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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北边陲

2017-08-17黎紫书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2期

黎紫书(马来西亚)

他是这样穿过小镇的。你看见他瘦小佝偻的身影,从阳光的斜睨中出现。彼时烧了一个元月的艳阳,容光开始黯淡,那人拎着干干瘪瘪一个旅行袋,徐徐横过车子行人不怎么多的大街。是这样的,你看着他从这小镇的侧面走来,进入镇的腹地。

分明那人步履蹒跚,而且沿着街店的五脚基踽踽行走,一度向你迎面而来,但你一个转身便记不起他的面目。就像忘记你死去的父亲一样,你的记忆再无画面,只有气味、声音和质感。那人是谁,你的嗅觉回答你以死亡的味道,有草叶腐坏的气息,胃癌病人呕吐的酸馊之气,还有迅速灌入肺中,那郁烈而矫情的浓香。

新年过后,这镇满地残红。你回过头追溯,那人影已经消失,一街鞭炮纸屑依然静态。大白天,仿佛瞬间,一个人融解在逐渐模糊的光谱中。

你父亲举殡那天,你穿着黑衣,端坐在母亲膝上。母亲,她的怀中枕着小妹,襁褓里飘来熏人的乳香。那馥郁的芬芳让人怀念,像母亲的针线,它穿透了眼前重重叠叠的黑白帷幕。你被人们抱过去,高高举在许多胳膊和人头之上。你看你看你父亲的遗容。那脸你也许没看见,却记得当时的惊恐。如今你抬头看见童年的自己奋力扭身蹭脚,两只小手捂着眼睛,和那发青的脸、颤抖的唇。

在城中你连夜噩梦,老是在漆黑的太平间解剖一具没有五官的尸体。他是谁,摸上去是男性皮肤粗糙的触感,毛孔贲张,胯间的阳具少了两颗睾丸。手术刀刺破胸膛,霍然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从破口弹出,掉入你的怀里,兀自扑通扑通作响。

要不是这梦如水母般吮贴和纠缠,你便不会回到这小镇。你携了一皮包镇定剂与安眠药,回来找寻那传说中可以医治偏头痛和止夜梦的草药。父亲留下的笔记本里这么写:“茎直立,枝有翅状锐棱,叶互生,长倒卯形;透奇腥,茎叶有剧毒,根部性能宁神定惊,主治头痛顽疾、遗尿、癫痫、神经衰弱,奇效显著,仅见于西郊某山谷。”

那山谷,你是到过的。在这偏远的北方小镇,西边长城似的列开一叠山峦。小时候父亲曾经带你攀山涉水,深入那些阴森的沼泽和丛林。印象中仿佛真有过那么一个山谷,只要越过无力的虎啸和雨蛙家族们潮湿的口讯,向西穿过密密麻麻绵延开来的野茅草,自有嗅觉告诉你,那神草的所在。

头痛症引发的失眠持续了七夜,你打开装满父亲遗物的箱子。没有钥匙的锁头得用三角锉撬开,万万没料到会先看见一面镜子。你枯槁的容颜在镜里颤抖,眼眶与脸颊深深凹陷,浅浅浮一抹死亡和饥渴的颜色,尸灰与青苍;松弛的脸皮下垂,哀吊着二十九岁早逝的青春。你挤弄那肿胀的眼睑,泪腺涌出一行无感但滚烫的眼泪。

笔记本的末页夹一纸张,有古老的墨迹,行书体,写着:“三十之前需得龙舌苋根部鲜品五钱,配萝芙木、猪屎豆煎煮,老鳖为引。据说腥臭难咽,惟可解我陈家绝嗣之疾。”据说是曾祖父手迹,背后另有父亲的钢笔书写:“一九八九年西郊四十里,曾闻龙舌吐腥。”你彻夜翻阅这册子,前面大半册记载的是伯父死前三十六日的症状,后面转为父亲个人私密的札记。

童年时你就听闻了这家族传说,虽则大人们讳莫如深,你仍然可以从他们的眼中看出端倪。那些泛着磷光的眼睛,充满了智者的悲悯与爱怜。大家都洞悉了你深邃的命运,他们用送葬者常有的眼神,目送你步人命中的黑洞。这冗长的丧礼历时三十载,“凡我陈家子孙,须穷一生寻觅龙舌神草。”

带着箱子里的笔记本、书信与文件,你孤身回到镇里。动身当天,小妹抱着初生的孩儿前来送行,你看见她在月台上挥手,想象当年棺中的父亲,如何凝视前来瞻仰与拈香的人群。但其实父亲的形象已经稀薄,像雾中一袭幻影。你记得的是他的声音与气味,那些年头他在铺中翻掀《本草纲目》,低沉的声音哑哑吟读书上的文字。幼年的你像猕猴一样伏在他宽厚的肩上,嗅着摊于膝上的书本飘来各种药草青涩的香气。车前、虎耳、七星针、百花蛇舌……你可以透过名字感知它们的气质和生态。

伯父病發那段日子,你第一次听闻龙舌苋的名字。大人们合力把伯父锁进老厝宅尾端的杂物房内,你总在夜里听到屋子深处传来牲畜的哀嚎。由是你害怕钻出被窝,独自摸黑到天井解手。你在那些夜里初尝失眠之苦,犹且忍受着膀胱满满的涨痛,蜷缩在父母温暖而汗湿的躯体之间,连连哆嗦。心理医生说,这段回忆是造成你日后失禁的原因。你知道唯有穿过时光,勇敢走进那夜兽的瞳孔里,你才有望摆脱纠缠多年的恶疾、羞耻与挫伤。而你回到这镇上,在这国土最北的边陲;长长一条铁道蔓延的终站,你仍然每天凌晨醒来,在寂静的火车站旅馆内,收拾被尿液渲染的被单。

以前这镇满溢着药草的味道,泥土中腐植质的气息,阳光遗留在草叶上的体味。如今你只嗅到满室抑郁的尿臊,一如伯父逝世后的杂物房,累积三十六日的屎臭尿臊长年不去。父亲在那粘稠的空气内,枯坐三日,你与母亲在虚掩的门外窥探,看见男人的身影在薄光中淡去。

父亲比伯父年幼三年,这意味他只余三年元寿。遗物中有曾祖父的手笺:“初抵南洋,被押入丛林开山辟路,某夜饥从中来,遇一奇兽而宰食,疑触犯山魈,逢病发手脚痉挛、体内风火、汗水狂飙、幻象杂错。遍寻巫医不果,后遇一百岁长者,曰中降头,又谓此蛊难解,除非觅得神草龙舌,否则世代子孙命不过三十。”

父亲在命中最后三年,丢下药铺的营生,走入山里寻觅龙舌苋。你看过他晚间把头埋在柜台里,一边疾笔抄写、一边喃喃自语。翌日晨起时父亲早已离去,只有皱成一团的纸张弃于煤油灯四周。你把纸团摊开,有如掰开尸体冰凉僵固的拳头,看见那里头画一株茎粗叶密的草本植物。龙舌苋,自曾祖父壮年暴毙以来,便成为你家族秘传的图腾。

此后,“寻找”遂成为陈家后裔的人生命题。据说前两代因而流离,祖父七兄弟多随人民军流散东西马密林,借时代的机缘深入这土地最私密的禁地,以搜寻那意识中的腥气。旧箱子内有祖父众兄弟的来函,每一封信通报其中一人的死讯。

“大哥前日病逝,正逢冬至,离三十诞辰尚有两日,终大劫难度。”

“二哥被英军掳获,死前受尽折磨,仍坚信只须熬过生辰,恶咒不解自破,惟天命难违,终被射杀。”

“据闻三兄已逝,吾亦不远矣。”

“四哥自幼出家修行,却比三位兄长早逝,每当思及,心有戚戚,却不知四哥如此安详离去,幸或不幸。”

“日军将五哥拖到公市斩首,我也挤身人群,苦于无力营救,满心愧恨,便整年寝食难安。近日头痛欲裂,四肢痉挛,目眩神迷。数算日子,明白大限即至。已知今生无望寻得龙舌草,呜呼哀哉,祈愿祖灵佑我后世。”

凌晨时分总有最后一班列车抵站,滚烫的汽笛声让旅馆的黎明一片溽暑。你在汗湿中再度入眠,梦里潜游到那无声的暗中。父亲临终前出门,你确信自己在昏梦中见过他最后一面。仿佛暗里有人抚摸你的额头,狠狠将你抱了一下。这事情你没有告诉家人,或许你的母亲与小妹也有过相同但不愿分享的经验,醒来时身上沾染了生草药的芳香,那髭碴扎人的痛,如隐形的刺青绣在脸颊。你在睡衣的口袋里找出一把钥匙,它印证了身体对诀别的记忆,除此以外,父亲再没有留下其他。

五日后,你与母亲站在店铺前等候父亲的尸体。那么小的年纪,你与母亲一样预知了父亲的死亡。有那么一瞬,当你举头看见神宠龛上的红漆木牌“陈门堂上历代祖宗”,祖先们俯视你们三人一门孤寡,目光闪烁,像烛火一样心虚。忽然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长得可以站在死亡那高高的门槛上,与死神凝神相峙。

那钥匙,你把它置于父亲的灵柩之中。父亲的尸身鼓胀着河底的泥腥,有一尾小鱼衔着泥块鲠塞在喉结吞吐的地方。你掰开父亲的指掌,归还钥匙和一箱子沉重的秘密。那一刻起,你开始丢弃许多记忆,关于图像的、光影的、动态的,直至你再也记不起父亲那彩绘着各式南洋符咒和丛林蛊惑的容貌。

尔后你荒诞地度过了许多干旱的年岁。城里独居的宿舍,养着一只几乎已不谙水性的单龟。许多年不接触任何同类,你见证它泥腥尽除,并且渐渐舍弃自己的语言,去适应人类洁癖的沟通。你去翻查《辞海》,龟龄几何,才称“老鳖”,且适于入药为引?尽管你蓄意回避,但这不语的草龟总是拖曳它徐缓的脚步,锐利的指爪在地上刮刨出声音,提醒你有关它的存在。斗室里常常点燃薰香,迫得那龟避入灶底;它在那里来回爬行,不时睁一双湿涔涔的眼,窥视你的作息与梦境。

有时候你抱起龟来研究它的壳纹。龟儿早已熟悉你的动作和体味,也因为岁月茫茫的等待而变得倦怠,而懒得挣扎或回避。你总觉得这畜牲已有灵性,水纹的眼光透一点飘渺和睿智。是因为灶底的修炼吗?煎药的灶下连炭火与灰烬也有灵气。你选用过土人参,根叶干品二两,煎水服,味甘性平,治劳伤咳嗽、遗尿或月经不调;萝芙木干品一两煎水,则味苦性寒,有小毒,可治头痛、失眠、眩晕与癫痫。父亲只教你用草药,可是你常擅作主张,加入果狸、蜥蜴或鳄鱼肉为引,有一次还杀了一只野猫。那猫不请自来,也并非特别惹你厌烦,只是你无法忍受猫以浅薄的智慧戏弄灶底的龟。它把指爪伸入壳内,并露出邪笑,你难堪它对其他生灵和长者的不敬。据说猫肉有毒,你希望药理可以有这样效应:以猫毒洗涤萝芙木久积于胃囊与脑神经的毒素。

煎药的瓦煲也是父亲的遗物,你嗅得出来不同年代的草药气味。同学们饮过你煎的蛇莓、三白草、鸡骨香、火炭母,这些草药在瓦煲内留下她们母性的平和的体味。父亲用药远为暴烈,你在榄核莲和蟛蜞菊极寒极凉的味道中,意会到父亲的焦虑与愤恨。母亲不懂药理,故连她也被父亲欺瞒过去,以为枕边的男人对死亡大无畏,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虽则她也翻阅过男人留下的笔记,但里头每一个字都写得方正,丝毫察觉不到死亡的干擾。那时父亲已自知将死,常常把自己反锁在伯父去逝的那间杂物房内。之前母亲体贴地替他收拾过一番,而你背着初生的小妹,站在门外看一间破陋凌乱的房子,终于变为窗明几净的卧室。帆布床正对书桌,桌上有日历,日历旁边有笔座,笔座过去是一盏煤油灯。

念医科的时候,你和同学谈论安乐死的课题,待争论的气氛沉淀下来,你的思潮就会翻腾起这房间的造型来,那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安宁病房。五十烛的灯光构成回忆的基调,浑浊而黯淡。白天里日光偏斜,仍适于绵长跌宕的阅读或沉思。房内有药味,但不是消毒药水,它熏人欲醉,属于草性的勾引,干燥,如竹竿中烧来鸦片的烟雾,而非金属性的吗啡的注射。你的同学都不能理解,他们虽精于解剖尸体,却从未触觉过死亡的体温,更别说像你的家族,总是等待着三十岁那年的亲身体验,等着与死亡进行一场疯狂的交媾和繁殖。

伯父留有子嗣,堂兄弟们也都早早开枝散叶,企图以繁衍的速度来平衡生死间的拔河。你把陆续收到的结婚或弥月请柬扔掉,觉得这样勤奋地移殖或复制生命,是多么可笑和卑微的一种活法。没有其他人在意龙舌苋这回事,大家甚至有点轻蔑,那些迷信神话和传说的祖辈们,岂不也都活不到而立之年。只有你这孤癖怪戾的家伙,把分秒必争的光阴挥霍在学业上,像别人那样灌注大量时间去读书考试,挤上大学,考入医科。死亡展开庞然巨翅,鹄立在你家族的屋脊上,那摊开来无际的阴影,反而催情似的激起大家的性欲,以及对生殖的强烈欲望。由是你的家族竟而日益壮大,堂兄弟姐妹们散落各处,与本族或异族通婚生子,交换信仰,调配文化,形成各自的部落。

你回到生身之处,家乡竟已无人。老厝宅被两户印度人家瓜分,男女老幼二十余人,共饮一口老井。你在旧家门外看那一大票陌生人在屋内笑谈,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戛止,用警戒的眼光逼视,你只好拿着行李往回走,徒步行到火车站,那里有这镇上唯一的旅馆。

再过两个月就是你三十岁生日,你意会到这北边最后一家火车站旅馆,也许将有你的安宁病房。多花十块钱要了走廊尽处的一间小套房,说静,仍然常有火车抵站与开行的声音,忽远又近地驱进你的冥想。近日来翻开眼肚已见斑点,舌床厚厚覆了一层霉绿色的苔癣。一切就跟笔记本上记载的相似,接下来体温将会升高,眼球或有微丝血管爆裂,心跳异常,支气管收缩。像伯父的最后三十六日,失眠的情况如旧,头痛加剧,神智渐迷。

你为自己加重了镇静剂的分量,头痛得厉害时,也用一点安非他命。那龟在旅馆房里找不到它的老地方,因而常在浴缸与马桶之间徘徊。你无法对痛楚养成习惯,总是因为承受不住脑部的巨痛而呻吟,或迷失常性,疯狂地咒骂天地所有,惊得那龟窝在壳中不住哆嗦,淌泪涟涟。不明白何以父亲有这份定力,临终时犹可将自己从撕裂的肉体和僵固的精神中抽离,以端正的楷书写下日记:“今日头痛欲裂,脑中似有千万浴火蚂蝗,一啮啃一焚烧,灼热攻心,浑身肌肤剧痛难当,无法静心禅坐,眼前乱象丛生,一日饮水五升五,犹难熄五脏滚滚之燃烧,难解喉间蠢蠢之饥渴。”

你读到这里,马上感觉全身皮肤起了神经质的痕痒。起初只是眼睛的不适,仿佛病菌从父亲的字迹里开始感染,视觉成了导体。“千万浴火蚂蝗”六字激起生理反应,痒的感觉从眼珠往周围扩散,你不自禁地伸手揉一揉眼睛,那痒,便迅速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寸领地,从头皮到脚掌,又从肌肤入侵内脏。你发狂地在身上各处乱抓,发痒的耳朵竟然听到体内传来虫豸刨食骨头的声音,像一家族白蚁共进午餐。

在山中寻觅龙舌苋,你也曾病发过一次。那感觉介于痛与痒之间,躯体似要随时被看不见的蛆虫掏空。你在野地上抱膝嚎叫,引来一只马来貘,它靠近来,把细长的舌头探入你的口腔。那舌头不知有多长,居然在你的胃壁舐了一圈。你无法动弹,声带抖不出颤音,冷汗在毛孔内凝固,感觉自己成了一块朽木。正欲闭目待死,忽然灵台明净,浮现素未谋面的曾祖父面容;老人家骑在马来貘背上,朝你凄然一笑。你记起他的遗书“……遇一奇兽而宰食,疑冒犯山魈……”,兀地一轮灿天白日从树穹上纵出,刺目耀眼,额头马上汗水涔涔。你眨一眨眼,见那貘化为一缕青烟,只剩一截舌头落下,在荒地上火速蔓生,成一片綠色汪洋,中有黄花抖抖。

《中华生草药图》上记有这黄花的资料,为延龄草科的七叶莲,含有蚤休疳类毒物,会引起恶心、呕吐、头痛等效应,严重者出现痉挛性抽筋。你对那貘的出现疑幻疑真,总以为是症状之一。伯父与父亲都曾遇上这情形,你翻开那一页:“夜里辗转难眠,推开窗门,乍见大哥立于月光之下。兄长策一异兽,如象如猪,哀哀俯首觅食。我振声呼唤,竟见月光迸裂,眼前景象如湖面碎开,水花飞溅。定睛一看,月光、兄长、异兽,乃不复见。”

何谓“奇兽”、“异兽”,这字眼在各人的遗书中一再出现。难道是貘吗?你猜想大陆南来的曾祖父,初遇这产于东南亚的四不像之兽,会有多惊骇。然而父亲对貘并不陌生,不该以“异兽”称呼。你想到龙,又难道是麒麟、朱雀、玄武?现在你了解为何病者——精神崩溃,还记得你那在精神病疗养院度其余生的堂兄,怎么揪住你的衣领一直喊“孽畜”。那堂兄最后攀上医院最高的一棵青龙木,尖啸跃下,长眠于他最后的幻想。是不是他也曾见着那一头说不出名目来的兽,抑或他最后正跟随那兽离开,驰骋于生命的荒原。

旅馆中安顿下来,你往山里走了几趟。选在凌晨出发,背着竹篓骑脚踏车朝西去。西郊有龙,父亲遗言他曾闻过龙舌苋的腥气,你弓起背脊,顶着夜寒雨露向前冲。田野路窄,山里无路,你只好下车行走,不时与林中生物交换眼神,要它们指引你该走的方向。因为路途难行,采药一去数日,你回来时已满腮青髭,疲累得只剩精神状态。你在地图上画满标记,西边一带的山林几乎已经涉遍,而去日苦短,你的竹篓依然空空如也。你急于搜集线索,终把父亲的笔记本翻破。

山里也不全然孤独,你遇见过许多采集臭豆和蜂蜜的原住民,他们的茅寮在林中演变成大自然的一部分,像野蕈一样绽开,又枯萎。在林里你是一个入侵者,近视眼镜是文明的标志,它反射阳光,向森林打起危机讯号。没有人听过龙舌苋,他们问你是不是也像其他人一样,到这里来寻找壮阳补药“阿里的手杖”。这山麓坐落在两国交界处,近两年常有人从泰南边境下来,挖掘各类树根。东卡阿里是马来人的草药,镇上的中医师却也像马来巫医一样,崇拜它的药效。你知道全国各处都流传着以东卡阿里入药的壮阳药方,每一帖药方都稍有差异,再由不同的服用者现身说法,声名远比任何中草药更为显赫。

你苦笑,如今东卡阿里是另一种集体的迷信,像龙舌苋之于你的家族。可是你家族曾经的共同信仰已经式微,堂兄弟们对阳痿的恐惧更甚于死亡。你对这想法感到厌恶,居然有人他妈的用勃起来硕大的阳具去象征生命的坚毅。唯独你放弃这些,以孑然与纯净的处子之身,去完成龙舌苋赋予你生命的主题。或许你也恋爱,譬如在山中的日子,会迫切地悬念着旅馆房间的草龟?想象它正不断咀嚼与反刍自身的孤寂。夜里你梦见自己策龟而行,它背负你爬行到龙舌苋生长的地方,你在龟背上垂泪,直至梦醒仍说不出道别的话来。

山下卖的东卡阿里真假难辨,中药铺自己泡制东卡阿里药酒,销量比虎鞭酒三鞭酒或鹿茸酒都好。镇上有两家野味店推出东卡阿里十全大补汤,分别以河鳖和飞鼠为引。你捞起汤的浮渣,辨识出河鳖和飞鼠小巧的指爪,以及汤内各种药材凌乱的配搭。野味店也代售东卡阿里咖啡粉,烫金包装纸印有人参专卖公司的标志。在这一大片对东卡阿里的集体朝拜和皈依中,只有你像一个苦修的行者,从肉欲的熬炼中超脱。

为龙舌苋你来此一遭。原住民跟你语言不通,游刃边境的采药人也从未听闻龙舌苋这名字。你向他们描绘记忆中的山谷,雨后孤独的虎啸和浪潮一样席卷过来的雨蛙鸣叫,西越茅草地,自有龙舌吐腥。他们摇头,原住民懵懂,采药人嘲弄,都说没见过这么一个地方。这山区方圆数十里,其实你也都走过了,然而那山谷终究只是一幅浅浅印在意识中的水墨,你总在等待某个契机,等待画龙点睛,那山谷会从印象中沸腾起来,满山遍野翻涌着龙舌苋独特的腥气。

这虔敬的信念自有来处。你没有告诉那些对龙舌苋失去信仰的人们,你曾经嗅过龙舌苋的气味,它渗透父亲的棺木,充满了你家老宅。你偷偷掰开父亲僵握的拳头,那里紧抓住一茎罕见的生草,倒卵形叶子互生于枝上,像数串鞭炮穿过指间的缝隙。腥味浓稠,如肉食兽照面打了一连串饱嗝,让人欲呕。没错那就是龙舌苋,年幼的你深深打了一个寒颤,急急扒开指掌,果然萎顿着一株奇草,干枯的枝叶仍透一抹油性的光彩,色泽乌黑蜡亮,如毒蛇过江龙的鳞片。是龙舌苋准没错,你小心捡起那植物,惟见茎从中断,显然被人用力扯裂,却不见它那具神效的根部,你既惊喜又悲伤,父亲果然为寻龙舌苋送命,并非如乡人所说的,陈家男人难堪恶疾折腾,愤而投河。

有那龙舌苋就够了,从此你的左掌有了清楚的生命线。念医科是一项庞大的准备工作,你在数学、生物和化学缠作一堆的理论中,整理出哲学的头绪。你豢养一只多少年来苦苦待命的草龟,只待龙舌苋出现,它将投身药煲许你三十岁以后的人生。那死亡的诅咒果真如网一样疏而不漏,未满二十九岁你就发现了症状,头发不及花白便已脱落,胃中总是无端涌起一股植物夭折后腐坏酸臭的气体;寝中汗下如雨,手脚常作间歇性抽搐。梦比夜尿满溢,醒来怀抱一颗扑通扑通血漉漉的心。

摊开地图,你对北方山区的地理早已了然于胸。父亲之死是主要线索,他的尸体搁浅在林外河口,被发现时尸身肿胀生蛆,估计死去起码三日。你沿着河流朝北獾行,计算着尸体飘流三日的路程。龙舌苋想必长在河畔,或甚至河中,你褪下衣物行囊,与临时雇用的原住民一起潜入水里,在河床上寻找新的可能。他们拔起许多奇形怪状的水底植物,摊在河岸上任你选择。你喘着气,水里的压力挤逼你病弱的躯体,病菌因而喧嚷,那龙舌苋始终不见,你只嗅得河底生物在水中腐化的气味,以及在与游鱼擦身而过时,碰触到死亡那潮湿阴冷的躯壳。

如此日复一日,你自觉身体逐日羸弱虚脱,似乎夜里有梦如兽,舐食你仅剩的体力和精神。以为残存的生命会在昏睡中被梦骑劫,凌晨时分却仍旧浑浑噩噩地挣扎爬起,在静谧的火车站旅馆中,在山里的营帐中,在原住民荒置的茅寮中,等候最后一班火车拉起尖长的汽笛。

你犹不死心,直往河的上游追溯,攀行三天以后,已到了边境。那天乌云密集,一层一层酝酿着山雨。领路的原住民对风雨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他们望着怒意开始高涨的河川,发了好一阵子愣。再过去就是别人的国境了,他们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像一群奴隶毕恭毕敬地央求你让他们归去。你加给他们一点酬劳,也不等考虑清楚,便率先跃入咆哮的河中。

河水那么湍急,让你无法在河底闲散漫游。你勉力摆动,水中的怒潮卷起河床的泥沙和沉淀已久的杂物,混蒙你的视觉。你心里一慌,伸手乱舞,触手所及却尽是动物的残骸,以及明显的一副巨大的龟壳。这马上触动你的恶患,无数旧梦在水底轰隆轰隆翻涌。曾经你御龟而行,那龟驮你寻得传说中的龙舌苋。你的手脚开始抽痛,脑壳似要从中裂开,那痛楚如铅,强硬地灌入你的脏腑,使得你的身体不断加重,铅球似的坠入河底。

曾经你以为自己将会与父亲一样溺毙,在那没有视野的河底,你开始哀悼自己,并且心里默念往生咒。死后你将往哪里去,会不会也像今生悠忽三十载,为了寻求龙舌苋,成为广阔宇宙中,一个飘渺浮荡的孤魂。恍惚中,一只没有形状和面目的生物游出你的脑海,它欺近你,河水马上变得乌黑混浊,你連身上的毛孔都嗅觉到它翕开的嘴巴里喷出来恶臭的气息,那味道多么熟悉,像长年暴食的食肉兽张口打着饱嗝,气味中糅杂了污血和腐肉的残渣。

你醒来,原住民的头颅围成一个井口,仿佛你正往深处下坠。他们用力推压你的肺部,挤出来两口泥沙和苦水。终于你遇到那头兽,无形无体,但衔着一嘴巴发腥的绿草。他们听不明白,以为你回光返照,被救起来后一直呢呢喃喃,晃荡的目光像一只蝙蝠悬挂在高空的树梢上。你一半的灵魂仍落在河里,也许幽禁在那硕大的龟壳内,从此又忘记了许多往事,你是谁,怎么会躺在这里。

原住民始终听不明白,他们捏着鼻子,问你手上抓的是什么,那腥臭,实在逼得人无从遁逃,既晕眩又呕吐。

妹妹来信告诉你母亲在疗养中的情形,附上外甥儿庆祝弥月时的照片。母亲在照片中亲吻孩子粉嫩的脸蛋,她的眼神悲怆,像在惋惜陈家的香火续在外姓人身上。雌性的眼神总是荡着水光,她们的温柔与慈悲,让你分外震栗于死亡的悲壮。你没有效法父亲临死前赐子深情的拥抱,也不必留下笔记,嘱咐后世继续追寻龙舌神草。到你这一代,死亡变成最孤单最隐私的一件事,它等同个人癖好,与别人毫不相干。那天下午你再次病发,觉得口腔奇痒,竟像伯父第二十八日病危的情况,狂咬房内所有木头。那床脚损坏得最严重,你趴在地上猛啃猛咬,像被捕鼠胶粘在木板上的一只老鼠;一夜啮啃,终于门牙松脱,流了满口鲜血。

三十大限前的一个星期,你已经疲弱得不能再走远路。尽管频繁的痉挛使得四肢不受控制,你仍然每天将自己梳理干净,用文明人整洁的仪容,招待已萌去意的生命。头上的发丝所剩已无几,缺了一只门牙的笑容让你看来苍老而滑稽,蜷缩的睡姿驼下你的脊椎骨,还有身体各处被你抓伤的痕迹。现在你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发自内里,这朽坏的躯体已经裹不住你的家族秘密,而你先把这密报给街上的公用电话亭;你对电话另一头饮泣的妹妹说,你将要追随父亲的步伐,成为你们陈家这房最后一个殉难者。

接下来,因为百无聊赖,你在镇上流连。这小镇像褪壳过程中的蟒蛇,大多华人已经弃守,等不着它蜕变。你问了好多路才找到仅剩的一家寿板店。店内无人,你孤身在许多完成和未完成的棺木之间游走,如在生命将尽未尽之间。记得许多年前父亲躺在一锭大元宝似的柳州棺木里,那棺木透一股庸俗浓烈的檀香,却也掩饰不了龙舌苋呛鼻的恶腥。已经很多年没看过这种造型传统的棺木,你踱步到店后,内堂另辟一室,搁着那么孤零零一副。也没有灵位和香火冥纸,可是满室不寻常的静阒却让你直觉棺内躺着有谁。这感觉让你震栗,马上记起父亲遗言“卧病三十天,死亡之形体逐日可见,初见屈腿伏腰以为是兽,后竟挺腰伸爪隐约似人。第三十日子夜五官现形,脸长嘴阔,地额方圆,虽不足十成亦有九分,是也非也,栩栩竟如我之面容。”

听到“死”这个字眼,一直很坚强的妹妹就忍不住淌泪,像是触动了封藏很多年的伤心往事。不敢相信你终于找到了龙舌苋,它果真有如记载,透奇腥,茎叶有毒。然而妹妹你不知道,龙舌无根,属水中的寄生科?茎内虚空,能分泌硫质,以吸食水中的微生物维持生命。说时你不期然摊开手掌,龙舌苋的硫质似已渗入肌肤,墨绿一滩遗在掌心。如今掌上残存余腥,你觉得已有汁液融入血脉与骨髓,它让你全身发臭,恨不得也钻入棺中。

多年来你为这一天反复准备,临了却仍有一事教人悬念。父亲在笔记本夹层中留有遗书,概略交待身后事。信后另有蝇头小字,写着:“五年前血气正盛,曾与寡妇冯氏苟合。伊人诞下一儿,一九六八年十月廿一日亥时出生,取名观鸿,为免生事,乃送于康宁寿板店梁家继后香灯。后人若寻得龙舌苋,勿忘救吾儿观鸿一房。”

你把遗书带在身上,其实也不抱兄弟相认的希望。按遗书上说的,观鸿比你年长三年,想必已经在三年前作古。你甚至希望这未曾谋面的大哥死时孑然一身,让这玄妙邪恶的命运不再另生枝节,就你们这一代了断。可是那一具庞大的柳州棺木令人怯懦,在其薄如纸的命运之上,这锭元宝似的灵柩宛如雕塑精美的纸镇,沉甸甸地镇压住你临风欲飞的生命。你从内堂仓惶奔出,因为听到棺内传来谁在弹指甲的声音,便一直不敢回顾。

长生店前大树的树根上,坐有一长者,睁一双布满灰翳的眼睛,童颜鹤发,年岁模糊。店老板已经不姓梁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老板娘嫌领养回来的婴儿肤色黝黑,嘴大唇厚,疑心是外族人的种,加上问卜知道那孩子命带煞星,辗转送给另一户马来人家。喏,就在西郊途中的马来甘榜,那孩子身形瘦削灵动,矫若码猴,先前替人攀树摘椰子维生,夜里坐在家门的石阶上自弹自唱;而今建一茅寮专售东卡阿里土方膏药,赚得盘满钵满,一家十二口养得白皙圆润,都显出了贵气来。

你循着老人家指点的方向,来到西郊乡下一间浮脚楼。奇怪的是你自忖这路走过好几趟了,却从未发现路旁有这马来住家,而今它出现得无凭无据,像命中一个平白无故的兄长。门没关上,一个马来少妇推开窗门,问你是不是來买膏药。独家秘制的东卡阿里药膏一盒五十元,还有女士保颜用的东卡阿里美容霜。你向她打听老板的事。今天礼拜五,那男人到伊斯兰教堂祷告去了。少妇继续推销东卡阿里药膏。睡前在那话儿涂抹均匀,保证一时三刻金枪不倒;你看我老公,三个老婆八个孩子,晚上不来劲怎么交待过去。说时捂着大嘴娇笑,眼波如月夜的潮汐,将人整个淹没。

屋子四壁挂满了主人家的家族肖像,你依据年代顺序仔细地看。泛黄那张有个孩子眉目与你近似,码猴也似的骑在一个着沙笼穿背心的中年男人胳膊上,阳光褪色,在两张脸上犹有余温与光彩。另一张全家福左上角染了泼墨似的一摊咖啡渍,恰恰为那少年涂染了深褐一层肤色,与十余人口的一家融为一体。左边过去连续三张结婚照,新娘子次递年轻,只有那新郎额角线愈来愈高,两颊逐渐结了光彩四溢的两颗浑圆肉团。接下来都是全家福,孩子渐渐增加,照片的色彩拥挤又腾嚷,几乎要挤破相框。有一张是男人捧着东卡阿里巨无霸的全身照,黑眼圈与大肚腩透露他这些年纵欲贪杯的生活。此时他的面貌已经完全脱离了你们家族惯有的瘦脸阔高颧骨,你看到他臃肿的脸上勉强栽下眼睛鼻子,唇厚如鱼,齿咧如兽。最后有他在麦加朝圣的照片,下颌抬高,眼里光芒闪烁,脸上的神情专注而深情,比诸你对龙舌苋的虔敬,犹有过之。

你突然记起什么,回头盯着少妇看。遗书上明言观鸿生于一九六八年,按说今日已死三年。少妇不解,谁是观鸿嘛;你说我老公汉姆沙吗,他才没你那么短命,怎么你们支那人就爱乱咒人。少妇嘴巴撅得老高。真主阿拉保佑我们,保佑我的男人汉姆沙,赐下东卡阿里养活我们一家。听好啊支那男人,也许你也是东卡阿里的子孙,你老爸没有东卡阿里便下不了你这个蛋,现在汉姆沙在替真主做事,他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真主阿拉的意旨,你们不该眼红,不该咒人。

少妇词严色厉,尽管声线不高,语音也不激昂,却不知怎么招来了她的家人。小小一间屋子忽然有人从四面八方鱼贯出现,女人们怀抱着背负着拉扯着她们的孩子;男的人中垂挂鼻涕,女的眼睑悬吊泪珠,无不以狐疑的眼神戒备着你。处在他们的围伺中,你忽然省悟自己原是一个陌生的来客,到这国境的边陲,在这铁道无可延伸之处,你终究只是一个背负家族遗书的流浪者,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来由无归处。寻找哥哥就如寻找龙舌苋一样,按图索骥,只为了追寻祖辈埋在丛林某处的宝藏。但你挖掘得愈深,愈渐看清楚那里面只有深陷的空洞和虚幻;里头深不见底,唯有你对生存的欲望,蚯蚓似的蠢蠢蠕动。

三个女人八个孩童的目光,逼得你终于落荒而去。你付钱买了一盒药膏,深深鞠躬后才离开浮脚楼。也许因为心里最深的恐惧和希望,你走了以后便不再回头。那浮脚楼如同迷蒙瘴气里的幻象,忽然“卟”一声冒火,靛蓝色烈焰冲天而起,咻咻卷走了你身后的乡野与山林。

一切如梦似幻,好像一场大梦沉睡三十年。你在旅馆里醒来,尿囊里一泡尿只撒了一半,短裤与床铺已然湿透。草龟在床下昂首看你,失焦的眼神若有所思。你从裤袋里掏出一小盒药膏,只有它是实在的,似乎一场野火伸舌燎过,把记忆都烧得烟灭灰飞,剩它是唯一的实体。你旋开盖子,乳白色药膏在淡淡的月晕中焕发莹光,乳白,让人忆起母亲的怀抱,襁褓里婴儿的乳香和微笑。

你把药膏涂抹在草龟头上,它温驯地保持静止的状态,直到你把一盒药膏都用完,才发觉那草龟何时变成了一尊硕大的青铜塑像,神话中昂首吐舌的玄武。它那么古老,青铜已锈,壳背生苔,只有一抹眼神新鲜润湿,悲情如昨。

两个月后,新年被一镇马来孩童燃放鞭炮的声音惊走,没有人知道你仍然守在旅馆,终日把玩一撮无根的龙舌苋。偶尔你走在街上,穿入镇的阴影,静听火车挟澎湃的声浪冲来,驶往没有去路的前方。小镇火车站被树影笼罩,搭客们撑着浮肿充血的倦眼,一一从火车站步行到伊斯兰教堂那头。就某日你看见那人穿过火车站的拱门,他身形佝偻,年轻的脸庞散布岁月的鞭痕。

那人拎着一个无物的旅行袋,徐徐横过冷清的大街。他朝你走来,浓阴中见那五官层次渐明,阔嘴长脸,地额方圆,竟是你家族独有的无双脸谱。你微微愣住,他却没有发现你的存在,依然拖着疲惫的步伐踽踽行走,在一瞬间穿越你的身体。

你捂着胸口,随即回身。仿佛他也曾经回头,也在一刹那嗅到了龙舌苋妖冶血污的腥气。你们的目光穿透彼此,熟悉,但说不出来对方的名字。那人似无所觉,继续走他没有前方的路。那背影在正午的光纹里荡漾,不过瞬间,便已融入。

这样,视野倾斜,他穿过了一个没有名分的终站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