多芬的《命運交响曲》。

李更把红牛递给子曰,子曰打开后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用手背抹抹嘴说,你知道吗,贝多芬是伟大的,他有句名言——我要卡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把我完全压倒。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命运里,但也有极少数的人会通过自我奋斗来战胜命运。我希望我们都是那种极少数的特别的人。你听,这音乐有一种威力,我听出了它的壮丽宏伟,听出了它的惊心动魄,你是不是感到特别震撼?李更点点头,默默地喝着矿泉水。子曰又说,你不一定喜欢,不一定接受,可能是你还没有上升到我这种境界。这是震荡我灵魂的音乐,这种音乐可以让人的灵魂变得强大。你知道吗,每次听贝多芬,我身体里的血液都在跳舞,心里还会产生悲天悯人的情怀。好了,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写诗了。不过我今天写不了诗,我写诗时身边不能有人。写诗就像和一个姑娘恋爱,有人在旁边看着我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我们听完就找个地方吃饭,你来深圳的第一顿饭就由我来请你吧,这是很有意义的。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个名人,名人请你吃饭你不感到荣幸吗?李更苦笑着点点头,说,是的,我深感荣幸。子曰也笑着说,我是给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即便是再大的名人也还是你的同学。说真的,你真让我发愁,个子太高了,我这床上躺不开你呀,今天晚上你就铺几张报纸在地上将就住一晚了。我这儿条件有限,只能委屈你这位将来的大师了。将来你写自传的时候,可以写一写这个。

听完音乐,子曰表示要通过写诗来改变世界改变人心,李更觉得他有些不现实。不过子曰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还是影响了李更,使他多少也变得有一些不现实起来。那时的李更还不到三十岁,看不惯的人和事儿挺多,也想着通过写作,像鲁迅先生那样去批判和揭示人的劣根性。不过想法归想法,当时他所写的文章发表都相当困难。子曰了解了李更的情况后严肃地说,不是我批评你,你现在还没开窍,没有入门,鲁迅也是你能学的?这样吧,你先去写点主旋律的东西,以你的文笔换点名气和稿费应该不成问题。先解决了生存问题,再写你的纯文学,这叫“曲线救国”。李更想了想,说,我还是先找份工作吧。子曰摆摆手说,工作的人是最没出息的。这样,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找房子,空房子肯定会有的,也不贵,三百多块吧。等你住下来,我会教你怎么写作和投稿,你写得好的话靠稿费也可以养活自己。当然我不会让你满足于每个月赚几个少得可怜的稿费,我打算做一些文化上的事业,以实际行动而不仅仅是靠写作来影响和改造别人,做得好还会引起蝴蝶效应,在更广的范围内产生巨大的影响。

当时子曰在写作上获得的成绩让李更羡慕,他没想到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子曰也能有今天。他俩是邻近村子里的,同一年出生,读同一所小学,上了初中后又一起爱上了文学。读初一的时候子曰学习跟不上,一时头脑发热,想成为伟大的作家,于是向高尔基学习,直接进入了社会那所没边没际的大学,和李更失去了联系。小有名气的子曰后来通过家里人联系上李更,让他去网上搜自己的作品读,后来又让他来深圳。那时的李更从大学毕业后去过西安、北京等一些大城市,工作过几年,一直不太顺利。尤其是在写作上,虽说也在不断地写作和投稿,发表的作品却寥寥无几。子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也不是我吹牛,就连大学教授都崇拜我,给我写评论,把我的诗歌都当成教材,还让我去给大学生讲课。我去了,老老实实地对那些大学生说,我初中都没毕业,当年大作家高尔基、莫言还没有我的学历高,他们也就是小学毕业。中国的教育是有很大问题的,你们从大学里读出来的很容易把脑子读坏了,将来是不是有成就还是要看自己。我给那些大学生们讲我的创作心得,他们给我鼓掌,掌声雷动,让我很有成就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并不觉得初中都没毕业就比那些硕士、博士差了,你认为呢?李更笑了笑,说,还是应该谦虚点,要不怎么能进步呢?子曰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必须纠正你,骄傲才能使人进步,谦虚只能让人没出息。你如果想要成功,应当傲视群雄。为什么呢?你也看到了,现在的人谁不在盲目地追求物欲的满足?在这种物欲横流的时代,人变得越来越欲望化,越来越虚伪,越来越没有思想和感情。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写作是在纠正他们,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那样活是错误的。我的诗歌发表后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将来会被翻译到世界各地,你说到那时我是不是改变世界的人?尽管你个头比我高,又读了名牌大学,这一点你能跟我比吗?

两个人聊到晚上七点多,子曰感到饿了,带李更下楼吃饭。城中村街巷两旁的铺面亮起了灯,高大壮实的李更跟在矮小瘦弱的子曰身后,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像个保镖。他们一高一矮在人声喧哗的街道上走了几分钟,最后在一家快餐店坐了下来。子曰招手让服务员过来,要了两份快餐,两瓶啤酒。打开啤酒,子曰舉起杯说,我不得不表示抱歉,照说我该带你去五星级的大饭店为你接风洗尘,但我们是老乡,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就不必讲究这个了。我不怎么喜欢喝酒,但酒这个东西可以助兴,为了欢迎你的到来,我要了酒。来,让我们先干掉这一杯。李更举起杯,喝了。子曰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压低声音说,我最近经常到这家快餐店里来吃饭,你知道为什么吗,猜猜看?李更环顾四周,也没看出什么来,便摇摇头说,猜不到,你直接说了吧。子曰压低声音说,这家店有个服务员长得特别漂亮,你瞧,就是那个。李更顺着子曰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身材苗条、面皮白净、小鼻子小眼小嘴巴五官搭配得让人看着还算比较舒服的姑娘。

李更笑着问子曰,你喜欢人家有多长时间了?子曰神秘地笑了笑,说,一周了,你相信感觉吗?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是认识的。不过我也在想,她是个地位低微的服务员,估计顶多也就是初中毕业,工资也不会高,你说我追求她是不是掉价了?李更摇摇头说,爱情可不分地位高低,收入多少,主要看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子曰点点头说,我也问过自己了,是真心喜欢她。我觉得她就是我心中一首美丽的诗,她打动了我。老实说,我喜欢追求女孩的过程,会想象着漂亮女孩写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情欲动物,因此当女孩被我打动时,我就悄然隐退了。我怕和任何一个女人有未来,因为她们会妨碍我享受孤独。你可能不相信,我今年都二十八岁了,在这个美女如云充满诱惑的城市,却只有过一个女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个纯粹的人,不喜欢混乱的男女关系。我欣赏的是女人的美。从前的那个女朋友却不只是喜欢我一个,她比男人还要花心,所以后来很快就分手了。怎么说呢,当我发现周小菁的时候,她撩动了我内心的琴弦。我是没有办法,我得追求她。我年龄也不小了,是该考虑结婚成家的事了,尽管结婚并不符合我内心的想法,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需要有个女人照顾我的生活。

李更第二天早上出门去看房时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碧空如洗,蓝天白云,让人心里感到舒畅。想到要在深圳这个全新的城市住下来,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期待。他走在城中村里,看着贴在楼房门口的招租广告,照着招租广告上的号码打电话,然后看房子,谈价钱。看了几家,接近中午时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就在离子曰住处不远的一栋楼里租下了一间小房子。一般的房间里都没有家具,那间房子里有张单人床,有张桌子,还有个小书架。因为有家具,房租每月三百六十块,比没有家具的房间贵了几十块钱。房间在二楼,窗对面就紧挨着一栋楼,房间有些暗。李更交了房租和押金,从房东手里拿了钥匙,又上街买了被褥,买了拖把洗脸盆洗衣粉等,装在一条大大的塑料袋子里背了回来。这样,他也就算安了家。

李更给子曰打电话,两个人见了面。子曰问,房子租下了?李更说,租下了。子曰说,你可别怪我不陪你去租房子,像租房子这样的小事,你一个人去就好了。你知道吗,我趁你不在的时候研究了星座。我是狮子座的,天生有领导欲;你是摩羯座的,天生不容易被人领导。以后我们肯定会有一些矛盾和冲突,不过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改造你,把你打造成一位著名作家。你说说看,喜欢哪位作家?李更想了想,说,我真说不出我最喜欢的是谁。卡夫卡我喜欢,他的作品不好读,但还是吸引了我。博尔赫斯的作品也不好读,我也挺喜欢。有好读的作家,作品好看,可我谈不上喜欢,喜欢也只是相对的。你让我说最喜欢的一个,我想还是马尔克斯吧,我最近又在重看他的《百年孤独》。早一些的鲁迅啊,沈从文啊,老舍啊,当然也喜欢了。子曰不断地摇着头说,我听你这么一说,就可以断定你在写作上是没有前途的了。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许多作家都在向他们学习。他们固然是大师级的,但我得诚实地告诉你,大师不可复制,你想成为谁就必须超越谁,你能吗?莫言也没有超过马尔克斯吧?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将来写作如果需要获得成功,需要向一个人学习,你知道是谁吗?李更认真地说,谁?子曰神秘地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更笑了,你?子曰得意地说,我有三个理由说服你。第一我们离得近,随时随地可以交流,你也清楚,我已经成为全国有分量的诗人,将来会更有名,你向我学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二我懂诗,诗是文学艺术最高级的形式,就连写小说的芥川龙之介都说过,好小说都具备诗性,你不懂诗,要想写好小说得向我学习;第三我还不是大师,还没有被更多的人发现和理解,而你有幸和我一起成长,胜过向所有的大师学习。李更笑着,不好反驳他,就说,你发表的作品呢,让我看看。

子曰起身在书架上找了几本样刊,一本本翻到发有自己诗歌的版面,拿给李更看时说,你千万不要吃惊,这些诗在我看来还算不上是好的诗,最好的诗永远是下一首。李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感到有些诗句比较费解,就直说了。子曰说,你看不太懂就对了,你读过顾城、舒婷、北岛的朦胧诗吗?可以说我是在他们基础之上的一种新写法,有点类似于现代主义的作品。大画家毕加索你应该知道吧,西方现代派绘画的代表,他创作的《亚威农少女》引发了立体主义运动的诞生。他的画有些人就看不懂,他的抽象画主观表现出的太阳光是呈螺旋状照射的,不同于我们所认为的光是沿直线传播的。他给了我启示,让我打破常规,呈现语言的多种可能性,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去观察和想象世界与人心。你一定要相信我,有一天人们也会认为我是伟大的。你有幸和我走在一起,就如诗人里尔克当年有幸给大师罗丹做过一段时间助手一样,你应该感到荣幸。李更笑着说,好吧,就当是这样好了。

子曰把样刊收起来,摆放到书架上,叹了口气说,唉,爱情就像一粒泥土中胀破壳的种子,我没办法不让它发芽。我给周小菁写了一封信,打算今天就交给她。我们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可转眼也要三十而立了,照说我们应当属于文学,属于世界,可在现实中不得不考虑有个女人。女人作为这个世界上必不可少的部分,我们也无法忽略,更何况写作需要爱情的滋润。是呀,想一想我就激动,女人中走出一个周小菁,她在将来有可能成为我的女人。李更点点头说,好,祝你马到成功。子曰说,我在信中隆重地向她介绍了我自己。我并没有说自己初中都没毕业,因为以我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教大学了。我也没有骗她说我是大学毕业,我不想骗人。我还特意说自己也打过工,在餐馆里也做过,这么说可以和她拉近关系,不会让她觉得高不可攀。我是诗人,她不喜欢诗也没有关系,所有不喜欢诗的人,只是还没有发现诗的作用罢了。我会教她喜欢上诗歌,和我谈恋爱的女孩当然也得喜欢诗。这些年来我在工厂工地商场杂志社都工作过,也在大学里给学生讲过课。我就没有客气地对她说,我是一个潜力股,现在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将来房子车子票子肯定也不会缺少,说不定我还会成为一个富翁呢。李更笑着说,你这不是给人家画饼吗?子曰却认真地说,你看看我的面相,难道将来会混得很差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早想好了,如果成了大富翁,我会请几个有气质的美女做我的秘书,她们至少要懂两门以上外语,那样就可以与国外一些专业翻译家接洽,翻译我的诗作。平时她们也不用做什么,就陪我喝茶聊天,为我朗诵一下诗歌。她们的普通话得标准,如果不行我可以请央视的专业播音员帮她们培训。有个问题不大好办,她们可能都会爱上我,那么我只能请周小菁不要吃醋了,我喜欢所有的美女,这实在是没办法更改的事实。李更笑着说,我看你是个天生的幻想家,还是说说周小菁吧。子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当然,我在信里也帮周小菁谈了谈她现在的处境,她当快餐店的服务员,一个月可能也就是千把块,那点钱在城市中也只能勉强生存。她文化程度不高,将来也不太可能找到赚钱多的工作,变得有身份有地位。我可以改变她的命运,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是有能力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敢说,将来我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果我真得上了,到时我就包一架飞机,免费请国内最好的一百位诗人在飞机上朗诵我们的诗歌。我在信中就那么说了,总之,我要打动她,让她和我交往,你就等着瞧吧,一段时间以后,她肯定会成為我的女人。

子曰带着李更又去那家快餐店吃饭,吃饭时找了个机会,把给周小菁写的信送了出去。回来的路上子曰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害怕被拒绝。李更安慰他说,没关系,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强,你敢想敢做,我不行,胆子小,有喜欢的女孩也不敢追求。子曰说,你要向我学习,你一定要相信我,成功的人身上总有着他的光芒。李更说,我的身上也没有带多少钱,现在租好了房子,下一步该考虑找工作了。子曰说,钱,虽说我从来没有把金钱太当回事儿,可钱真的很牛,很硬。因为金钱这个魔鬼使人变得软弱,变得卑微。不过我也在想,我们可不可以创办一本民间的诗歌刊物呢?我们自己编,自己印,自己发行。定价可以高一些,向全国的诗歌爱好者宣传,让他们邮购。当然也得深入到各个工厂、学校,向一些爱好诗歌的人推销,说不定这也是一条路。我想过了,所刊发的诗歌在质量上一定得是世界级的,至少应该有三分之一的作品将来会像唐诗宋词那样家喻户晓。如果我们成功了,就赚到了第一桶金。有了钱,我还想创办一份《好人报》,上面刊登一些好人好事,诸如出租车司机发现一提包钱还给了失主,陌生人把在马路边晕倒的老人送进了医院……总之我们要宣扬真善美,鞭笞假恶丑,把政府该做而没做到位、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做起来。报纸可以由企业家们赞助出版和发行。由于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又需要在城市中生存,理所当然应该从中抽取一些报酬。那么影响面大了以后会怎么样呢?那时我和你在深圳买房买车成家立业也就有了资本。我不是开玩笑的,你认为这可行吗?李更写不了诗,对办民间诗刊不是太感兴趣,倒是觉得办《好人报》是个不错的想法,就说,这是个好想法,因为我们希望世界上人人平等,互敬互爱。在这个好人越来越不愿意当好人,好人会吃亏的物欲横流的时代,宣扬好人好事太重要了。子曰扬了扬头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在这个一心向钱看,人们笑贫不笑娼,社会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的时代,这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存和发展都是相当危险的。当整个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越来越坏之后,人心也会越来越坏,人心坏了,世界就要出乱子。很好,我们既然从思想上认识到这一点,又想要为社会做点贡献,那么就去大干一场吧!我们就去办《好人报》,这张报办出来会非常有意义。来,为我们达成一致的意见,我们该握一下手。

李更郑重地和子曰握了一下手。子曰呼出一口气,又说,城市有太多机会了,就看我们愿不愿意抓住。我在一家大型文化公司做顾问,和老板是铁哥儿们,他也会支持我这个想法的,至少出个几千块钱没问题,这样我们就可以出第一期报了。第一期也不用多,两千份就可以了。到时把我的地址和银行卡号打在报上,这些报纸我们就亲自送到各个单位领导的手里,希望他们支持这个事业。也可以像发广告一样在街面上散发一部分,主要是我们需要不同的读者群,需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儿。李更说,办报得有稿源,这个怎么解决?子曰说,我们可以从网上下载一些好人好事的新闻,也可以跟搞文学的朋友约稿。谁的身边没有个把好人呢?将来肯定还会有人给我们投稿,注意,我们是有稿费的,将来有钱的时候可以把稿费提到千字千元。到那个时候,我是说做出影响来以后,我会考虑拿着我们《好人报》合订本,亲自找管宣传文化的领导谈一下,问他们是不是考虑给我们批一栋独立的办公楼?是不是可以给我们申请个报刊号?他们不批也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办海外版,寻求国际上的支持。你英文水平怎么样?到时就由你给联合国写一封信,让联合国给咱们呼吁一下。李更不好意思地说,我英语四级还是抄过的,我看国外暂时就算了。子曰点点头说,现在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开上了奔驰宝马,会怎么样?当然,也不要怕别人说闲话,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做的事功德无量,配得上这个待遇,你说是不是这样?李更担忧地说,你真的会认为有人给出钱吗?子曰目光灼灼地望着李更说,你认为不可行吗?我告诉你,我们让那些人为我们捐助是给他们面子,因为这是积德行善、造福社会的好事。现在改革开放已经走过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当初有下海经商的人经过了像资本家那样赤裸裸的对别人剥削的经历,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而环境被他们给破坏了,贫富差距也因为他们扩大化了,人们生存和发展的空间越来越令人忧虑了,难道他们一点都不自责吗?你一定要相信我,让他们捐助,可以说是给他们忏悔和赎罪的机会。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个大老板就会痛痛快快地出这个钱,才多少哇,十万、二十万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块手表是个包包的钱。当然有些人越有钱越吝啬,他们可以花天酒地,对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却一毛不拔。咱们要想办法改变他们,我们要通过文学让他们意识到人是有灵魂的,不是他妈的行尸走肉。说到这我简直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我气愤啊!

李更看着子曰认真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说,你也不能那样说人家有钱人,有钱人也有压力和烦恼,他们说不定还不如我们幸福。子曰高兴地说,你说对了,我们比他们要幸福多了。当然,我们还是愿意看到人性中好的一面,例如我会通过写作去发现人性中善良柔和的闪光点,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你说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可有谁为我买一套房子、弄一辆宝马车开开?因此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对我们这些写作的人更是不公正的。以后你可别再提出让我帮你拎包的事了,我是个干大事的人,你以后跟我学习的有很多。你别笑,你还好意思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得一点都没错。

子曰和李更合计着要干一番大事,干大事要有好的身体,因此他们说好每天去公园里跑上一圈。城中村不远处就有一个公园,围着公园里的山转一圈全长约有三公里。第一次去子曰起了个大早,叫上了李更。在路上,穿着短裤背心和球鞋的子曰说,如果能坚持每天在公园里跑一圈,我敢肯定将来我们两个人当中,至少会有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坚持真的是太重要了,问题是许多人认准了一个目标往往坚持不下来。从今以后,我会坚持每天在公园跑一圈的,除了刮台风下暴雨,或者到外地领什么奖之外,平时就是下着小雨我也会坚持的。你可以监督我,正常情况下如果我一天不去跑你可以罚我十块钱,我是说话算数的,你敢不敢像我这样?李更笑着说,我不敢保证每天跑一圈,但我可以监督你。子曰说,好,就这么说定了,如果我不能坚持你一定要罚我的钱,千万别不当一回事儿,我是认真的。李更说,好。

在公园里,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并排跑着。跑了一段路,平时缺少锻炼的李更有些跑不动了。子曰也跑出一身汗水,雙腿变得铅一般重,但由于想到诺贝尔文学奖,想到刚说过不久的话,也不好意思停下来,就鼓励李更坚持。坚持也是可以继续跑的,快跑到终点时,已经跑开了的李更反倒不再觉得腿沉了。他迈开大步,跑到子曰前面,最先到了终点。子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你腿长,一步抵我两步,但是我敢说,短跑的话你一定跑不过我。李更虽说有些累,但跑步让他变得兴奋,就说,你不服气的话咱们比一比看?子曰也笑着说,好,我让你休息五分钟咱们再比。从这儿就到那棵棕榈树吧,我们赌一下,输了的出一百块钱怎么样?李更说,你让我休息五分钟,难道你就没休息吗?子曰笑笑说,斤斤计较是干不成大事的,我不给你说了,你就等着输钱吧。五分钟后,两个人站到同一起跑线上,由子曰发号说跑,两个人就快速奔向一百米开外的目标。结果还是李更最先到达终点,李更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地笑了。子曰也笑了,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说,我说话算话,一百块,不过先欠着。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想知道吗?李更说,你说。子曰说,想知道的话你得出两百块钱,这可是很划算的!李更笑着说,那还是算了吧。子曰故作神秘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个道理你不会明白,等你明白了会觉得太值了。当然,你也可以先欠着!李更就说,好,既然可以欠着,你说吧。子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说,这个道理就是,你以为你跑得快,但实际上不一定比别人快。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想象和现实是有差距的。这个道理真的太重要了,你明白了这一点以后,简直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你仔细想一想,这个道理值不值两百块?李更说,不值。子曰笑着说,这样吧,我也不要你的钱,一会儿你请我吃饭吧。

两个人坐在一棵荔枝树下休息,太阳漫过远处的树林升了起来。子曰起身,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声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大声说,子曰,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喊完过后,子曰让李更喊,李更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大声“啊”了一嗓子。那样的时光是愉快而美好的,但那样的时光并不长久。因为子曰很快就把快餐店的周小菁给追到手,两个人同居了,早起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李更那时也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月薪两千五百块,需要早起坐车去挺远的地方上班。周末或晚上的时候,两个人还是会见面,在一起谈文学,拿出最新写的作品相互挑毛病。调整了写作的方向,再加上子曰的指点,李更的作品渐渐在报刊上陆续发表了。李更领到稿费时,会请子曰简单吃顿饭,喝点小酒。李更也曾多次问起子曰办报的事,子曰却已不再热衷于那个让他热血沸腾的想法了。

有了女人的子曰带着抱怨的口气说,我说过,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现实是什么呢?就是你不得不身在其中,不得不被动地生活。女人会让男人变得更加现实,一个相信爱情的男人最终会变得软弱。这是我最近的心得体会。我觉得,孤独可以让人变得坚定有力,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真的想要和周小菁分手了。因为爱情虽说美好但并不长久,时间久了终究会让人感到没出息。老实说,你有过女人吗?李更说,当然有过。子曰问,为什么会分手呢?李更说,你刚才说了,因为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我不想和她分手,但也不够有钱,或者说不够有魅力。子曰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个善良的人,我们会想,分手之后别人该怎么办呢?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相信爱情的,也不想辜负别人。问题是,她会让我感到现实的沉重,除非我有很多钱,那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自由。我有了钱,她就可以不工作了。我们有了车,有了房,每个月给她十万块零花钱,她也不会每天在我耳朵边叫穷了。当我每天想着钱的时候,你说怎能写出好作品?李更说,你还是不够强大吧,你的强大总是挂在嘴上。事实上,人的强大应该建立在积极的行动上!子曰说,你不能否认我是强大的,如果我没有行动,周小菁会对我投怀送抱吗?说真的,是她让我的意志发生了改变,可我不能以尼采和叔本华那样的态度对女人,虽说我也有着他们那样的思想。我是善良的,你得承认,尤其是女人想要什么而我不能提供时,我发现写诗是没有用的。

李更说,你该考虑找份正式的工作了,那样收入也会多些!子曰不高兴地说,说起工作我就一肚子火。上周我向老板提加薪的事了,因为我为他策划了许多大型活动,帮他赚到了许多钱,平时我们像哥儿们一样,但没想到有七八套房子开着宝马的他找了个借口,把我给辞了。诗意而纯粹的那颗心灵如同碰到了铁一样的现实,你说我的心痛不痛?李更说,再找一份兼职,或者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呀,你不能太理想主义了。子曰叹了口气,说,说真的,我对这个世界有些失望,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是个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一定要去做很多具体而琐碎的事吗?那样他还有时间去思考吗?现在现实主义者太多,理想主义者太少了,所以我孤掌难鸣,很多想法才无法落实!李更说,你重新去找份工作吧,有时间了就写一写,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能纯粹生活在诗意的想象中呢?你应该明白,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世界太大了,我们太渺小了。子曰用手摸了摸头,想了片刻,说,这样吧,为了你这番话,我要反其道而行之。从此以后我发誓不工作了,我要通过写作来赚钱。我打算写武侠和言情小说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书会畅销,等到了哪一天你也辞职,就专门当我的经纪人。你说金庸和琼瑶没有改变世界吗?其实是我以前对他们有偏见,觉得他们的作品不是真正的文学,可是他们有多少读者呀!李更笑了笑说,好吧,我祝你成功!子曰又说,唉,纯文学,尤其是写诗没前途哇。不过有些改变不见得是像盖大楼一样,大楼是可以看得见的,但看得见又能怎么样?9·11你还记得吧,多高的楼哇,恐怖分子驾着飞机还不是给撞得灰飞烟灭?所以一个现在被人严重忽略的道理出现了,那就是人类发展最重要的是精神建设,而不是物质世界的无限膨胀。世界再发达,人的精神世界一旦崩溃,世界也就会被毁灭。可这个世界为什么对诗人那么吝啬呢?我抗议,我真该跑到大街上去抗议!

子曰花了一百块钱,印了两件T恤衫,上面写着四个红字:我是诗人!子曰推销给了李更一件,收回了成本。李更不愿意穿那样的T恤,再说他还没有成为诗人。倒是子曰穿了挺长一段时间,他有事没事就走到大街上,去人多的地方,目的是想让别人对自己感兴趣,和他聊一聊,说不定就聊到一个愿意赞助他写作的人,可也没有收到什么实际效果。不过子曰还是对李更说,你看,我在行动了,你以后不要说我行动少了。我是多么可贵呀,别人认识不到,你还认识不到吗?

李更来深圳的第三个年头,子曰不仅没有和周小菁分手,还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两个人结束了同居关系,不得不考虑结婚的问题了。因为缺少钱,婚礼办得特别简单,周小菁的家人特别不满意。不过那一年子曰时来运转,他的诗歌获了个大奖,被报纸报道后,当地政府部门帮他解决了户口。子曰拿到新的身份证那天,找到李更,得意地说,瞧,你瞧瞧,我现在是深圳户口了,牛吧。我当初怎么说的,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也可以改变周小菁的命运,我是不是应该为此骄傲一下呢?我不得不承认,政府为我办了件好事,但他们还可以做得更好。我认为在当下写作是一项神圣的对全民族精神有所提升的活动,是让世界认识中国、中国与别的国家之间进行文化交流的重要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应该给我们发工资。也不说太多吧,每个月一万块,把我们养起来专门写作。你说在深圳这样经济发达的城市,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是吧?李更点点头说,是,是呀,这真算不了什么。

子曰的頭发那时变成了短发,不过有时还会下意识地扬扬头,间或用手摸一摸。他摸着头说,整个深圳一千多万人口,在文学领域像我这样的拔尖人才也就那么几个,真不算什么。现在我有了女儿,周小菁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块,我又没有工作,写的书也缺少有眼光的出版社给出版,你说我该怎么生活下去?我还要不要写作了?政府不扶持当然我还得写,但为什么就不能扶持一下呢?李更笑了笑,说,我看你得多理解一下,现在全国还有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没有脱贫呢,我们这些写作者就不要给政府增加负担了。我们就靠自己,相信通过工作和写作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好不行吗?行动起来吧,我们按照你的设想去把《好人报》办起来吧。子曰摇摇头,说,我的想法很多,如果都去做到那也不现实。再说了,我现在没这个兴趣了,好人好事让别人去做吧。我没时间,也没精力,我得写作,没有稿费收入,我女儿就得饿肚子呀。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想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都给她。你知道吗,为了她,我在写一些不想写的人物传记,在给时尚杂志编故事,不得不妥协呀。现在我女儿吃的奶粉都是从香港买来的国际牌子,等她再大一点儿,我还要让她弹钢琴,为她请最好的老师。唉,这些都需要钱哪,我好有压力呀。李更说,你现在收入不是还可以吗?子曰愤愤地说,可以个屁,稿费总是少的,每个月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千,可我的开支光孩子就得花两千多。你算算,房子呢,年年长租,才多大一间房子现在都快五百了。吃用呢,少说一个月也得一两千吧,那已经很节约了好不好!李更说,你真得考虑去工作了,工作收入毕竟还算是稳定的呀!子曰昂起头说,我说过的话是要算话的,不能自食其言。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有两部长篇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出版了,一本书也不说多,赚个十多二十万吧。书出版了,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不过,李更来到深圳的第六个年头,子曰的书还是没能如愿出版。李更的作品却越发越多,后来还进了报社。报社是个好单位,每个月的工资有七八千块,过节有过节费,过年有年终奖。李更节俭,平时吃穿简单,写作发表的稿费基本可够生活开支,每年的工资奖金加起来有十来万,可以存下来了。有了些钱,他也恋爱结婚了,不久又买了房子和车子,过上了都市人的小康生活。那时的子曰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一直觉得女儿是他最好的作品,即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如女儿重要,因此特别想让女儿过上优越的生活。想法归想法,现实总是让他不太如意。长篇出版不了,平时写作所得的稿费也仅够勉强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梦想一夜暴富的他开始迷上了赌博。子曰的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可以通过赌博发家致富。本就不多的积蓄很快就输光了,于是他找理由向家人和朋友四处借钱。

子曰第一次向李更借钱,是在他们以前去跑步的公园。子曰带着那时已经四岁的女儿,开口借一千块。李更爽快地把钱拿给他,不过子曰把钱拿到手时说的话让他特别不爱听。子曰说,我说过的,你来深圳来对了吧。现在你春风得意,什么都有了,你应该感谢我。我今天向你借钱,你不要以为是个什么事儿,钱就是用来花的,不花就是一堆废纸,没有什么价值。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是个真理——钱属于每个人,我的也是别人的,别人的也是我的。李更有些不开心地说,你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别人还累死累活地赚钱做什么?子曰笑,笑得有点干涩,没有融入情感的那种。李更发现他的笑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时他不知道子曰在赌博,已经输了很多钱。后来他才知道,钱在赌场里一会儿在自己手中,一会儿就变成了别人的,钱也真的就不算钱了,所以子曰才对钱有了那样荒谬的认识。

有一天,李更正在上班,子曰突然打来电话说,你赶快过来吧,周小菁要跳楼了。李更问,为什么?子曰说,她要跟我离婚,我不同意,她就要跳楼,你快过来吧。李更一边向外走一边问,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呢?子曰带着哭腔说,一言难尽,你赶紧过来帮我劝劝她吧,再晚可就出人命了。李更坐电梯下楼,小跑到车子前,开车过去了。爬上了楼,到了楼顶,李更看到周小菁正站在楼顶的水泥护栏上,只要向前一倾就会掉下楼去。子曰站在周小菁的背后不敢靠近她,怕她真的会跳。李更对周小菁说,你先下来好吗,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周小菁侧过身来说,我要离婚,他不答应我就真要跳了。李更说,你先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说。周小菁说,他不答应我就不下来。李更看着子曰,意思是让他先答应。子曰犹豫了一会儿,说,好,我答应你,你下来吧!周小菁说,你说话要算话,如果你再变主意我就真不活了。子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也认真想过了,我不答应你也没有意思,你下来吧。周小菁这才犹豫着下来了。周小菁对李更说出她想和子曰离婚的理由,原来有几年时间了,子曰借口写作,也不说出去找份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后来他竟然连写也不写了,稿费自然也不见来了,没有收入,还老花她赚的钱。她赚的钱不多,只好向家里借,已经借了好几万了。子曰花言巧语地给她画饼充饥,一直说要还,会还,可总也还不上。她怀疑他在赌博,可他总不承认。她到赌场里找到了他,赌红了眼的他却不跟她回家,还打了她。她认为子曰变了,已经不再是以前认识的子曰了,他们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李更扭头看着子曰,皱着眉问,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子曰的脸像是被霜打了,幽幽地说,我还能怎么办?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赌还不是为了周小菁和孩子能过上好的生活?唉,人生真没有意思,她既然想要离,我也没有办法,那就离吧!李更对周小菁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保证他以后不再赌了,我让他戒掉赌,好好找份工作,欠外面的账慢慢还,行不行?你看你们都有孩子了,能不离的话最好还是不要离吧!周小菁这时突然“啊”的尖叫了一声,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像疯了一般。李更吃了一惊,感到周小菁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心想完了,他不能再劝他们继续过下去了。三个人在楼顶上默默待了几分钟,谁也不说话,周小菁后来蹲在地上,用手捂着头呜呜地哭。子曰终于想明白了似的,他让周小菁不要哭了,他承认自己错了,正式表示同意和她离婚。周小菁要求他立马和自己去民政局办手续,她受不了了,一天也不想耽误下去了,如果不去她真的就跳楼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李更只好开车带他们去了。一路上李更还试图说服他们,可周小菁的态度很坚决,表示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什么都不想听了,心死了。李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的子曰,他的脸冷得也像一块冰,一句话也不想说。

离婚时说定了,子曰欠外面的钱自己还,欠周小菁的,周小菁也不指望他还了。孩子说好了给子曰,由于他暂时没工作,没有经济能力抚养,就先由周小菁带。周小菁需要工作,离婚当天就请假把孩子从幼儿园接走,坐客车送回了老家,由家人帮着带。周小菁走时希望子曰在她回来之前搬走,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第二天李更帮着子曰租了房子,帮他搬家。书有几大箱子,有些沉。子曰想找两个搬运工,李更心里有些生气,觉得他太不现实了。他身上没有钱,还像个贵族一样请搬运工。不过考虑到他刚离婚,情绪不好,也没好意思多说他。李更动手搬箱子,子曰见李更动手,也只好去搬。搬完了家,两个人聊天。李更问,你老实说,总共欠了外面多少钱?子曰低着头说,有几万块吧。李更想了想说,几万块也不算多,你以后不要再赌了,找份工作,可以慢慢还。我对周小菁说了,说等你将来好起来,如果她还没有另嫁,你们还可以复婚。她也答应了,你得好好努力,争取尽快打个翻身仗。子曰神情忧郁地说,主要是欠了信用卡的钱,每个月都得还。这个月得还三千多,还不上的话可能会被起诉。李更刚刚发了工资,下楼从取款机上取了三千块钱给了他。他希望子曰能对自己说声谢谢,因为他多次借钱给他,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就好像别人的钱真的就是自己的钱。李更把钱拿给子曰,想继续说他,但他很快就说身体不舒服了,想要睡一会儿。李更没办法,就离开了。

李更走后,子曰又去赌了。有两天时间李更见不到子曰,也打不通电话,猜他又去赌了。后来两个人见面时,子曰低着头不承认,他说把钱还了信用卡,这几天联系不上是因为他去找工作了。李更虽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李更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前天我帮你联系了工作,挺适合你的,编企业报,一个月一期,工作很轻松,一个月四千块,你看你想不想去?子曰想了想,说,你看我现在这情况能不去吗?这个社会真他妈的能把人逼疯,我现在感到自己病了,病得很严重,如果我去医院肯定会查出问题。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女儿,我真想去死了算了。李更有点生气地说,你不争气还抱怨社会,是你选择了赌博,没有谁硬拉着你吧?你别多想了,等你工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子曰说,信用卡催还电话一天打十几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信用卡就是个骗人的东西,当初他们让我办,因为我是深圳户口不需要担保,办起来很容易,谁想到催钱跟催命似的,到期不还还要到法院起诉我。起诉我也还不起呀,就他妈的让他们起诉去吧,老子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李更看着子曰说,这个月你不是还了信用卡的钱吗?我那三千块钱你是不是又拿去赌了?子曰看了一眼李更,把头扭向窗口,说,我办了六张信用卡,还的是其中一张。现在我已经失去信用了,一些银行把我加入了黑名单,我以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更吃惊地说,六张?都透支了?子曰低着头说,有四张已经作废了,还有两张天天在催还钱。李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先不用想这个,先去工作吧,欠的钱以后慢慢还就行了。那个企业的老总是我认识的一位朋友,我向他介绍过你,他也听说过你,应该没什么问题。

第二天李更带着子曰去了那家企业,工作也落实下来。问题是子曰上了不到三个月班,那个单位的老板就对他有了很大意见。一是他不好好上班,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二是他认为自己是文化人,有些事领导应该听他的;三是他没大没小,在公司里对老板直呼其名;最要命的一条是他向单位里一些刚认识的同事借了钱,总共有三万块左右,影响特别恶劣。子曰上班的那段时间,李更还借给他一万多块钱,为的是让他还上信用卡的钱好安心工作,后来发现他并没有用那些钱还信用卡的钱,又去赌了。这使李更特别生气,他对被辞退的子曰说,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害死,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你还向同事借钱,那些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你让我怎么再面对我的朋友?你说吧,一句话,还能不能改?子曰侧着脸,用目光斜视着李更说,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以为我想借钱吗?实话对你说,我欠了人家高利贷,不还钱人家要我一条胳膊。最初我想,行,你就砍吧,可人家真敢砍,要不是我把手抽出来,说不定现在就剩下一只手了,你说我少了条胳膊以后怎么写作?李更皱着眉问,你还借了高利贷,借了多少?子曰说,是他们让我借的,就在赌场里,看谁没钱了他们就问你借不借。他们那些人很坏,设了套让我往里钻。虽然我玩钱,但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多少人比我坏呀。还有那些借给我钱的文友,借钱有什么了不起?还到处说借给我多少钱,问别人借给我多少钱,见我还不起就在网上败坏我的名誉。还有更可恶的,那些我开口借过钱但没借给我的人,他们也到处说我坏话,我真想把他们给杀了。你一定要相信我,说不定有一天我就忍不住了,也不忍了。

李更被子曰气得浑身颤抖,想发火,忍着,大口大口地抽烟。过了一会儿,子曰突然发疯似的说,现在老子真他妈的想去杀人。李更实在忍不住火,走到子曰面前,用双手揪着他的衣服大声说,你再说一句,你信不信我把你摔到楼下去?子曰先是用带了怒火的目光盯了李更一会儿,见他是认真的,自己又理亏,就又赔着笑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也就是说说。你放下我,我好几天都没有钱好好吃顿饭了,你要跟我打架也得等我吃饱了再打。你知道吗,我真的怀疑现在我的身体快坏了。我估计是血坏了,最近老是头晕,浑身没力气。李更放下了一脸绝望的子曰,叹了口气,说,你活该,算了,你走吧,从今以后我就当不认识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子曰沉默着不走,过了一会儿灰心丧气地说,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知道怪不得别人,都是我自找的。你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你不能见死不救吧?李更看着一面白墙说,你让我怎么救你?子曰看着李更的背影说,你不是有车有楼吗,你可以卖掉帮我还账,还清账之后,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赌了。我会踏踏实实写作,靠写作我還是能养活自己的。李更转过身来,忍不住苦笑着说,你还真会想,是,如果我有一千万,真有可能会帮你还清账,但是我没有。买楼时写的是我老婆的名字,现在还有几十万的贷款,月月需要还贷,我有什么权力卖?我卖掉车子该对我老婆怎么讲?你也真好意思说。我已经前前后后借给你五万多了,我老婆为这事差点儿要和我离婚。我是对她说,没有你让我来深圳我就不会认识她,我们是小学时的同学,又是文友,她这才原谅我背着她借给你钱了。你给我说个实话,你现在总共欠多少钱,我们好好计划一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子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写诗使我成名风光,可也害了我。因为写作我有了不少朋友,包括一些外地的都了解到我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因此我开口他们有些就借给我钱。我的几个哥哥也借了钱给我,他们知道我赌,现在和我断绝关系了。我有一个记账本,欠谁的钱记得清清楚楚,我总想着有钱了可以尽快连本带利还给他们。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不想还钱,可我现在没有钱还。

李更盯着子曰问,你总共欠多少。子曰想了想,犹豫着说,八九十万吧。李更吃了一惊,没想到他欠了那么多。子曰出了口气,说,有烟吗,我想抽根烟了。李更给了子曰一根,他点着猛吸两口,说,你知道吧,世界上有很多大文豪都喜欢赌,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但他们好歹还能用自己的稿费还赌债,我们的稿费太低了。你不觉得人生就是一场赌局吗?人人都在赌,不过形式不同而已。你一定要相信我,比起现实中的一些人,我更喜欢赌场上的人,我在赌场上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趣得很。李更哭笑不得地说,你还好意思拿那些大师和你比,我都没法说你了。子曰说,你知道吗,现在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了,你变了,我也变了。我认为喜欢赌的人多数是简单真诚的人。我们沉迷于赌博,明明知道那是个陷阱却不服气,偏偏要跳进去。有一次我输得一毛钱都没有了,走出了赌场才发现是深夜。我抬头看着满天星星,又冷又饿,心想怎么办呢?我不能去偷去抢吧?这时“哗”的一声,有辆宝马车在我身边停下来了。一个女的特别漂亮,她让我上她的车。我认识她,她也在赌。我在赢钱时特别兴奋,在场的每个人给一百块小费。钱算什么,在我眼里,钱真不算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我吹牛,经常赌的人都认识我,说我是个有气魄、有绅士风度的人。那个女的知道我输了,没钱吃饭了,她带我去吃饭。那天她也输了,有几十万吧,不过她临走时还是送给我五百块钱。她是有钱的,老公忙,成天不回家。我们成了朋友,我从来没有跟她借过钱,我珍惜我和她之间的友谊。李更苦笑着打断子曰的话,说,你为什么又向我、向别人借钱呢?子曰也苦笑着说,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开始我也不想向你借钱。我敞开了说吧,自从你结婚后买了房子和车子,我的心里就开始不平衡了。尤其是我想到女儿时,我就觉得也应该有这些呀,我也不比你差呀,但我没有。要有这些得有钱,怎么才能有钱呢,赌是一个来钱最快的渠道。我没想到自己陷了进去,你一定要相信我,陷进去是刺激的,是惊心动魄的,欲罢不能。我不是总输,我赢过,最多的时候我的卡上有过三十多万。我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像神仙,那种有钱的感觉真他妈太好了。可是很快我的钱没有了,还欠了高利贷。那几天我输红了眼,有一次下注,为我服务的一位挺漂亮的小姐动作慢了点儿,我要的号码没压上,我就对她大发雷霆。她对我态度不好,结果我抡起一把椅子就要打她。我真过分,你很难想象我当时的粗野状态吧,事后我都觉得羞愧。赌场有看场子的,穿着黑色的西服,长得五大三粗,他们很正式地把我请到一个包间,很客气地找我谈话。当时我欠了赌场有几万块钱,因为他们熟悉我,知道我是深圳户口,是个讲信誉的人,因此我可以欠。你一定要相信我,那次开赌场的老板了解到我是位诗人,你猜怎么着?赌场老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他说他还写过一部八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我赞美了他几句,他说我欠的几万块钱不用还了,以后我出诗集的话还可以给他要几万块赞助。

李更看着子曰,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反省自己了,于是笑了笑,试探性地说,什么时间也带我去赌场体验一下?子曰还当真了,他说,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写小说真该去体验一下。我给你讲这些是为了说明,在赌场的我和你现在所认识的我是不一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现在赌成了我的职业了。我要有职业精神,不能向我的赌友借钱,那会影响他们的好运气。我也不能去让那位赌场老板为我赞助出诗集,写诗和赌博是两码事。你知道吗,每次走出赌场时我才会意识到,啊,我下班了,又回到了令人煩恼和痛苦的人间,你真想去了解一下吗?李更一直抽着烟,看着子曰,觉得自己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后来他想换个思路,因此笑着说,来,抽支烟吧。子曰却俨然拒绝了,他说,我不抽了,我不想染上这个坏习惯。李更笑了,说,这样吧,我们现在探讨一下你以后该怎么办。你是想继续赌下去呢,还是想再找份工作,从此金盆洗手,好好做人?子曰认真想了想,说,你让我说实话吗?李更说,当然。子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有条件我当然想继续赌下去,我相信熟能生巧,百炼成钢,现在我已经摸到了赌场上的一些门道了,有资本的话我早晚会成为赌王何鸿燊那样的人物。李更笑了笑,说,你还准备写作吗?子曰说,当然,我有了钱以后还会设立一个文学奖,每年奖励一两名作家,每个人奖金一百万元。李更觉得子曰太不现实了,就生气地说,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了吗?如果有一天实在活不下去,你就去自杀好了。你去死,我现在一点儿都不会为你伤心,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说真的,你根本不值得可怜,你是一团烂泥扶不上墙去。现在我都在担心你有一天真的会成为抢劫杀人犯——但是有一点,你就是去死也不要去伤害无辜的人,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

子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声,说,那些账在我心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天天有人跟我要账,我都不敢接听电话。我的父母亲现在七十多岁了,身体都不好,有病,估计他们也没多长时间的活头了,我没有钱给家里。周小菁和我离婚了,我的女儿也不让我见面了。我心里满是恨,想想这些,你说我是不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知道我是一个善良简单的人,是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人,我要是真的变坏了,也不至于有今天这种局面了。李更气愤地说,你还好意思说自己简单,有才华,有思想,我看你不简单,没脑子,屁都不如。你说你善良,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朋友,你伤害了多少人呢?你说你有才华,有思想,你现在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办法来改变自己的现状?子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说,我在赌场认识了一个黑社会老大,他知道我讲义气,给大学生讲过课,有文化,曾经想请我当他的军师,可被我拒绝了。我说的想杀人,只是说说,不一定会那么干,除非有人把我逼急了。如果谁他妈的敢把我逼急了,老子说不定就真的会杀人。我现在天天想到死的问题,死了好,一了百了,什么烦恼苦痛都没有了,可是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好的死法?我该怎么去死?我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了,你知道,我很爱她!李更看着子曰变红的眼圈,对他又怜又恨,就说,还有脸说爱女儿,我看你真是没有什么资格爱她了!子曰认真地说,我是她爸爸,哪怕罪该万死,还是有资格爱她,因为我是发自内心的,从灵魂深处爱她。李更让自己冷静了一下,然后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当然,这一点我不怀疑,但你要想一想该怎么爱她呢?你没有钱,什么都不能给她买,在这个城市里离了钱能过吗?周小菁能放心让你带着她玩吗?你怎么就不能现实起来,不能醒一醒呢?那次她要跳楼,在楼顶上我看到她绝望的眼神,你知道吗,当时我真想抽你两个耳光。子曰干巴巴地笑了,说,你来,你抽吧,我真希望有人抽我。怎么说呢,我觉得我就像童话中被下了魔咒的王子,需要有人唤醒。李更被他的话给逗笑了,他觉得抽他也不妥,但当时又想惩罚一下他,就说,这样吧,我们来做俯卧撑,二十个一组,我先做!子曰说,好。

李更伏下身子就开始做,做了二十个后让子曰做。子曰也趴到地上做了二十个。李更又做了二十个,又让子曰做。子曰做了两个就起来了。子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很想一直做下去,把你给比下去,可我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体力不支了。李更想了想,说,我带你去吃饭,吃完饭咱们再接着做。子曰说,吃完饭我们去公园吧,你还记得你刚来深圳那会儿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谁能坚持每天跑一圈公园,将来就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惜我没有坚持,你也没有坚持。李更说,我记得,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是后来你变了。子曰说,我是变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李更说,你还记得自己当初说要创办《好人报》吗?这样吧,我出三千块钱,先印一千份,你去负责把这份报办出来,然后按照你的想象去运作一下怎么样?子曰点了点头,说,先去吃饭吧,我真的饿了。李更和子曰下楼去吃饭,路过商店时,子曰说,你给我去买一罐红牛吧,我很长时间没有喝了,我想给自己来点儿力量。李更不太情愿地给他买了罐,递给他说,你现在还好意思喝红牛。子曰喝了一口,说,我以前整日整夜泡在赌场,为了提精神就喝红牛,喝上瘾了。我谢谢你,这样吧,就从这罐红牛开始,我要换一种活法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保证从此再也不赌了,我会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份报办好。李更说,好,我谢谢你对我说了声谢谢,许多年来我从没听你说过这两个字。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着你所说过的话,你说,让我们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你现在还这样想吗?子曰说,我一直在这么想,下一步我会以我的实际行动向你证明的。我谢谢你对我不离不弃,让我们再握一下手吧,我是很郑重的!李更伸出手,握了子曰的手。

子曰很想改变,也照李更的思路上网编了一期《好人报》,但在拿到李更给他的钱去付印刷费的路上,还是忍不住去了赌场。李更找不到子曰,他把手机关了,猜他又把钱拿去赌了。李更给子曰发了条短信,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就当我们不认识了。你欠我的钱,我也不让你还了,不管你今后混好混坏和我都没有关系了。过了很久,子曰给李更回了个字,好。

子曰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了出去。他睡了几天网吧,实在是饿了,又忍不住给李更发短信,说自己已身无分文,有几天没有吃上饭了,而且又感冒了,头重脚轻,说不定晕倒在地上人就废了。李更心里很难过,可狠狠心还是没回复。子曰又给李更发短信说,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可能要成为一个坏人了。李更很生气,又怕他真的干出不理智的事,只好给他打电话问,你在什么地方?子曰说,你附近的星河网吧。李更在心里想,见面后要好好教训一下他,就说,咱们见个面吧。子曰说,我没脸见你了,还是算了,你让我去成为一个坏人吧,成为一个坏人,我就不用那么为难了。李更说,不见面我怎么拿钱给你?子曰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想教训我,甚至想打我一顿,我了解你,你是个好人,但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我是说真的。将来即使我成为一个坏人也不想伤害你,但是如果你真的打我,说不定就会伤害到你,因为我走投无路,心里的压力大得我喘不过气来,对一切感到失望了,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再逼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还算是个文化人才这么理性地警告你的。李更叹了口气,说,我不打你,我打你做什么?我他妈的是可怜你,你说,我能让你去饿死吗?见李更这么说,子曰答应了和他见面。见面时,子曰身上的衣服又臭又脏,脸色憔悴发黄,胡子老长,看李更的眼神躲躲闪闪,似笑非笑。李更本来想打他一顿,见到他心又软了。

李更带子曰去饭馆吃饭,吃过饭用车拉着他在城里转悠,想为他寻一条出路。开着车,李更问,你说说,你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去活?子曰透过车窗,望着路面说,我想回老家算了,你再借给我两千块钱吧,我去把孩子接到老家去种地,周小菁她家里人不想帮我带了,她打算嫁人了。李更说,你现在没有能力养孩子,她家里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先让她家人带着吧。子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就当最后再借给我一次,行不行?李更皱了皱眉头,说,我真没有那么多钱了,我的钱都借给了你,现在都欠了别人的账。子曰不语。过了一会儿,李更又问,你就不能去找个工作吗?子曰说,我前两天真的去找了,在学校给人当保安,一个月两千块,包吃住。本来他们都同意我去上班了,可后来他们发现我是深户,又不要我了。深户社保比非深户缴得多,他们不想要我。不知你信不信,我发现自从成了深圳人之后,运气就变坏了。我感到在城市里再待下去真的可能出问题了,因为我最近老担心别人找我麻烦,我怕我管不了自己会去和人拼命。李更问,谁会找你麻烦?子曰说,我欠人的账,有几个人总是在找我,让我还钱。他们弄得我想找一个文化单位都找不到,大家都知道我欠了別人很多钱。李更想了想,说,我给你提供个思路,你看你能不能隐名埋姓,去拾破烂卖钱养活自己,以后慢慢再起来?如果我是今天的你,我真的会那样去做,你信不信?子曰说,我信,但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再怎么着我还是个全国有名的诗人,怎么能去拾破烂呢?李更生气地说,你觉得比我牛,比我特别吗?你要是比我牛,比我特别,你就别向我开口借钱哪。子曰不吭气。李更又说,我给你算过了,你前前后后向我借过二十多次钱,你认为这正常吗?这个世界上有你这样借钱的人吗?子曰也突然生气地说,好吧,我以后再也不向你借钱了,你停车。李更靠边停了车,子曰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李更看着子曰的背影,矮,瘦,小,形单影只,心里莫名地为他感到难过,又有些放心不下他,就开着车跟着他走,走了有两分钟。子曰怀着一种山穷水尽的坏心情回过头,表情恶劣地给李更挥了挥手。李更停下车,下车追上子曰,说,你他妈到底打算怎么做?子曰用狠狠的语气大声说,我他妈的决定要加入黑社会!李更一怔,望着子曰生气地说,你他妈的再说一句!子曰望着他说,我就是要加入黑社会,我他妈的要成为一个让人人都怕的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成为一个以前我所不想成为的坏蛋!

李更实在忍不住了,冲过去扇了子曰一个耳光。子曰的嘴角流出了血,他感到有腥味,用手抹了一下,愤怒地望着高个子的李更。李更的火还没压下去,上去又抽了他一个耳光,说,我让你加入黑社会!你真他妈给我丢人,你他妈的信不信我先把你给灭了?子曰感到两边的脸木木的有些麻,嘴里有腥味,吐了一口唾沫,是血。他感到头晕,嗡嗡地叫,就蹲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抬头望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李更,想站起身来和他打上一架,又觉得浑身失去了力量,忍不住呜呜地哭了。李更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于是也蹲了下来,在他旁边抽烟,陪着他。子曰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低着头,就像个罪犯被抓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等着被警察带走。李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换了语气说,好了,不哭了呀,一个狮子座的男人是不该当街哭的。我给你道歉,我错了好吧,来抽支烟吧,陪我好不好?子曰接过了烟,李更帮他点燃了。两个人默默地抽烟,大街上车来车往,有步行的行人路过,扭过头来看他们,觉得有些奇怪。

一根烟抽完,李更说,还是上车吧,在车上聊一聊。子曰不动,李更动手拉他。子曰想了想,还是听话地上了车。李更坐进车里,想了想说,是这样,我觉得只要你没杀人,没干犯法的事,欠账也没大关系,你就欠着吧。不过有一点你应该知道,那些借钱给你的人都是过去相信你的人,和你关系还不错。他们其实都在盼着你好,并不盼着你坏。不管他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该去辜负。是你先对不起他们,你去赌博,向他们借钱,那等于是骗了他们,让他们觉得帮你不值得。是,你现在的名声坏了,找工作也不好找,在城市里生存下去有困难,但这些难题在你端正了态度之后会得到解决的,你别忘记自己还是位有些名气的诗人。子曰不说话,茫然地看向车窗外面的世界,眼神里透着绝望。李更说,你不是会写会策划吗?你能不能帮自己策划一下,例如你能不能给每个你欠钱的人写一封道歉信,一是保證你不再赌了,二是你现在还不上别人的钱请别人谅解,三是你承诺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相信别人是会体谅你的,不体谅也没关系,你努力去做份工作,有时间就继续写,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考虑去做些赚钱的事情,怎么样?子曰还是不说话。李更又说,人这一生犯下的错是要勇于去承担的,你越逃避,不要说别人看不起你,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无能,看不起自己。自从我来到深圳之后我就发现了,你有才华,在写作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说实话,你,还有我,我们离真正的成功还差得很远。学历低没关系,但你应该谦虚好学。也可以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你不能一点儿不顾现实。做错过事情也无所谓,但你不能一错再错。努力重建信心吧,为了你的文学梦,为了你那颗善良的心,为了你的女儿和家人。我是说真的,你仍然有资格去改变世界。

子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现在真的是对未来没有信心了,我被现实给彻底打败了。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就要凝滞了,呼吸有时都困难,我的那颗心也麻木了。深圳这个城市是坚硬的,并不像人的心那样柔软,可以说这个我曾经热恋的城市现在已经容不下我了,现在我就想去流浪,真的想离开这个城市随便去什么地方。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真的想加入黑社会,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还是想做一位纯粹的诗人。李更想了想,说,我相信你,你的口头禅就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也确实一直在相信你。你想去就去吧,我希望你能像一支利箭那样射向不可知的未来,我希望你将来一步步好起来。子曰眼里有泪光闪了一下,点头说,你刚才说的话像诗一样,真是太好了!是呀,我失去了一切,可还有远方。我要走了,请你珍重。子曰下了车,向李更挥了挥手。李更看着他瘦小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越变越小,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仿佛越走越远的那个人不仅仅是子曰,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