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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歌一赋,春天脚步

2017-08-17张曼娟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煲仔饭湾仔毽子

张曼娟

那是在立春以后,雨水之前的某一个午后,我走过那条罗列着许多餐厅的窄小街道,阳光有一点,但不太明亮;冷风有一些,但不算砭肌,一双靴子,一件斗蓬,刚刚好的散步心情。

节气告诉我们,冬天已经过去了,空气与触感却说,春天其实还未抵达。

走过两家餐厅中间的小广场,差不多放置五张桌台的空间,听见了欢快的喊叫声,转头便看见三个男人,四五十岁,正在小小的广场上踢毽子,那束雪白色羽毛莹莹地发亮,从一个男人脚尖翻飞到另一个男人脚背上,他们传踢着毽子,脱下的外套随意搭在楼梯扶手上。楼梯与广场一样宽,在他们身后,仿佛无止境地延伸而上。

我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被这样快乐的嬉戏与梦幻般的场景所吸引,从他们的装扮可以推测,他们应该是在附近工作的人,也许是厨师或是餐厅的侍应生,也或许是住在这儿的老住户,可能他们从小就在这里踢毽子,虽然更向往的是踢足球,但这里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场地,那么就踢踢毽子吧。踢啊踢的,许多岁月飞起来又消逝了,而他们浑然不觉岁月之沉重,看那个男人旋身,用腰把毽子弹起来,十六岁的把戏,此刻依然娴熟。

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虽然,仅仅几条街外,就是紧张忙碌的金融焦点,一幢比一幢更耀眼的摩天大厦,路人行动如流水的中环。但是,这里是个小小的桃花源,餐厅外桌台上喝咖啡的办公室男女,微笑地看着三个男人踢毽子,身体不自觉的呈现出松弛的样子。

这里是歌赋街,这次居住香港才发现的一条小街,只有150米长。1840年开辟的这条街,是以英国来港的海军少将Hugh Gough命名的。Gough,很有可能译成“高富”或是“沟夫”,就像是Aberdeen Street翻译成鸭巴甸街,或是Nelson Street翻译成奶路臣街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好,而是字与字的组合无法产生优美的意义与联想。生活本身是粗糙现实的,因此更需要美好的想象,使我们热爱城市生活。

我对这城市的热爱,正是在极度的繁忙与速度中,找到悠闲缓慢的节奏。所以,好多年前,我就爱上了电车。当你会搭电车,并且能准确无误地上下车,那么,你才算是真正融入香港人的生活。我常这样跟朋友说。他们来港探望我,搭乘电车也变成必备项目——不去迪士尼,不搭昂坪缆车,不看幻彩咏香江——但一定要搭电车。“搭电车要去哪里呢?”实事求是的朋友问。“没有目的地,随时想下就下啰。”如此随性的回答,正是我的电车玩乐指南,难为了朋友也都能随遇而安。

电车上层是我给自己的指定席,没座位的时候情愿站着,居高临下看见的街道更完整些。在微微摇晃,舒缓的行车速度里,突然看见煲仔饭的招牌,便转身问朋友:“想不想吃煲仔饭?”于是,我们便下车,吃了美食指南未列名却异常美味的煲仔饭。

看见了再下车,一切都还来得及,不会有无法追寻的遗憾,这正是电车的慈悲。

搭了十几年的电车,从来不知道车站是有编号与名称的,直到前阵子一对夫妻好友来访,不过一两天,就能搭着电车港岛任意行,我好奇地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该在哪里下车呢?怎么认得出来呢?”他们也很好奇地问我:“不是都有站名和编号吗?哪里需要认呢?”原来是有编号和站名的吗?这么多年,我竟是靠着直觉与辨认街道的样貌搭乘电车的,有一点点惆怅,还有很多的甜蜜,我就是这样痴心的,像辨认情人的脸孔那样,记住了这里的许多细节,永志不忘。

过往每一次到香港旅行,总要搭一回天星小轮,感受真正的渡海旅程。这次来港,为了工作时常早出晚归,这样闲逸的心情差点丢失了,但我在高楼上眺望着天星码头,总觉得它在等待着我。

雨水过后,惊蛰之前,终于找到机会重回湾仔码头。

1995年在湾仔小住时,除了春园街,我最喜爱的就是这里。随着人群进入闸门,看见登船处的绿灯即将转红,大家都加速奔跑,而我放慢了脚步,安心等待下一班船。登船处的铁门关上了,前一班船离开,海水好宁静,码头上的人却增多了,這里很容易看见外国人,悠闲地等候着,有时候我们交换一个微笑。下一班船驶来,停妥,从对岸来的乘客下船,我们鱼贯登船。

古旧的船身,木制长椅,可以翻动方向的椅背,隆隆的引擎声与微微的呛鼻气味。船开动了,璀璨的海景次第登场,夜晚的海水也浮着紫色、红色与靛蓝的光,像是新调好的油彩。短短的十到十五分钟的航程,正好可以唱一首歌给自己听。

渡海时必然有风,这一晚的风却没有寒意,只是潮湿的凉,像一种轻拂的手势。我知道,自己在这里,跟上了春天的脚步,缓慢的,走了小小一程,轻盈渡过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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