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恋人
2017-08-17蓝博洲
蓝博洲
当年离开台湾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直要到五十年后才能再回家乡!
那天,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所谓蛰虫因为雷震惊而出走的日子。
在北京飞往香港的飞机上,我坐在狭窄的经济舱座椅上,时睡时醒,一路昏昏沉沉。昏睡的时候,我不知怎么老是梦见年轻的老周,一身血淋淋的,在旷野中蹒珊走着,终而倒卧在地。我于是就被这样的恶梦惊醒。醒来以后,又不由自己地继续回想着我和老周相处,或者说共同战斗的点点滴滴……
在香港机场,飞往台北的航班的候机闸口两边青蓝色的长条沙发椅上坐满了旅客。我坐在人群当中等待登机。周遭不时传来带有浓厚台湾腔的普通话或是流利的闽南话的交谈声。也许是突然听到大量陌生又亲切的乡音吧,我忽然有了近乡情怯的心情。半个世纪已经过去了,我终于能够返乡探亲了。这不是梦,是现实。只是,我并不知道老周是否依然在世?活得如何?我告诉自己,这次回台,除了给过世多年的爸爸、妈妈上坟扫墓之外,一定要去探寻老周的下落。问题是,我还能见到老周吗?
第一次见到老周,是一个台北惯有的风凉气爽有阳光的秋日下午。下了课,我就走出教室,走向连结两栋教学楼主楼的楼下长廊。那道长长的穿廊是校园的中轴线,从进了校门的第一栋红楼一直延续到底端的最后一栋校舍,既可以起到遮雨防晒的作用,也是各个学生社团张贴壁报的地方,因此被同学们称作民主走廊。因为这样,下了课,我总喜欢往那里跑。我看到它们的内容虽然有所不同,但多半与校内外的时事有关,特别是有关国共两党在大陆内战战场上的最新战况,有报道,也有评论。我特别注意戏剧之友社、人间剧社、大家唱歌咏队和台语戏剧社等等文艺性社团张贴的招生启事。我一则一则地仔细看了这些社团的创立宗旨和招生办法。最后,为了重新学好早已忘得差下多的母语,我决定先加入由几个中南部同学刚刚发起成立的闽南话戏剧社,于是就在柔和昏黄的光照下的闽南话戏剧社社团办公室见到了史地科二年级的学长周新华。他的肤色略黑,因为鼻梁上戴着一副圆框黑边近视眼镜而透着书卷气的斯文,体格长得还算不错,约略有一百七十厘米高,也许是因为营养不够,略显瘦削,操着一口带着台湾土腔的普通话,说话的神情憨厚老实。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闽南话戏剧社的社员大多不太会讲普通话;有些人不但完全不会讲普通话,而且连台湾腔的闽南话也不太会讲,只会讲不怎么道地的日语而已。可老周跟其他人不一样,虽然讲得不流利,还是一直用普通话跟我讲话。我问他为什么?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为了尽快跨越语言的障碍,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握各种机会加紧学习普通话。我进一步问他为什么会那么急着想跨越语言的障碍呢?这不该是什么问题吧!他寻思着准确的用词,语气就显得沉稳而缓慢地强调说,日本投降了,我既然已经是中国的国民了,就应该认真把普通话学好。我又问他,进了师院以后,学习上有没有困难?老周一脸无奈,说在师院,他首先要面对的学习障碍还是语言问题。因为学校教授来自大江南北,他们讲的国语也是南腔北调,很难理解。他笑了笑,举例说,有几个老师,只要提到日本,总要骂个两三句日本帝国主义;奇怪的是,同样是日本两字,他们讲出来之后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发音。怎么不同呢?尔本帝国主义、你本帝国主义、实本帝国主义、义本帝国主义。老周一一学着不同老师的腔调,然后感慨地说,结果,谁也搞不清楚,到底日本是该念成尔本、你本、实本、还是义本?大家都乱掉了。我笑了,同时也替老周的学习感到着急,于是问他要怎么克服呢?起初,面对不同老师的讲课,我可以说完全是鸭子听雷!老周苦笑着说,上课,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在训练耳朵的听力。后来,他就坐到第一排,认真做笔记;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把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抄录下来。这样,国文老师就注意到他,并且要他的笔记本,带回去看。第二天上课时,老师把已经在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写着红色眉批的笔记本还给他。他看到老师不但帮他改了错别字,凡是遗漏或是写不出来的字,也都替他补上去了。以后,他就准备了两本笔记本,交替使用;一直到能够比较完整地做笔记,老师也认为不必再帮他修改为止。
你能够碰到这样好的老师,也算是福气吧!我被老周的国文老师的教学热情感动了。我觉得,他就好像鲁迅所描写的藤野先生。
藤野先生?老周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我读过几本中日对照的鲁迅作品,可惜还没有读过这篇《藤野先生》。你可以跟我说说《藤野先生》吗?
老周急着想知道鲁迅和藤野先生的故事。我于是向他讲解了《藤野先生》的内容大概。平常读书,我习惯抄录喜欢的段落、句子。所以,当我讲到藤野先生帮鲁迅校订讲义的段落时,立刻从书包拿出笔记本,翻到抄录原文的那页,逐句逐字念给他听: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
四月一日。在和战不定的政治闷局下,南京政府派出和平代表团北上与共产党议和,希望隔江而治。为了贯彻真正的和平,代表团搭机启程之时,南京各大专院校近万名学生齐集总统府门前,举行一场坚决反对内战的集会和示威游行。然而,和谈代表们的座机刚刚降落北平机场,南京的空气中却已经弥漫着冲天的血腥气味;学生要求和平的游行被镇压,游行队伍经过的柏油路面上,到处是遗落的鞋子及湿漉漉的猩红鲜血……
四月五日。南京的血腥气跨越海峡飘到台北了。一大早,T大和师院两校都突然贴出“清明节放假一天”的临时公告。于是,本省同学大多回家扫墓,住校的外省同学也几乎都外出游玩去了。我已经答应老周晚上要去他二哥家吃润饼,就待在寝室看书,一直到天就要黑了的傍晚时分才出门。我依照事先约定的时间来到师院男生宿舍。也许是住宿的同学大多外出,还没有回来吧,平常在这个时候非常热闹的宿舍静得有点异样。我在门口等了老半天,向来守时的老周却迟迟没有出现。他是不是出事了?我感到纳闷地担心着,于是请托一个刚从外头回来要进宿舍的男同学帮我问问。不久,那名男同学出来了。他告诉我,老周的室友说他刚刚才跟南部上来的亲戚出去了。我想,今天是清明节,南部上来的亲戚找他,一定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吧!我不疑有它,就要赶回T大校本部。我刚刚转身,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同学迎面冲来,几乎要撞上我了才紧急刹车;他没跟我道歉就急匆匆地跑进宿舍。我直觉认定发生什么事了,就想要打探究竟。天黑了,宿舍的同学陆续从外头回来了。我又托一个同学帮我找庄胜雄。不久,李松林出来了。他告诉我,刚刚住公园路宿舍的T大同学来报信,说老周被秘密逮捕又脱逃了。是嗎?我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听到这个消息后,自治会的干部个个气得不得了!李松林继续说,老庄要你进去,跟我们一起开会。我于是跟着他进入宿舍大厅。庄胜雄和几个自治会干部正在讨论当面的情势并商议后续的对策。我坐下来,专注地旁听。我就纳闷,清明节向来不放假,今年怎么就突然放假了?老庄冷静分析。现在情况清楚了,这是警备总司令部镇压的预谋;它摸清我们一放假就在宿舍待不住的习惯,一面让学校放假,一面在学校周围张布罗网,针对他们要抓的对象个别地秘密逮捕:这样,其他同学既无从打听失踪同学的消息,也就营救无门,更没有理由展开罢课游行的抗议行动了。要不是老周机警脱逃,破坏了他们秘密逮捕、各个击破的预谋,我们恐怕就要一个接一个地突然失踪了。老庄又忧心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场更大规模、更加激烈的镇压行动,恐怕不可避免了。怕什么!李松林慷慨激昂说,明天,我们就上街,游行!抗议!对!群情激愤地附和着,游行抗议!老庄保持冷静,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把老周接回来再说吧!随即安排三十位自愿的同学,各骑一辆脚踏车,前往公园路T大宿舍。当他们回来时,T大三十位同学也各骑一辆脚踏车加入。老周就由大队人马一路护送,浩浩荡荡地回到师院男生宿舍。自治会立即在宿舍大饭厅召开紧急说明会。老周披垂着蓬松的头发,手腕上还扣着一副亮堂堂的手铐,报告了他被诱捕和脱险的经过:
傍晚,我抓紧没有活动的空档,利用宿舍难得的安静,在寝室复习功课。我听到一个同学敲了敲没有关上的寝室木门,说宿舍门口有人找我。我回过头,来不及问个究竟,那个传话的同学已经走开了。我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这才想起,昨天跟一个朋友约好了,今天是清明节,嫂嫂做了润饼,要带他一起去吃。(他说的这个朋友应该就是我。他说到这里时也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才继续说。)我赶紧收拾好书本,离开寝室,穿过幽暗的走廊,走下楼梯。我来到宿舍门口却没有看到那个朋友。我想,他可能到附近的小杂货店买东西了,就走过去。突然,两名陌生男子从背后靠近我,一左一右,双手一架,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貌就被架上停在路边的一辆三轮车了。他们马上放下遮雨的油布,命令车夫疾速离开。我知道,自己上了圈套,被捕了,既然如此,急也没有用了,就故意表现得非常驯服,冷静寻找脱身的机会。他们大概是看我没有挣扎反抗,渐渐地,戒备就松弛下来了。一段时间之后,其中一名特务稍微掀开油布,一边瞧着街景,一边不耐烦地说到哪了?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三轮车正经过公园路的T大学生宿舍门口,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学过柔道的我当机立断,用被扣住的双手奋力往后一甩,趁机挣脱夹坐两边的特务,跳下行进中的三轮车。我的脚扭了一下,一拐一拐,拼命向宿舍奔逃,同时一路高喊:特务抓人!那两名特务没有提防到我会突然跳车,连忙追赶,并且对空开枪示警。这时候,许多T大同学已闻声赶来了。他们认出逃跑的人是我,就赶紧把我扶进宿舍……
老周的报告结束了。同学们激动得几乎不能控制了,争先恐后,抢着发言表态,说一定要和特务斗争到底。最后决议:天亮之后,上街游行,抗议特务绑架学生的法西斯暴行;同时展开无期限罢课,声援南京四一血案,揭穿和平谈判的假象。我一直想单独跟老周说说话却始终没有机会,于是就先回T大,汇报最新的情况……
天刚亮,我就醒过来了。雨已经停了。宿舍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我在那棵白千层老树下远远地看到椰林大道停放着几辆装有无线电天线的红色吉普车,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军警往来巡逻,气氛紧张。我想,一定出事了!看这场面,情势肯定非常严峻。我忧心地往文学院方向走去。我看到几个神情紧张的同学正聚集在草坪上小声交谈,就凑进去,听听是怎么回事。我才知道,昨晚,师院男生宿舍和新生南路T大男生宿舍被包围,许多同学被抓走了;有人说,公园路的宿舍也同样被包围,抓走了一批学生;还有人说,包括杨达先生在内的一些文化人和新闻记者也同时被捕了。听到这些不一定完全确定的消息,我头一个反应是老周是不是也被捕了呢?
早上十点左右,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和十几个同学在文学院大楼与图书馆之间的一株玉兰花树下碰头,紧急磋商如何营救被捕的同学。我综合打听到的情报大胆判断说,各学院学生自治会和几个重要社团的负责人可能都被捕了,当务之急就是要重新组织临时领导机构,负责营救活动。我的提议立即获得一致同意。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议由文、理、农、工、医、法六学院各派一名代表组成主席团,集体领导,下设报道、总务、纠察三组,分别负责具体工作。大家又一致公推我和女学会会长等六人为主席团成员。我婉拒,说我跟师院的周新华经常在一起,不适合上台面,还是负责幕后的报道工作好了。其他同学也觉得有理。
十一点整,学生大会在文学院大厅召开,气氛非常热烈,营救会正式成立。救援工作立刻开始运转。我与几个志愿参加报道组的同学决定编辑《营救快报》,通过调查采访,报道事件的真相与营救的动态实况。几个男同学随即从理学院办公室找来两台油印机、几筒油墨和纸张,搬到地点比较偏远隐蔽的一间化学实验室。我们就在浓烈的化学药品气味中展开紧张的工作。
后来,校长决定组成慰问团,前往还被包围的男生宿舍慰问同学。营救会希望我能随团采写现场实况。我就欣然接受了主席团交派的任务。天空又飘起了毛毛细雨。慰问团一行六人搭上一辆中型汽车,从校本部出发。在雨夜中,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泥浆飞溅的马路上,通过一道道岗哨盘问,逐渐驶近新生南路的男生宿舍。一道刺眼的探照灯光束突然从黑洞洞的前方逼射过来,紧跟着传来一声语气凶恶的吆喝:停車!司机戛然煞车。从黑暗中驰来一辆竖着无线电天线的红色吉普。哪个单位的?两名军官从车上跳下来,声色俱厉地问,去哪里?我是T大的老师,坐在前座的训导长探出头来谦恭回答,司令部同意我们去看望学生。两名军官一声不吭,随即拿起无线电话联系,确定无误,然后挥手放行。汽车在红色吉普尾随下慢慢驶进戒备森严的宿舍……
慰问团的汽车继续在那辆红色吉普的尾随下驶往公园路的宿舍。我们在那里进行了同样的慰问活动,然后返回校本部。汽车途经师院男生宿舍,我看到那座平时灯火通明的两层楼房一片漆黑;在晕黄的路灯照耀下,满目所见只是门窗破碎的凄凉景象。我不由自己地在心里头悲痛地喊道:
老周啊!你是不是也被捕了呢?
天空依然飘着毛毛细雨。我走进化学实验室,准备编印《营救快报》第二号。我刚坐下来,还来不及喝口水,营救会就派人通知说师院营救会的领导干部来了,两校营救会要召开联席会议,商讨如何共同推展营救活动的事宜。他们要我马上赶过去。冷雨依然下着。我来到隐蔽在花树深处的工学院机械馆。主席团成员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师院同学正在聊着两校营救活动进行的情况。他们要幸免被捕的一位同学向我报告师院男生宿舍的围捕经过,让我编写发表。我于是请他述说我离开师院男生宿舍以后的情况。我忠实地记录着,没有提问打断他。他一气呵成地述说:
自治会干部积极筹划第二天罢课游行的具体事宜。为了壮大声势,同时安排几名同学去通知各校联络人。可是他们刚刚走出宿舍门口,立刻就有一群便衣特务上前阻挡。他们突破不了封锁,只好退回饭厅。老庄又增派几名平时就组织起来的纠察队员,手挽着手,一起往前冲,还是被挡了回来。他想改用电话通知却发现电话线已经被剪断了。宿舍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老庄认为,镇压一定会在深夜到天亮之间展开,同学们要设法在黑暗中突围。他同时组织了巡逻队,守夜站岗;每班十人,一次一小时,以暗号轮流交接。他又特别交代:只要发现任何状况,立刻敲脸盆示警,所有同学听到示警声就立刻起来战斗。夜更深了。大多数同学就在犹疑不定的心情中上床睡觉了。宿舍浸透着一股看不见的恐怖。午夜过后,天空下起了大雨。突然,一阵又一阵急促而激动的脸盆敲击声夹杂着雨声响彻静寂的暗夜,也惊醒了已经进入梦乡的同学们。大家纷纷披衣起来。路灯照耀下的宿舍外头,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两手端持上了刺刀的步枪正成队地向南舍逼近。所有同学随即神色严肃而紧张地到餐厅集中。探照灯立即穿透餐厅四面的玻璃窗远远地照射进来。我们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中了。老庄立即指挥纠察队员到周围放哨。军队越逼越近了。军队前面又出现了穿黑制服的警察、佩带短枪的宪兵与穿便衣的特务,黑压压一大片、一大堆。自治会的干部们紧急讨论后决定由纠察队防守餐厅与南舍,其他同学转移北舍,同时也把餐厅的所有碗筷搬过去,准备在必要时拿来丢掷。不久,餐厅与南舍先后失守,纠察队也撤退到北舍楼下了。光靠纠察队防守,力量不够,撑不了多久;老庄当机立断,要全体同学统统撤到二楼,依仗楼梯,一起投入战斗。我们随即在老庄的指挥下迅速把所有的课桌椅搬到楼梯口,堆叠重重阻挡的防御工事。双方就这样暂时对峙着。在对峙中,外头的军警递进来一份警备总司令部以周新华、庄胜雄等几名自治会干部为首的黑名单;同时在外头大声喊话,说只要把名单上的人交出去,其他人就可以平安无事。同学们决定抗争到底,于是和军警继续对峙,互相喊话。他们喊说只要把人交出来就没事了!我们就回应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同志们辛苦了,回家吧!保障人权,反对特务抓人!……然后我们开始唱《团结就是力量》来激励士气。在歌声中,师院代理院长也奉命来到现场了。他先后两次上楼劝我们交出黑名单上的同学。但是他不但得不到依从还遭到严厉批判,只能摇摇头,自我解嘲说:我今天还不如一条狗!然后狼狈不堪地和陪同的训导人员离开。时间又在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天色逐渐由暗黑转为鱼肚白。宿舍外头的马路上静悄悄的,只见一辆挂着天线的军车来来回回移动指挥。老庄知道军警就要动手抓人了,于是又带领我们开始唱歌: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生要站着生,站着生,死也站着死,站着死……天光全亮了。一名沉不住气的带队排长突然对空开了一枪。枪声立刻把僵持的情势升高了。军警开始搬动堵在楼梯口的桌椅,并以十几个人为先锋,硬冲上楼。为了自保,我们纷纷拿起碗筷、椅子,用力砸下去,到后来,连墨水瓶、砚台等文具都派上用场了。他们用楼下寝室的棉被当盾牌,再次硬冲。我们能丢的东西都丢完了。军警攻破防线,冲上来。我们只能向两边的寝室退避。他们手持警棍,见了学生就打,然后一个一个抓起来,像粽子一样绑成一串押走……
他的叙述告一段落了。我问他:你怎么没被捕?他一点也不闪躲,坦然回答:我反抗到最后,知道终究难免被捕,就退到靠楼道底端的一间寝室,在床铺底下躲起来。我没有再追问他个人的问题,转而问他庄胜雄和李松林呢?是不是也被捕了?老庄和李松林带头抵抗,最后也退到靠楼道底端的那间寝室。他向我描述了从床铺底下的视角所看到和听到的现场实况。他们先把房门关起来,随即打破寝室的天花板,想要躲到天花板上;身手矫健的老庄,借着李松林的双肩支撑,双手一撑,扶住木杆,再做一个引体向上的单杠动作,顺利地上了天花板;但是,因为个头较大,又从天花板掉了下来。就在这时,几名宪警冲破房门,进入寝室,随手用木棍朝兩人身上一阵胡乱敲击;鲜血滴落地面,很快就滩成一大片了。军警一边叫骂一边把他们两人反剪双手捆绑起来,强拖下楼……
周新华呢?我又抱着有所期待的心情焦急着改口问他,也被捕了吗?
他说:下落不明。
我终于等到老周的讯息了。他辗转通过一个师院同学向我转达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那天下午,我搭乘淡水线火车,依约在五点左右来到北投车站。天色将暗。我在出口处张望徘徊却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几分钟过去了。我担心他会不会又出事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有股熟悉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逼近。我猛然回头,于是就看见老周对着我傻笑的脸。他说那里说话不方便,随即拉着我的手,沿着一条冒着热气的小溪圳旁的小路蜿蜒前进,来到一家外观简朴的日式平房的温泉旅馆。他向我详细诉说了他在大逮捕以后逃离宿舍的经过:
那天晚上,我在老庄的安排下先是住到宿舍一楼的寝室。到了半夜,宿舍被包围了,我还是待在里头静观事情的发展;后来,那些宪警冲进宿舍,我又在其他同学的掩护下悄悄来到食堂,躲到厨房的天花板与屋顶之间的夹层。大逮捕之后,我像松鼠那般警觉地观察着下头的动静。入夜以后,两层楼的建筑,像是鬼屋一般阴森冷清;春风透过破裂的玻璃窗吹进空荡荡的走廊,不时发出像是哭泣的呜呜哀鸣声。就这样,两天过去了,我不知道那些宪警是不是撤离了?虽然没喝水,没吃东西,还是坚持不现身;其实,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眼看着只好出来投降时,忽然听到有人打扫的声音。一名年轻的厨师走进来了。他看到乱七八糟散置一地的碗盘碎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动手收拾。我想探头看清楚情况,就稍稍伸展了一下有点酸麻的脚。他听到天花板上传来异样的声响就一边扫地一边随口骂道:这些老鼠,人抓走了,就那么嚣张!然后他又本能地抬头,看看天花板。他应该是发现天花板的木板是松动的,就搬来长条椅子,站在上面,顶开那块松动的天花板,探头查看。就这样,他惊见躲藏在里头的我了。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语气温和地对我说:下来吧!你总不能一直躲在里头吧!没得吃,又没水喝,能撑多久?我不得不现身了。我双手抓住圆木横梁,吃力地把身体吊了下来,落到地面。我认得你。他看着蓬头垢面,衣服上布满灰尘和蜘蛛丝,一身脏兮兮的我。你就是警总点名要抓的自治会主席周新华吧!他又带着赞许的语气说,他们几乎搜遍了整栋宿舍,就是没能抓到你这个头号要犯。我冷静地看着他,没有答话,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局面:虽然已经饿得没多大气力了,可是如果他想要出去举报,我还是会拼命阻止的。你放心吧!他显然从我的神色看出我内心的想法了。我不会出卖你的,要那样,就不会叫你下来了。我还是保持警戒静静地看着他。我看你饿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是先弄点东西吃吧!他笑了笑,然后去找吃的东西。我警觉地紧跟在后。他在橱柜里找到一个发硬的馒头,闻了闻味道,说应该没有坏掉,把它递给我先充充饥,就去给我倒水。我终于解除心里的警戒,放心地小口嚼着馒头。我向他说谢后问他为什么不去密报?他又笑了,说他虽然书读得不多,可也知道做人的道理。人活着,总要有是非对错吧!他停了一下,又说,他觉得我躲在那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先跟他离开宿舍,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躲一躲。我质疑说外头不是还有军警警戒吗?他要怎么带我出去?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来,拿下我的眼镜,弄乱我的头发,然后又拿了一件挂在墙上的工作服,披在我的身上,打扮成厨房工人。我于是提着一个菜篮子,在他的掩护下,大大方方地走出还在警戒中的宿舍大门……
老周同时也向我透露,说他已经跟台湾的地下组织联系上了,这次与我见面之后,组织就要安排他转移到台北近郊的某个山区据点。我因为他不必再孤军奋战而替他高兴。他又说,他已经向组织报告,说要带我一起上山:组织说,只要我愿意,当然可以。他强调,这次与我见面,主要就是要来带我上山。我一时感到为难,稍稍迟疑了一会才跟他说,我很愿意跟他上山,但总得先回家一趟。他也认为应该这样。我们于是约定三天后的下午五点仍然在北投车站会面,然后就分手了……
三天后的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北投车站。可我没看到老周的身影。我在出口处等了五分钟,他还没有现身。我又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我知道,老周不会来了,他一定出了什么事!我只好落寞地离开车站,回宿舍去。接下来的几天,我想方设法要跟老周联系,可已经找不到那个原先替我们传话的同学了。我跟老周彻底失联了。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无助。我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只好搭乘开往上海的民生轮,逃离台湾。当船启航之后,我站在甲板上望着渐行渐远的港口,到后来,就只看到一片迷迷茫茫的远方,连那青色的山脉都了望不到了。
老周的二哥就住在离大妹家不远处,穿越几条巷子就到了。当我走上那栋老旧公寓的二楼时,他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了。下午三点钟的阳光透过楼梯间的小窗口照在他那略黄而多皱纹的脸上。我试着要从他的脸容辨识五十年前的老周的容貌,可我再怎么努力,却是徒劳。他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不主动说话。可我每提一个问题,他都会就他所知,率直详尽地说给我听。我们从那天晚上我没有吃到的清明的润饼谈起。他仿佛又回到五十年前的情境中了。他说:
第二天,我看了报纸才知道阿华仔出事了!我和梅子就四处探听他的下落,但是都没有任何消息。后来,风声也渐渐平息了。就在我们以为他可能凶多吉少的时候,师院宿舍一个年轻的厨师却在半夜偷偷来带我们到一个师院教授的家,见到了已经瘦下来的阿华仔。他开口就问我南部母亲知不知道他出事的消息?我告诉他,我们没敢让母亲知道。他就说这样好!又交代我,以后不管他的下场如何,能够不让母亲知道就尽量不要让她知道。听他这样说,我就觉得他对自己的未来似乎已经有所觉悟了。我还是试着问他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他也没回答我,只是一派轻松调皮地告诉我们他被捕和脱险的经过。我们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又关切地问他现在打算怎么办?他就一脸无奈地說只能躲起来了。我又忧心地问他要躲去哪里?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说会主动跟我联系。我看他不愿意多说什么,也就不再多问。
第二年夏天,他又托了一个朋友跟我联系,约我下班后到莺歌鸢山脚下会面,同时要我给他带一些综合维他命和药品。我劝他,要不就设法逃到大陆或是日本。他摇头。那时,梅子正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阿华仔看着她挺着的大肚子就问:二嫂什么时候要生?不等我们回答,他又急切地说:生的时候,母亲如果上来照顾,你们设法把她留久一点;我会想办法出来和母亲见面。但是,我却没再见到阿华仔了……
那年冬天,有一天,阿华仔的同学李松林突然来找我。他说,他要去山上找阿华仔,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在我的印象中,李松林好像是南部客家人,以前常跟阿华仔到我的宿舍讨论事情;有时候,聊太晚了,就留下来过夜。但是,自从阿华仔被通缉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我知道,他和阿华仔走一样的路。他虽然没说,我也猜想得到,他一定也是不能不逃亡了吧!我于是要他跟阿华仔讲,说我只希望他好好保重,不久以后可以平安出来。他临走时,梅子从房间拿了一件毛衣出来,说山里头冷,拜托他交给阿华仔。后来,我们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找到阿华仔。
后来,又有一个叫做庄胜雄的同学来找我。这个庄胜雄也来过我家,我认得他。他向我透露,说他和阿华仔一起在苗栗山区,帮人割香茅草,换饭吃。阿华仔要他转告我,他人很平安,要我放心。庄胜雄也老实告诉我,再跑下去,恐怕也跑不了多久了。他说他会努力说服阿华仔。他要离开的时候,我太太又托他带一件雨衣给阿华仔……
我以为,既然李松林和庄胜雄在大逮捕之后还有跟老周联系,只要找到他们,应该就能够探听得到老周后来的下落吧!问题是,他们还活着吗?能够找到他们吗?他们愿意见我吗?
后来,我终于辗转通过一位师院毕业的校友打听到李松林的下落。老李后来自新了,那个同学说,一直在调查局服务,前几年才退休,人还活着,住在台中。我清楚知道:老李的身分已从当年的革命青年变为退休的情治人员了,要他忆述当年的事迹与同志下落,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吧!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还是试着请那位校友替我联络看看。结果,老李不但没有拒绝,还热烈期待着能够与我再见一面。第二天中午,我们就在他家附近的日本料理店见了面。我们边吃边聊。老李坦诚地向我交代了当年出狱后的经历:
虽然我并没有被整顿后的师院开除,可是也已经不想再回学校上课了,于是就在一位同学的安排下,来到三峡进去的十三份。老周比我更早来到这个物质生活非常困苦的山村。在那里,我们一面从事劳动生产,一面展开集体学习。后来,外头的形势愈来愈紧张,上山的人就愈来愈多了。到了第二年年初,我们得到一个情报:领导人被捕,整个组织系统遭到破坏。以原台南某农校校长老洪为中心的流亡同志们于是重建了领导小组,重整组织。然而,在重整过程中,老周与老洪却在认识上产生严重的分歧,而且冲突愈来愈严重。老洪认为老周不服领导,于是开始整风。他在领导小组会议上,针对他和老周的矛盾,作了一个口头报告,具体分析了一般台湾知识分子的特点和弱点,然后写了一篇《向偏向作斗争》,作为内部整风的中心材料。整风以后,老周仍归老洪单线领导。可是,他们的分歧始终没有化解,冲突不断。后来,十三份周遭的据点陆续被破坏,老洪决定转移苗栗山区,却独独没有把老周带走。老周就跟组织失联了,只能靠着当地农民廖蕃薯的关系,继续在周遭山林游走。后来,重整的临时领导机构被破坏,老洪等人先后被捕,自新。我虽然幸免被捕,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向何方。再后来,我又通过廖蕃薯,重新联系上老周。我把苗栗山区的情况向他汇报了。我们随即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周认为,十三份周遭的山区其实早就待不下去了,先前是因为领导机构转移了,所以还存有一点喘息的空间;现在形势变了,当局肃清我们残余组织的力道势必加强;因此他决定转移到刚刚被破坏的临时领导机构所在的苗栗山区。我质疑说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古人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又说灯下黑,最重要的猎物都抓走了,那里的警戒肯定已经松懈了。我想想也对,而且那里本来就是通过廖蕃薯的同年兵罗阿堂的关系而发展起来的根据地,我也还有一些群众关系,至少还有生存空间。我们于是又转移到苗栗的十六份山区。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在罗阿堂的协助下站稳了。老周就要我去了解庄胜雄的情况。以老庄过去在学运所建立的功业,老周说,肯定逃脱不了这波白色恐怖的再整肃吧!他又交代我说,如果老庄愿意,就把他带来这里。我随即遵照老周的指示潜回南部,见到了老庄,也传达了老周的意思。可是,在回十六份的路上,我却在苗栗车站被捕了。在苗栗调查站,他们要我交代老周的行踪;我说不知道,就上刑。经历了严酷的刑讯之后,二十出头的我,身体已经扛不住了。我还年轻,家里又有父母亲在,我不想就这样牺牲,当烈士。经过内心天人交战的煎熬之后,我答应跟他们合作,同意转向,公开宣布自新。然后,我就带着军警特组成的联合肃残小组,每天在山区搜寻老周。我不但没有把老周确切的行踪交出去,而且刻意把他们带到老周没有群众关系的山区,转来转去。所以,老周始终没有因为我的自新而暴露行踪。至于老庄有没有去找老周?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如果我能找到庄胜雄,关于老周最后的下落也许就会有清楚的答案了。问题是谁能找到老庄呢?李松林说,几年前,他听一个以前师院的同学说,老庄因为后来去办了自首,抑郁苦闷,借酒浇愁;大约十年前,得肝癌病逝了。事情果真这样,我对老周最后下落的追寻,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可就在我的探亲期限即将届满的前三天,我又突然接到李松林的电话;说是他辗转打听到老庄的下落了,他也愿意见我一面。
第二天一早,我就搭了早班的火车南下苗栗,与李松林会合后坐上计程车,前往那个叫做十六份的山村,终于在开满白色桐花的树林里头的一栋小木屋,见到了过着他那寂寥而充满遗憾的隐居日子的庄胜雄。我们在屋前空地晒着穿过树林的春天阳光聊着青春往事。通过老庄的叙述,我终于得知了老周的最后下场:
那天晚上,李松林向我转达老周的传话之后就离开了。半夜,二弟慌张跑来猪舍跟我通报,说家里刚刚来了一批便衣特务盘问我的去向;他们连床铺底下、天花板都搜查了。我揣测:特务会来抓我,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老李已经被跟监甚至被捕了。这样,我也不能再待在家里了。三天后,趁着夜深人静,我离开了家乡,踏上亡命之路。但是,天地虽大,我却走投无路。我决定去投靠老周。我于是搭上末班的夜车北上。清晨时分,我在十六份车站下车,按照老李给我的地址,在附近找到当地农民阿土哥。他看了看我,对了一些暗语,确定了身分,就帮我打扮成割香茅草工人的模样,跟他进山。在一片茂密的相思树林子里的小路走了两个钟头左右,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老周。他的面孔晒得跟阿土哥一般黧黑,身体壮实,腰间系着一顶斗笠,一身农民装扮;要不是脸上还戴着那副黑框近视眼镜,一点也看不出读书人的模样了。久别重逢,我们兴奋地互相热烈握手。他接着向我介绍身边一个年轻力壮的农民,说他叫罗阿堂,是附近村子的农民。老周说,我们暂时就要在他那里帮忙割香茅草,在劳动中求生存发展。老周又问我在牢里的情况和其他同学的下落。我约略向他报告了我所知的情况,同时也告诉他老李找我以后家里就被搜捕的情形。老李会不会出事了?我担心地问老周。他面色严肃,久久不说话,然后才难掩忧心地作了判断,说老李极有可能出事了,我们必须马上转移。从此以后,我就跟随老周,在山林流转,露宿郊野;偶尔,通过罗阿堂安排,到有群众关系的农家吃碗饭,过夜,然后在天色蒙蒙亮前离开。到后来,随着当局土改政策的落实,那些得到分田好处的佃农也不愿再冒险收留我们了。我们只能像野兽般昼伏夜出,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来维持生命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又回到十六份山区了。那天,乌云密布,气压很低,空气沉闷。老周的情绪也难得地不太稳定。朝鲜战争爆发以后,形势已经完全逆转了,老周忽然语气沉重地跟我说,台湾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大概解放不了了。我的看法跟他相同,但我没有马上表示意见,只是静静地看着树林下方阳光映照下闪着点点银光的溪水。气流凝结着。老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不再说话了。国际形势的发展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迟疑了好久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把心里积存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既然如此,我以为,我们如果在山里头继续游走,就算没有被捕,我们的体力和精神,早晚也会难以支撑这种长期处于戒慎恐惧的紧张状态。老周冷静地看着我,没有马上表态。我想,我下了决心继续说,我们还是回到山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偷渡吧!偷渡是不可能的。老周断然回答我。路,走到这个地步,我是不可能回头了。他显然看透我内心的动摇了,因而语气坚定却不失温和地立即表态:你要下山,我不反对,也不勉强留你……经过反复讨论之后,老周还是不肯下山。我决定和他分手。他也不勉强留我。天黑之后,他就送我下山。我们在树林里前后走着。一路无言。到了远远地看得见从山村农舍透出的微弱的几点油灯火光的路口。老庄!不送你了。老周面色凝重地跟我握手道别。如果方便的话,帮我给我二哥带个话,就说我平安无事。我往前走了两步,心情复杂得说不清楚,然后又回过头。老周还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又跟我说,两个星期后,同样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我独自摸黑下山,来到十六份车站,搭乘南下的夜行火车,在天要亮末亮的时候,悄悄回到家里。我想跟父亲要钱,设法偷渡。父亲没有反对我的计划,可是一时拿不出钱。他要我等他借到钱再走。我只好躲在猪舍,不敢出门。几天后,父亲告诉我,现在海防很严,偷渡已经不可能了。他停顿了一会,又面有难色地说:下午,派出所警察来问你有没有回来?希望我劝你去自首。父亲不再多说,要我慎重考虑,就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猪舍。我的内心陷入两难的挣扎。我清楚知道,我再跑下去,不但难逃被捕的厄运,一定还要连累家人;可是,我感到痛苦的是,如果出去自首,就得供出老周的下落。这样,老周势必因此被捕,难逃一死;我不就变成一个出卖朋友而苟活的无义小人了吗?这样,我岂不首先就瞧不起自己了吗?我考虑了一个晚上,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去找老周,从留得青山在的长远考虑,设法说服他一起出来自首。因为距离老周约定的会面时间还有两天,我决定先上台北一趟,给他二哥带个话。天亮之后,我随即离家北上;在台北见了老周的二哥和二嫂,然后带着他们托付的一件雨衣,搭乘最后一班夜车南下。我在十六份车站下车。天光未亮,山路不好走。我先去车站附近找阿土哥。我想,我必须告诉他自己要去自首的决定;同时在跟老周见面之前先了解一下近况。在那点着一盏菜油灯的昏黄的厨房,阿土哥难掩悲痛劈头就告诉我,老周在几天前已经被打死了!然后又无奈地说他也已经被迫办理自首了。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喃喃问道。阿土哥于是向我详细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上个星期,大概就是你下山后过两天吧,老周在罗阿堂家屋后一座废弃的炭窑过夜。因为村民的密报检举吧,到了半夜,罗家四周就被包围了。结果,为了掩护老周,罗阿堂三兄弟都被抓了;只有老周侥幸脱逃。从此以后,我就带着他在附近山区四处流动,露宿野外。那天晚上,因为已经连续几天没怎么吃也没睡好了,我就带他到一个可靠的林姓农民家吃饭,然后在屋后的柴房过夜。睡到半夜,我们突然被一阵凄厉的狗叫声惊醒。月亮时隐时现。我们爬到窗口下,蹲伏着,借着微明的月光,探查外头的情况。没多久,林姓农民慌张地跑进来,说家里四周已经被包围了,怎么办?老周镇定地安抚他,说别慌,先看看再说。我很快勘查了周遭的情况,然后向老周建议,说外头那么暗,我们赶紧从屋后跑到山里去,也许还可以走得脱。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外头那些躲在暗黑的树林里的军警开始高声喊话:周新华,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抵抗了,赶快出来自首。老周看了看林姓农民,又看了看我,随即果断地说:他们要抓的是我,不是你们。他要我趁着月亮躲在云层后头的时候赶快从后门逃出去。屋后的地形比较复杂,可作隐蔽;老周說,我再跟他们坚持一段时间。要走就一起走。我反对他的意见。你现在不逃,老周着急地再劝我,天亮以后,就没有希望了。老周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我怎么反对,还是坚持照他的办法去做。我无可奈何,只好趁着月亮被乌云遮住的瞬间,摸黑逃到屋后的竹林里。没多久,月亮又露脸了。我站在一块可以清楚俯瞰林家农舍的巨大的石头上,远远地看到老周从柴房走了出来,从容地走到晒谷场中央,然后突然弯下腰来,不知要捡什么东西?就在这时,那些躲在暗处的军警大概是以为老周要拔枪吧,立刻朝着他,一齐胡乱放枪。老周就倒下去了……
四月五日,清明节。
从惊蛰到清明,我回台湾已经一个月了。一大早,我就前往阳明山公墓给未曾对他们尽过孝道的父母亲扫墓。墓地挤满了扫墓的民众。通往墓葬区的狭窄的道路堵着长长的车阵。我们在一片凌乱的坟地里找到了父母亲合葬的墓冢。耳边不时传来燃放的鞭炮声。空气里飘浮着刺鼻的燃烧杂草和冥纸的烟味。山下,一栋栋沭浴在烟尘中的大楼,迷离模糊,犹如海市蜃楼。我们三姐妹终于和过世的父母亲团圆了。遗憾的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大哥早在两岸重新来往之前病逝北京了。一家人,终究无法在故乡团圆。几个外甥把墓地的杂草清除干净了。我拿着一束白菊花向父母亲行三鞠躬礼,久久默悼,眼泪不觉流了出来。我把那束鲜花摆在墓碑前面,再行三鞠躬礼。然后退到一旁。
阳光照耀着依旧是烟尘弥漫的墓地。
扫墓后,大妹安排所有的家人到北投一家温泉旅馆附设的台菜餐厅吃最后的团圆饭。饭前,二妹问我要不要先去泡汤?我想洗洗身上的烟尘味,也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就去了。
浴池是用长条石块砌成的,乳白色的硫磺味的温泉水汩汩地从塑料水管的嘴孔流出来。
我把衣服脱了,先在池外净身,然后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水池当中,于是我就想起了跟老周最后一次相处那天的幸福情景……
我们付了房租,由一名中年女侍带进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女侍走了。老周把门锁上,随即紧紧地抱住我。我也情不自禁地抱住他那比先前更瘦削的身体。他松开抱着我的腰身的双手,托起我的脸,久久地凝视着,接着就激动地吻着我那已经发热的双唇。我没有拒绝,让他尽情地沉浸在对我的初吻中,终于,我也主动地献上对他的初吻……周遭一片安静,时间仿佛停止了。我终于还是理智地轻轻推开了他。我们先进去泡汤吧!他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不由我开口就牵着我的手,走进里头的浴室。他扭开石头砌成的浴池的水龙头,让温泉水流哗哗地流着。等待水池注满的空档,他又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而热情地拥吻着我。我也尽情地回报他的热情。水满了,他把水龙头关紧。浴室又安静下来了。他帮我脱下衣服,让我在浴池边静静坐下来。我感觉得到全身都在发热。他蹲下来,拿着水勺,用调和的温水,一勺一勺地冲淋我的身体,帮我擦背,然后抱我入池。他把自己的身體冲洗干净了,也进入泡汤池,在我身边坐下来。他又抱着我的身体,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诉说他被诱捕以后的经历……我们从浴池起来,回到房间。他又情不自禁地抱住我拥吻着。然后他稍稍放开我的身体,用双手托着我那发着高热的脸,深情地看着我,认真地问我愿意嫁给他吗?都已经这样了,我羞涩着回答他说,你还问!他又说很想很想跟我完全结合在一起……过去,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严肃稳健的人,这时我才认识到,他还是一个狂飙浪漫,柔情似水而且也有肉体的渴望的情人。我知道他身体难受,我也很想,可为了让理智能够克制像火山一般就要喷发出来的激情,我刻意打断他的热情,笑着安抚他,说等局势稳定以后再来吧!他没再坚持,立刻就让自己恢复平常的冷静状态,然后带着遗憾的语气深情地跟我说他这次是冒着风险跟我见面的;他又轻轻吻了我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然后就转身进去浴室。我看到他不断地用冷水泼在身上……
现在,身体已经老化得不再可能有任何激情的我终于刻骨地体会到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啊!
回京以后,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失眠,脑海里一直浮现青春往事,不去想它也不行。到了七月,刚刚开始缓和的两岸关系又突然跌入谷底。海峡上空布满了无法预测的政治阴霾。我忧心两岸会不会因此再次陷入互不往来的悲剧。我虽然余生不多,可心情也因为想念台湾而更加抑郁了。为了解脱那莫名的忧郁,我于是拿起笔,把我所能想到的那些年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之歌,陆陆续续写下来。我希望,它以后能够有机会公开出版,让海峡两岸(特别是台湾)的年轻一代阅读。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书名可以叫做《我的台北恋人》;或者,就简洁一点,叫《台北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