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夕阳
2017-08-17陈圣元
陈圣元
我们绕了地球一大圈,最终在远在天涯的芬兰北部大城——罗凡尼米(Rovaniemi)相会。
和姐姐一路从英国伦敦奔波至赫尔辛基,再辗转飞往这座地理位置悬在北极圈上的城市。
一整天舟车劳顿,对我来说旅途中的心情五味杂陈。在伦敦的希斯罗机场飞往赫尔辛基的候机室里,耳边响起睽违两年多再次听见的芬兰语交谈声,仿佛昨日的我还是那个青涩胆怯的交换学生,等待着进入陌生的国度。
但说真的,刹那间我好像有种回到家乡的感觉。在芬兰只生活了一年,却有如此心境,自己也颇讶异。也许这个朴实的国家就是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仔细一听,芬兰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天气这件“大事”,任何的细微变迁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致而讨论许久,像关怀老朋友的近况般挂念着。
往罗凡尼米的班机上,唯我和姐姐两个东方面孔,其余几乎全是芬兰人。穿着天蓝色围裙的空姐轻松地和乘客们有说有笑。
面对我们时则亲切地换成英语:“需要咖啡还是茶呢?”
“kahvi, kiitos.”我一时技痒,想检验自己的芬兰语程度是否还行,于是用芬兰语跟她要了咖啡。
原本她还迟疑一会,怀疑是否我的英语不标准,当我正想再说一次的时候,她随即会意也用芬兰语说:“噢!咖啡!好!”声音忽然拉高了好几度,面带惊讶,没想到我会说芬兰语。离开时她没多问什么,只对我笑了一笑。芬兰人本来就不多话。
降落时天空灰蒙蒙的,像是盖上了一层布满灰尘的纱布,细雨绵绵。七月的罗凡尼米令人感到些微寒意。老爸开着租来的车到机场接我们姐弟俩,是手排的,所以很不习惯。但芬兰人似乎对手排车情有独钟,身边开车的朋友几乎全是开手排车。我曾问过为什么,“这样子才有在开车的感觉。”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原则,然而“感觉”很重要。
罗凡尼米是芬兰北部拉普兰省(Lappland)的首府,区域之广可名列世界第五大城市,人口却不到六万。他们当地人总是开玩笑说,这里的驯鹿比人都多。市区很迷你,一间百货公司、一个银行、几家饭店和酒吧、中国餐厅、SUBWAY,还有全世界最北端的麦当劳。离市中心广场几条街之遥依着一条河流,很现代也很自然。
拉普兰省因位处高纬度,人烟稀少,自然环境未受到污染,观光业十分发达。冬季的极光与夏天的午夜太阳是两项最吸引游客的景观。这里的冬天总是人满为患,观光客的数量远超过当地居民。冬季旅游,几乎是整个拉普兰省的经济命脉。滑雪、雪地竞走、驯鹿雪橇、圣诞老人村、极光,或者单纯想要体验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所有关于寒冷的疯狂活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冬天长夜漫漫,但整个拉普兰地区却似乎正在这个时候苏醒过来。
夏天的罗凡尼米是个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这里的人舍不得睡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几乎一半的日子都在黑夜中生活,因此夏天的日光对罗凡尼米人非常重要。
驯鹿餐与午夜夕阳
午夜时分,从饭店的阳台望出去,天光依旧。广场上不时有三三两两闲晃的年轻人或散步的老夫妻,不做什么,就单纯地享受夏日的凉爽与明亮。
一直很想来到这样子的一个地方,能看到午夜夕阳的壮丽美景。我们多方搜集资料,找到一家位于山丘制高点的饭店,希望在那里享受道地的北方餐点,同时等待午夜的夕阳。
老爸不熟练地开着手排车,我称职地拿着地图当领航员,车子一路爬上山,姐姐在后座心惊胆战。这家饭店没有金碧辉煌的外观,连大门都只是小小的两扇玻璃门,还不是自动的。木造的建筑,乍看之下颇像工厂。车停妥后,我们发现房子旁边竟然有滑雪场的缆车和滑雪轨道,进去一问才知,冬季的时候这里可是一个人山人海的滑雪度假中心。现在是淡季,只开放餐厅、酒吧和观景平台,几乎都是散客。
循着阶梯上二楼,一进餐厅让人为之惊艳。整片大如墙面的落地窗把餐厅团团围住,接近晚间十点,微微略沉的斜阳穿透白桦和松树的杂林,碎花般地洒在餐桌上,让洁白无瑕的桌巾添了些许跃动的图腾。秋冬的时候,当树叶都掉落光,便能透過落地窗看到整片的山河美景。
服务生很年轻,大概只比我大一些些,当地人,一头俐落的金色短发。他操着一口流利且带点北欧式英国腔的英语帮我们点餐。菜单上有许多难以理解的香料名称,他都细心地为我们解说。最吸引我们的一道菜就是驯鹿肉,吃起来综合了牛肉的香气和鸡肉的口感,带点鲜甜的味道。餐点分量不多,但很精致,用完后让人有十分意外的饱足感。
“所以,我们这趟罗凡尼米之旅,算是姐姐交换学生一年的最后一站,弟弟的高中毕业旅行外加旧地重游的前哨站。两个人回台湾后都要继续展开新生活,姐姐要完成学业,弟弟要开始上大学。我这次就舍命陪君子小姐们,尽情享受吧!”老爸忽然感慨地说。
这次的旅行老爸只负责出钱及考虑安全性,行程全交给我和姐姐自行规划。
“对啦,都苦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享受了。”我说。
“你也别太放松,这次来到芬兰是有任务的,记得吧?”老爸叮咛。
“当然了解,只是我不确定回到曼查拉的一个月当中能看到什么。我只知道他们高中毕业后都在到处打工,没有人直接上大学,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不确定最好。抱着一颗怀疑的心,去体会,比较台湾和芬兰的差异,不确定才有动力去理解。”
“可是我连第一个落脚处都还不确定耶……”
“自己想办法。”老爸像是命令般地回答。
谈话中人群渐渐散去,大家都往餐厅上方的观景平台移动。上头几乎全是刚刚用完餐的客人。若没看时间,很难相信现在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
天空仍旧湛蓝,太阳躲在大片云朵后面,云彩被映得层次分明,立体万分。气温也随着太阳的西沉慢慢往下掉,冷得令人发抖,外国客人们却几乎人手一大杯冰啤酒。
老爸不知为何和一个外国老人谈起话来,只讲了几句便吆喝姐姐过去。老人是德国人,英语不太溜,便找姐姐来帮忙翻译。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老人问。
“台湾。”
“噢,台湾!我知道。”
老爸立刻拿出iPad,秀出许多台湾的照片。都市、古迹、街道,以及我们家乡“横山”的田野风光。我和姐姐顿时对看一眼——“又来了。”
老爸因为工作的关系,一直都有机会游走世界各地,他尤其钟情瑞士。原因很简单,瑞士和台湾一样多山,山间有许多甚至比台湾山地部落还小的村庄,却能让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慕名而来。他曾试图分析这个情形。
瑞士人懂得利用既有的自然资源,建立完善的交通系统与行销机制,有效率地将软件和硬件结合,取得发展国际化和保留在地特色的平衡点,使得外地人愿意千里迢迢花钞票来到小村庄消费。
瑞士最令人惊艳的是高品质的登山缆车,古老的轨道和现代新颖的车厢,交融出一种新旧并存的奇妙美感,而沿途风景的壮丽更不在话下。
这些错综复杂、深入山区每个角落的缆车线路和轨道,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存在,这是先人的努力和远见,加上现今瑞士人的保持与规划,才能交织出如此完善的观光产业。
台湾拥有不输瑞士的美景和丰富资源,但从来没有好好加以规划及运用,名胜景点附近出现的是千篇一律的摊贩和马虎破旧的设施。游览车、小客车、机车、行人争道,经常呈现杂乱无章的景象。
多年前,老爸成立了“横山论坛”,不时邀请各方好友集思广益,希望从自己的家乡做起,效法瑞士山村的概念,保留在地的传统与资源,发展具有世界级视野的“特色乡村”,而不再是商业利益浓厚的规格化景点。
人潮出现,就能制造工作机会,进而带动乡村的建设及发展。
“这会是条漫长而辛苦的路。”老爸说。毕竟瑞士在這方面领先了我们一百多年,现在能做的也只是一点一滴地累积。
和姐姐对望一眼即明了,老爸碰到了外国人,又要开始推荐他的远大计划了。
与老人同行的友人全部靠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上的台湾乡村美景。
过了午夜,远方的天空依然呈现迷人的淡淡青蓝色,小如米粒的太阳轻轻倚在天际线的小丘上,将周围渐层地染成一片橘红,仿佛宣纸上晕开的墨般迷濛。
凯米河一日体验
隔日,我们到旅客中心搜集资讯,希望能找到一些有趣的行程。其中有一个“canoeing in the midnight sun”非常吸引我们。突然发现,好像任何有关于“午夜太阳”的字眼都充满了吸引力。这个行程时间约三个小时,每人收费六十五欧元。老爸说他老骨头玩不动了,但还是在半推半就下答应也一起去。
与导游相约晚上八点在饭店门口见。来接我们的是一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大叔,有着圆滚滚的啤酒肚。我们坐上一台很普通的自用小客车,完全不像是用来载游客的,让我开始有一点怀疑这个行程的品质。不过司机大哥的英语很标准也很流利,这在芬兰早已司空见惯。交谈过后才发现,原来他不但是司机,也是我们的导游马帝(Matti)先生,而我们三个也是这次行程的唯一一组客人。马帝说,他的行程本来就是规划给小团体,他不喜欢人太多的感觉,一次顶多只带五六人。而且,一个人也出团,他强调。
马帝在罗凡尼米出生,五岁时举家搬到德国生活,直到二十一岁才回到芬兰服兵役。在奥陆(Oulu)的大学完成学业后,马帝回到罗凡尼米开启他的观光事业。他也曾经在私人的语言中心工作过,不过几年后发现自己还是钟爱于拉普兰的自然环境。
他热爱大自然,划船、健行、钓鱼和狩猎都是他平常的休闲活动。因为熟悉,进而成为专家,结合兴趣与工作,并认真思考创业的可能性。一九九二年他成立了自己的一人公司“Arctic Adventure Treks”, 针对季节、对象需求,有不同的路线和玩法,提供来到拉普兰自助旅行的游客许多道地的package行程。
车子渐渐远离市中心,窗外一片荒芜,放眼尽是泛黄的麦田、参差的树木。一个弯,转进一条小道,两旁是散落住宅,我们在一间木造小屋前停了下来。
庭院绿草如茵,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中,而庭院的尽头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湖。
原来这间木屋就是“Arctic Adventure Treks”的总部,也是马帝先生的家。车库里除了生活杂物外,堆满了带团外出所需的各式器具。他拿了三件救生衣,领着我们到岸边整装,解释划船的操作方法及安全须知。
“自家前面能有这么美的一个湖,真是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啊!”老爸看着眼前的景致感叹。
“哈哈!真的是很棒。”马帝满意地笑着,“其实这是芬兰最长的一条河凯米河,长达五百一十二公里,我们正在其中一条支流上,待会儿就顺流而下,到达休息的营地。”
四人分乘两条船筏,趁着依旧不习惯的晚间明亮天光出发。
河面如镜,对称线般分割天地,倒映着天空的蓝、日光的艳和阴暗分明的浮云。我们在水面上顺流滑行,却如漫步云端,置身天堂。河面渐宽,水道不见尽头,岸旁拥挤的针叶树耸立而起,将视线团团围住。
温暖的阳光沐在脸庞,倏忽间我只感到人似沧海一粟。没有人说话,大家就望着远方,静静地划。只有水的流动,将思绪翻搅。
此刻,我感觉仿佛整个人,不管是身或心,都被大自然的一种带着莫名寂寞感的忧伤紧紧拥抱着。
万籁俱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偶尔从远处公路传来的行车声。原来我们已靠近营地。马帝换上一身迷彩军装,熟练地燃起火堆,为我们准备夕阳下的一餐。随地捡起草丛旁散落的树枝,削成尖锥状,直接插上芬式香肠,围着篝火,这就是芬兰最道地的烤肉方式。喝着马帝从家里泡好的咖啡,搭配黑麦面包和芬式香肠,我们望着眼前渐沉的太阳,细细咀嚼与回味被染成炫丽橘红的河面。
营地的另一端停着一辆旅行车,为了拍张合照,姐姐去请他们帮忙。
“欵!我去请他们帮忙拍照,结果对方一直问我喜不喜欢喝酒,他要拿酒来送我们耶!”姐姐三步并两步地嚷着回来。
旅行车的主人是一对来自意大利的夫妇,男主人热情幽默可爱,女主人不会讲英语所以沟通上有点困难,不过始终带着微笑,比手画脚也要跟着一起聊天。他们从意大利一路开着旅行车穿行欧洲玩到芬兰,强调如果我们去意大利的话,一定要到他的镇上去拜访。离别前,他送我们自制的白葡萄酒。他自夸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私酿酒,我和老爸一直客套地附和着他。
回到饭店后抱着迟疑的心态浅尝一口,嘴里的余味在那晚竟一直回荡不去。
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
旅行一直是充满魅力的,正在于它的未知和陌生,从不熟悉的人事物中,你永远可以得到一些在规律生活中无法获得的启发,即使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感受。
老爸很爱这趟罗凡尼米之行,感触很多。拿马帝先生的向导行程来说,没有任何华丽的景点,就单纯地领着我们绕了凯米河一小段,装备阳春却实用、安全,简单的咖啡和点心,有美景相伴。重要的是,这就是马帝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开设“Arctic Adventure Treks”这个公司,就像是邀请一些陌生人加入他的休闲活动一样。结合兴趣,他实现了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
记得老爸曾问过他会不会出国玩?“我不喜欢出国,甚至很少离开拉普兰。我的工作就是在玩。”他表情自然,语气却略带得意地说。
“如果我来学学马帝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回到饭店房间后老爸这样问。
“怎么说?”我问。
“我的顾客群主要是境外人士。首先,客人搭高铁到新竹站,我开车接他们到家里,参观传统的客家三合院。接着前往横山村的大山背庙宇,鸟瞰乡村风貌,吃吃烤香肠,搭配著名的东方美人茶,小绕一下山间古道。再骑自行车下山,回到家中享受道地的客家料理,甜点是客家发糕。五个小时,每人收费一百美金。”他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行程。
“很棒的理想。但是你觉得做得起来吗?”我调侃他。
“退休后就开始,别小看我。”老爸一脸自信又带点滑稽的语气回答。
远走他乡,看瑞士山村的发展,受芬兰当地向导的启发,老爸透过经验的累积和观察,逐步拼凑并省思“横山论坛”的可能性。
行动激发想象,想象促使行动,这样不断地循环,总会激荡出意想不到的灵感。
说不上为什么,经过短短几天的旅程,我开始觉得,旅行的意义不在于“多”,而是“长与深”。就好像一段感情,最令人回味无穷的部分往往是那些最纯粹、真实的种种感受。
离开罗凡尼米的前一个晚上,我们静静地坐在离饭店不远的河岸边。望着眼前被午夜夕陽衬托的小城剪影,美得让人震慑。
我脑中忽然浮现马帝先生的脸庞。真的,想离开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