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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照片

2017-08-17李金莲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二媳妇孙子

李金莲

独自一人的夜晚,老太太习惯侧身斜躺在沙发上,以这个姿势看完两出韩剧。

“噢,想起来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时,她蓦然坐起,依着脑中意念,去翻找她找了许久的某样东西。通常,是一帧老照片。

老太太是个照片控。如果把她三十余本相簿堆叠起来,里面的一张张照片,是她每段人生的缩影,也可以说,是她一生的传记了。可惜,从年轻到老,她从来不是善理家务的女人,相簿散落家里的各个角落。于是,三不五时便见她跟自己说:“奇怪,哪里去了?”也幸好是如此,人生走到此际,看似前景无多,其实却有许多无用的时间,可以耗在找东西这件事情上。

老太太有个在台北经营电脑修理兼买卖的儿子,她喊他老大。老大跟她说过几遍了:“我拿回台北,帮你扫成图档啦。”

是啊,大部分的照片都已泛黄,很旧了,打开相簿,照片和一层透明夹纸,常常黏在一起。偶尔,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开,若是照片不慎沾黏,老太太就专心致志,无论花多少时间,都要想尽办法,直到将夹纸的痕迹全部抠掉。

即使如此,她仍不准儿子拿走相簿,她不放心相簿离开她。何况,儿子跟她解释过,电脑扫描必须将照片一张张撕下,她吓坏了,撕下的照片要怎么拼回去?

老大和媳妇、孙子,只有暑假和农历年才回来。回来时,老太太就搬出相簿,翻出她最近看过的照片,“你看你看,你小时候腿这么胖,好可爱。健康宝宝第一名!”

跟儿子一起欣赏照片,老太太显得兴致盎然,好似过往未来再没有更重要的事了。那平日难得露出的法令纹,因为开心地笑,纹路更深了。

但儿子却态度冷淡。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中年大肚男,很难对自己婴儿时期的照片,感到兴趣吧。潜意识里他甚至觉得厌恶,小时了了,如今混口饭吃,还有什么好回头去看的。

老太太便转头跟媳妇说:“你看,这是你老公。你看这个小腿,简直像是一根棒槌!”媳妇虚应地点点头,说:“你早就给我看过啦。你忘了吗?”媳妇也不喜欢陪老太太起哄,她心里想的是:我又没有参与我老公的婴儿期。老太太没学过读心术,如果有,一定很受伤,没有人理解她对儿子的情感。

但她并不死心,转头又向另一头沙发椅上的孙子,喊说:“过来过来,来看你爸爸,长得跟你这么像。”孙子十七岁,高中二年级,两手端着手机,那存折大小的机器盒子,频率单调的响着的声音,感觉里面正开展一场虚拟大战。老太太唤了他几次,他仍专注在他的手机页面,只敷衍地抬头看了他奶奶一眼。

那是过年时的事。当时,孙子的态度终于惹恼了老太太。想当年暑假,下着倾盆大雨,她骑着机车,送孙子去游泳班学游泳,全程两小时,她站在泳池楼上的看台,给孙子鼓掌叫好,游完泳,怕他肚子饿,冒雨去隔壁买炸鸡。怎么现在爱理不理人?她习惯喊孙子堂堂,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堂字。如今,孙子好像也不爱她这么叫了。

“够了吧,给我把电视关掉。”老太太生气时爱拿电视出气。但遥控器明明在她手中。于是,儿子一把抢过遥控器,关了电视,一家人沉默地端坐在客厅里。这样的沉默,令人局促,老太太心脏跳得好快,不知如何是好,频频斜眼偷瞄儿子,看他是否生气了?

儿子一家回台北后,老太太又把儿子坐在婴儿车里的照片,反复看了几遍。她儿子紧裹一身的厚衣,戴了顶毛帽,两脚的裤管往上拉,露出两条圆滚的小腿。

拍照时,儿子八个月大,先生在乡公所担任雇员。乡下租屋简陋,用水必须到小村远处的帮浦站取水。她背着儿子,手里提两桶清水,吃力地走路回家,一面心里痛恨着寂寥的乡村生活。

但汲水帮儿子洗澡,却令她心情畅快。她在儿子身上的每寸地方,抹一层肥皂,细细地帮他清洗,儿子婴儿肥,小腿一层一层的肉挤成缝隙,得用手指头伸进去反复搓洗。

到了假日,刚刚买了台相机的先生,便在租屋外替八个月大的儿子,拍了第一帧黑白照片,照片背景隐约可见邻家四处游逛的红冠大公鸡。

照片洗出来,先生满意极了,他嗫嚅地说,干脆在家设个暗房,自己学冲洗,这样就可以替儿子多拍些照片。

当时二十出头的老太太,不同意。先生吵着买相机时,花掉一笔积蓄,老太太撒娇说,你买相机,那,我也要买一件新衣服。

添购新衣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呢,结果,才刚买了相机,先生又想要暗房。雇员的薪水少得可怜,只有一个穷哥哥在臺湾,帮不上忙,肚子里刚怀了第二胎,乡下生活诸多不便,等等原因,都令她苦恼不已,何况,她私心里盼望先生分担一些家务,譬如哄老大睡觉,好让她喘口气吧。

媳妇坐月子时,老太太去儿子家住了一阵子。她随身携着先生泡制的人参酒,以及儿子的生平第一张照片。她接管了儿子家日常的一切。帮全家人打理三餐;帮媳妇炖煮补身的人参鸡汤;洗衣晾衣拖地板;以及帮小孙子喂奶和洗澡。刚出生的小囝仔,洗澡时,得用一只手撑住头部和颈脖,再用另一只手清洗全身。绵软的小婴儿,紧握着小手,在水盆里轻轻弹动,有一回,噗——,喷水池似的喷出一道小水柱,她哈哈哈地笑了,那个时刻,仅仅只有一瞬那么短的时刻,她感到先生这个家族的香火,终于传衍了下去,她的笑随即转为涕泪。

翌日,再帮小孙子洗澡时,老太太对自己照顾小婴儿的本事竟然丝毫未见生疏,面露得意地喃喃自语:“你看哟,还是奶奶帮你洗澡比较舒服,对不对啊?你看你妈妈啊,笨手笨脚的。”说这话时,媳妇就站在旁边,都听见了。

老太太也不让媳妇喂奶,某天下午,该吃奶了,老太太一时发困,躺在小孙子身边睡着了。媳妇拿着奶瓶过来,才一靠近床边,老太太像只野猫,背脊一耸,猛然跳了起来,并一把抢走媳妇手中的奶瓶。

那一个月,老太太只要稍微得闲,就跟媳妇滔滔不绝,不断讲述儿子幼时的故事。有些事已经说过了,隔两天又说。她带来的照片,放在茶几上,看电视时,就捧着照片,头偏向左又偏向右,无限沉迷地说:“我最喜欢这一张,怎么看都看不腻。”又跟媳妇说:“你都不知道,你老公小时候啊,胖得好可爱喔,幼稚园老师问他,你都吃什么,吃得这么胖,他就跟老师说,我吃鸡腿,吃鸡蛋。年纪这么小耶,就会这样讲,老师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对着不知世事的小婴儿,挥舞着照片,以变调的童音喃喃说:“堂堂啊,这是你的爸爸哟!”小婴儿竟然有反应,第一次,举起了他的两只小手,跟着奶奶摇啊摇。

老太太回去后,家里陡然变得安静。媳妇问起这件事,“你真的跟老师说,你吃鸡腿,吃鸡蛋?”老公无奈回答:“吃得那么胖,有什么好炫耀的。”

夫妻闲谈仅只于此。有句话,媳妇隐忍了下来。她心想,这一个月来,她的婆婆,老公的妈妈,简直是重温了做母亲的喜悦,原来,婆婆是唯一的母亲,永远的母亲,媳妇不是,媳妇是笨手笨脚的。因为这没说出口的话,夫妻间出现了一道难以跨越的缝隙,即使过了很久,媳妇依然独自记忆着那令人忧郁的一个月。

今晚,老太太在电视柜塞满杂物的抽屉里,翻找了半天,为的是找一帧自己第一次穿露背装的照片。

她终于找着了。刚刚播出的韩剧,里面有个专抢人家老公的女人,挽着皮包,妖娇神气,正一扭一扭要去跟人家的老公私会。老太太一边看戏,一边咒骂:“不要脸!真不要脸!”但突然,她眼睛一亮,那不要脸的女人身上鲜黄色的露背装,竟跟自己当年穿的几乎一样,时代的脚步总是转过来又转过去。

照片收在金黄色封面的相簿里,老太太掐指一算,应是她生完老二,搬到大城镇之后。照片里,她长发垂肩,笑容灿烂如骄阳。约莫三厘米宽的两条肩带,在胸前形成U字形的凹处,但并无暴露感,婚前她喜欢追逐时髦,母爱却让她增添了几分收敛。

拍照当天,他们全家去大公园玩。日据时期就兴建的公园,里面树木参天,幅员广大。

先生牵老大,她抱老二,不久,先生

撇下他们,忙着四处取景,让她独自牵一个抱一个,心里很不是滋味。

照片一系列拍了好几款姿势,老太太独爱其中从侧面拍的一张。先生走远了,这南方古城,每到夏日,凤凰木一片艳红,先生像被另一个女人吸引了去。她提高嗓门唤了几声,先生回头看见她臭着脸,赶紧靠过来。鲜黄色洋装的后背肩带,拉低到肩胛骨,但长发遮住了裸露的背部。她先生说,这样刚刚好,隐隐约约最美,她便侧着身体,回眸,低垂下巴,对着镜头嫣然一笑,留住了那年纪极美的一弯唇形。

她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像是欣赏喜爱的女明星,有一种百看不厌的耽溺之感,还有一丝胜利的得意,心里嘟囔着,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长得这么丑,还好意思穿露背装?

突然,老太太记起那日,其实并不若照片里那般静止于完美的巧笑。她拍完照,一回头,老大抱着弟弟,朝向满布着浮萍的水塘走去。她吓一大跳,大吼一声,冲过去拦止两兄弟。大概声音太尖锐,老大紧张一松手,半岁大的弟弟咚一声掉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来。这个小意外,让他们难得的家庭出游败兴而归,她怪先生只顾着照相,先生怪她大呼小叫,是要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笑话吗,照顾小孩老是这么心不在焉?

想起夫妻斗嘴的往事,她有些忿忿,赌气地,把手中相簿远远扔向茶几。漫漫长夜又侧躺回沙发上,幸好有韩剧相陪。

老二好几天没回家了。当她盯着电视荧幕,视线不免瞄到电视柜的横架上,摆了一排的相框里,有张老二穿着学士服的照片,脸上洋溢着莽莽傲气。如今,他失业在家已超过5年。

约莫十一点,老太太眼皮下垂,想睡了。她关上电视,起身回房。先生生病期间她养成睡前听广播的习惯,好让卧病在床的先生,吸收外面世界的资讯。先生从年轻到老是求知欲旺盛的人。

她早把频道调到固定位置,她喜欢的名嘴每晚在节目里批评时政,她虽然极少出门了,但听取这位名嘴夹杂着内幕的批评,让她得知天下事。

很快的,她进入浑浑噩噩的状态,在名嘴滔滔不止的骂人声中,睡了。

翌日,她清晨即醒,躺在床上赖床时,听到老二刻意放缓脚步推门进来的声响。她一股怒气又膨胀了起来,都天亮了,你给我死去了哪里?

大概失业久了,原本个性温和的老二,脾气变得暴躁,有时老太太不过问一句:“怎么一整个晚上,都不回家啊?”老二便脸色铁青,回嘴说:“别管啦。我都几岁了。”

老太太的心,早被伤得再无一处完好的了。母子间大大小小的争执,隔几日便上演。尤其老二跟大了他整整12岁的女人鬼混,为此她撂下狠话:“别给我带回家,要跟她在一起,那就给我滚出去。”

有一次,老太太去买菜,菜市場旁边有条暗黑无人的窄长巷道,她无意间看见里面有个臃肿发胖的男人和一个衣装邋遢的女人,正在拉扯亲热,她想快步离开,转头时惊讶地发现,那不是我家的老二?母子间的战争于是激烈展开,三不五时拉高嗓门对骂。到巷口倒垃圾时,隔壁邻居同情地望着老太太,问她:“还好吧?”她强颜欢笑,挤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说道:“好啊,就是太闲了。很无聊!”

媳妇常劝她,出去多结交朋友,不要窝在家里,盯着老二的一举一动,平白惹生气。媳妇说话时总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不容你辩驳,而且喜欢总结,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太孤僻。”

早饭时,媳妇责怪她的那些话语,塞满她脑海。你太孤僻了;你要多看人家的优点;你要主动啊;你这样怎么会快乐……媳妇若是太过咄咄逼人,让她感到难堪时,她会鼓起勇气,翘起下巴,说:“谁说我不快乐?”

老太太不是在维护自尊,她是真的想不出自己哪里不快乐。有时电话里跟媳妇抱怨,她觉得那不过是找个话题,讲讲生活里发生的事,不能就说她不快乐。

不过,先生生病时,她把屎把尿灌鼻胃管,像照顾失能的小婴儿,何止不快乐,而且痛苦以及疲累。先生走了以后,一切松懈下来,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快不快乐了。

饭后,老太太起身去寻找照片。媳妇令她想起孙子的1岁生日。她和先生去台北探望,住了几天。儿子媳妇去上班,她和先生便逗弄孙子,这短短几日,倒是难得的无忧快乐。不久,先生叹气说,孙子一岁了,还不会走路,花钱请的保姆究竟是怎么带的,咱老大可是十个月就会走路了。老太太盘旋心中好几日了,于是趁势说:“那我们把堂堂带回去,我们教他走路。老二小时候骑的公鸡车还在。”

他们讨论了半天,担心这担心那,最后决定,反正媳妇绝不会同意,那不如,现在就走。

老太太和先生一路欢天喜地,小孙子在火车上哭过一阵,又睡了一阵,其他时候跟爷爷奶奶玩得很开心,小孙子还一拳打在爷爷的眼镜框上。

离开儿子家时,老太太顺手拿走书架上的一本相簿,里面是小孙子出生后陆续拍摄的照片。冲洗店送的相簿,很不讲究,封面印上大大一朵向日葵,老太太觉得俗气死了,扬言要买本新的相簿,好好收藏这些照片。当晚,儿子打电话来,语气不悦,责怪两老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又把话筒交给媳妇,媳妇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我来带小孩。”老太太放软身段,说小孙子该学走路,我们会好好教他。在这里住到上幼稚园嘛,这样我们也不会太无聊。

隔日媳妇还是出现了,孙子一见妈妈,嚎啕大哭,与媳妇紧紧相搂,母子俩像经历一场生离死别。老太太眼见如此,只能轻轻喟叹。

最后留住的,是那本相簿,封面印着大大一朵向日葵。

老太太想找的,是相簿里一帧孙子洗澡的照片。几乎每个小孩都有几帧光着身体的照片,好像只有年幼时一丝不挂不觉羞耻。那坐在澡缸里的童蒙小儿,嘴里啃着一只塑胶小黄鸭,令老太太看着看着,嘴角含笑,无限怀念。

每年暑假,孙子会到爷爷奶奶家小住,洗澡时,老太太也脱下衣服,跟孙子一起浸泡在澡缸里。孙子长大一点,一老一小在澡缸里尽情玩耍,不亦乐乎,他们玩泼水的游戏,泼过来,泼过去,小孩子脑袋机灵,一分钟变化一种新的游戏,泼完水,又是比赛划水,比赛打水,比赛眼睛吃水,最后一关是把头埋进澡缸比赛喝水。她全都配合,一一照办,绝不认输。游戏中,她感觉自己重回儿童期,身体变得轻盈,心理状态也接近纯真,且,完全没有爷爷插手进来的份。

可惜那一幕,不可能留下照片。但是,难道照片才是真实的人生?留存在记忆里的不算?老太太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

她两个儿子小时候,都拍过穿女装的照片。孙子没有。媳妇坚决不肯,暑假送孩子来,特别提醒:“妈,不要给小男生穿女生衣服照相,那很变态。”

媳妇看过老大穿着蓬蓬裙的照片,裙子是表姐的,老太太还在儿子脸颊涂了腮红,模样的确很滑稽。老二的女装照则是穿一身透明纱裙,以及她的三寸高跟鞋。直到现在,老太太仍觉可惜,她的相簿里,独缺了孙子作女生打扮的照片。如果有的话,她会把两代三人的女装照,并放在一起。

一本相簿,翻了又翻,再看一出重播的韩剧,中午时刻便接近了。她给自己热了昨晚剩下的饭菜。老二没回家,饭菜就吃不完。

接着午睡。醒来,去给老二清扫房间,给先生留下的几盆花草浇水,收拾厕所的垃圾桶,给鱼缸撒些鱼饲料,整理杂乱的茶几,昨晚扔在茶几上的相簿,挪到边边角。这些都是日常例行的家务。但老太太今日心血来潮,决定擦拭一下挂在客厅墙上的两幅19X23寸的大镜框。

镜框取下容易,挂上困难。没关系,可以等老二回来,再帮忙挂回去。这老二,趁她午睡又偷溜出去,几乎每日如此。

她先喷稳洁剂,再用卫生纸擦拭,镜面立即熠熠透亮,连带镜框里的人也精神奕奕,巧笑倩兮。那不是别人,是老太太二十岁和三十五岁时的姿影。

其中一幅,是先生办公室举办中秋联欢晚会时拍摄的。主任听说她口才流利,个性活泼,请先生让她担任晚会主持人,还提供一笔治装费。于是她订做了一件削肩晚礼服。两个孩子的妇人,即使面貌姣好,身材已然微微发福,试穿时,浑圆有肉的臂膀令她哀叹连连,差一点闹脾气,不去了。幸好站上舞台毫无畏怯,大方端庄,全场好评不断,尤其坐第一排的主管们,全部笑得合不拢嘴,先生颜面有光,她也感到虚荣,觉得自己有能力帮助先生的仕途。

联欢晚会结束后,她连续多日,陶醉在自己完美的表现里。先生的一位未婚女同事,因为崇拜她的丰采,隔周假日,特意到家里探访。这位小姐穿了一身大红,顶着当时流行的爆炸头,她心里暗笑,土死了啦。但碍于是先生的同事,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女同事积极热情参观她的衣橱,称赞她的烹饪技术,帮她洗碗、拖地板,离去前又甜言蜜语认了她做干姐姐,顺理成章,对着先生喊姐夫、姐夫。她以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自己终于结交到了知心好友。那年她三十五岁,女人最为辉煌的年纪。

至于另一镜框,是她二十岁的留影。那日,身穿无袖粉红洋装,足蹬雪白高跟鞋,撑一把蕾丝边阳伞,她就这么一身打扮,踏出小镇的火车站,越过站前马路,转进热闹的商店街,从街头走到街尾。

她身姿摇曳,顾盼妩媚,眼神带笑,又无视于人,她是来找她的男朋友的。她的初恋男友,后来的丈夫,住在街尾一大片菜圃旁边的破落小房里。

炎炎夏日,整个乡下小村因她的到临为之震动,闲言碎语,不断升温发烫。她找着了男友,两人关在屋子里聊天说话。村人在外议论,挥汗涔涔,亢奋不已。到了傍晚,男友载着她,两人踩着脚踏车,慢悠悠骑过她来时的石子路,身后不免又引起一阵窥看。

照片是男友送她回家时,两人特意到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拍摄的,男友说,你今天实在太美太美了,这般的美丽容颜,一定要捕捉下来,使之永恒。而摄影师则劝服她,在灼亮的白色强灯笼罩下,撑起她的阳伞,成就了伞翼下半遮的美人儿。

两帧照片镶在铜色边框的镜框里,挂在客厅正中央的墙壁上,象征着她是这个家不可掀动的永远的女主角。

磨蹭了一下午,望着镜框,左一个,右一个,都是消逝的自己。老太太略感神伤,人生怎么像作梦一场,眨眼就过去了。这些发黄的照片啊,也只是记忆的点點浮光吧,犹如站在崖边所望,埋藏在脑中的掠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记忆之海。

老太太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照片里的她,总是露着笑靥,她感到疑惑,那盈盈的笑,代表她无时无刻都是幸福美满吗?那么,那些独自守着家与儿子,独自生着闷气忍着恨,等待先生夜晚归来的日子,怎么没有留下一丝一痕、一张照片?

接着,该去做饭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电话给老二,问他回家吃饭否。老二的口气明显不高兴:“你自己吃啦!”老太太挂了电话:心想:“你靠我吃靠我喝,趁我午睡偷溜出去,我还没骂你哩。”

晚餐又是一个人。她想对自己好一点,简单烧了一碗肉丝面,用抹布垫着,端到客厅吃。她想,这样可以边看电视边吃饭,哼,我才不要虐待自己。

匆匆吃过晚饭,像每个夜晚来临,老太太侧身斜躺在沙发上,以这个姿势看了两出韩剧。

期间,有个念头从她脑海冒出来,她蓦然坐起,这回,不是又想起哪帧可资纪念的照片,而是想起了一段往事。她拿起话筒,准备打电话给老大,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虽然你爸已经死了,但是,我就是想告诉你,不想再忍,你那个老不休的爸爸,他搞过外遇,他对不起我,可是,他生病,我还是照顾他,还是伺候他……

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好几声,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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