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与岭南
2017-08-17陈桥生
陈桥生
谢灵运在诗歌史上的功绩,主要是他第一個以成功的创作实践确立了山水题材的独立地位。朱自清先生称他是“第一个在诗里全力刻画山水的人”,是“发现自然的诗人”(《经典常谈》)。然而,这位伟大的诗人命运却很不美妙。谢灵运于宋元嘉十年(433年)被徙付广州,于他本人,这就是一场悲剧,是走向刑场的穷途末路,是人生最后的数月时光。亦如谢灵运的山水诗,一度被诟病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谢灵运的南徙岁月,亦一度被视为不光彩的尾巴而被学界所忽视。本文拟对此略作梳理,探讨谢灵运与岭南的关系、他的南徙对于其家族命运的影响,以及通过其孙谢超宗而对宋末齐初文坛的影响轨迹。
一
《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于元嘉五年(428年)再度东归故乡会稽始宁之后,“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
始宁山居为谢灵运的祖父谢玄晚年开始经营。《水经注》卷四十《渐江水注》对此有过较详尽的描述。及灵运辞职还乡后,又在北山修筑扩建,“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对此,其《山居赋》及自注以赋体惯长的手段和注特有的引伸发挥,作了纵横捭阖铺张扬厉的叙述。而谢灵运山水诗中,有一、二十首都是直接描写其始宁墅风景的。
“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所谓的伐木开径,其实就是南朝士族们对田园山泽的开发占夺,是谢灵运对始宁山居的经营开拓。据《宋书》卷三十五《州郡志》,始宁置于会稽条下,“去京都水一千三百五十五”;临海,本会稽东部,“去京都水二千一十九”。约摸估算,自始宁至临海,则大致有七百里之距。“从者数百人”,近千里的伐木开径,其声势之大,不可谓不嚣张,也难怪要让临海太守惊骇,谓为山贼。
谢灵运的伐木开径,可以说达到肆无忌惮的程度。这也表现在他对待两地太守的傲慢态度上。谢灵运甚至要求“惊骇”之后的临海太守王琇加入到自己的行进队伍中。“又要琇更进,琇不肯。灵运赠琇诗曰‘邦君难地崄,旅客易山行。” 从“不肯”的字眼中,甚至依稀可以看出灵运“要”之反复,未果之后,还要讽之以诗。
王琇没有与灵运计较,但会稽太守孟顗却无法忍受。“在会稽亦多从众,惊动县邑。太守孟顗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顗曰‘得道应须慧业文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顗深恨此言。”
孟顗不可能不“深恨此言”。孟顗事佛之精恳,其来有自。据《高僧传》卷二《佛驮跋陀罗传》曰;“先是沙门支法领,于于阗得华严前分三万六千偈,未有宣译。至义熙十四年(418年)吴郡内史孟顗,右卫将军褚叔度,即请贤为译匠。乃手执梵文,共沙门法业、慧严等百有余人,于道场译出。诠定文旨,会通华戎,妙得经意。”在人家的地盘上,本来理应稍微客气点,但谢灵运从骨子里是看不起他们的,并且常常一逞口舌之快,从而结下了致命的梁子。
《宋书·谢灵运传》:“会稽东郭有回踵湖,灵运求决以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坚执不与。灵运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宁岯崲湖为田,顗又固执。灵运谓顗非存利民,正虑决湖多害生命,言论毁伤之,与顗遂构讎隙。因灵运横恣,百姓惊扰,乃表其异志,发兵自防,露板上言。”这里的“百姓”决非一般人民,因为贫弱百姓决不能和豪家争夺。这里的“百姓惜之”“百姓惊扰”,指的应是下层地主对传统士族的占山护泽的不满与恐惧,因此,谢灵运两次欲决湖为田,宋文帝都已经同意,会稽太守孟顗却坚执不与,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士族的占山护泽,因为严重挤占侵害了庶族官僚们的利益,而受到他们越来越多的限制排斥,这种矛盾,加之以谢灵运的倨傲性格,更达到难以调和的地步,乃至“表其异志,发兵自防”。
谢灵运没辙,也只有“驰出京都,诣阙上表”,向文帝自辩。文帝明白其中的因由,不加之以罪,但也不让他东归,而以为临川内史。对文帝而言,这是一次妥协平衡,明知为“诬”,却并不追究诬告之人;于谢灵运,则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本指望皇上会为自己主持公道,结果却大失所望。
不仅不欲使谢灵运东归,安排给他的临川内史,也只是个五品官,而之前他曾担任过的秘书监、侍中,都已是官居三品,不升反降。虽然在薪俸上看似有所增加,刘宋制,侍中,秩比二千石,如今“赐秩中二千石”,但与故郡的“生业甚厚”相比,这点小小的所谓“恩赐”,不过是一个遮人耳目的政治伎俩而已。
谢灵运于元嘉八年季冬离京师赴临川。其《孝感赋》即作于途中,有云:“于时月孟节季,岁亦告暨。”表明出发的时间在冬十二月初。【1】
谢灵运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所以他到任临川后,“在郡游放,不异永嘉”。而当在京任司徒的刘义康派人要对谢灵运采取措施时,积压在他心头的对孟顗的怨恨,包括对朝廷的失望,便瞬间爆发了,所以,这回他不再是“驰出京都,诣阙上表”,而是率部众反将来者“执录”,不惜撕破了脸皮,遂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就此而言,说谢灵运“遂有逆志”,未必是空穴来风。为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立志报仇的张良,倾其家财收买刺客欲作致命一击,其心态与此时的谢灵运何其相似。为难自己的人是刘义康,庶族地主代表的皇室对士族的打压已是必然,“帝秦之害”已经显现。今人郝昺衡以为此诗乃刘宋当权者的伪造,但至少从诗意来分析,认定它出之于谢灵运之手,也还是合乎其情理的。谢灵运不会真是要推翻皇族的统治,他压制不住的是心中的愤懑与失望,以及其鲁莽和冲动。
“罪衅累仍”的谢灵运,在刘义康的坚持之下,最终被“徙付广州”。
二
谢灵运徙付广州,时在宋元嘉十年(433年),是没有疑义的。但具体什么时间,因缺乏确切记载,而一直不甚明了。
据《宋书·谢灵运传》记载,其后,秦郡府将宗齐受到涂口(今江苏六合县瓜埠口),到达附近桃墟村时,看见七个形迹可疑的人,觉得他们并不像一般人,于是立即报告上司;上司派遣士兵随同宗齐受追赶,最终七人被拿下。经审问,其中一个来自山阳县名叫赵钦的人说:“同村薛道双先与谢康乐共事,以去九月初,道双因同村成国报钦云:‘先作临川郡、犯事徙送广州谢,给钱令买弓箭刀楯等物,使道双要合乡里健兒,于三江口篡取谢。若得志,如意之后,功劳是同。遂合部党要谢,不及。既还饥馑,缘路为劫盗。”
对这一事件,学界多有怀疑,認为这应是刘义康们为陷害谢灵运而设下的陷阱。姑不论事件的真伪,由于要坐实其罪衅,这里所透露的“去九月初”的时间,理应是经得起推敲的。
“去九月初”里的“去”,意思就是刚过去的一月。如谢灵运《自理表》:“忽以去月二十八日得会稽太守臣顗二十七日云”里的“去月”就是指的上月。这里说“去九月初”,透露的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谢灵运犯事徙送广州,最迟应在九月初;一是谢灵运为“有司又奏依法收治”的时间,应在是年十月至十一月间了。《宋书》及《南史》在连接这两件事情时,用的过渡词是“其后”、“后”,《资治通鉴》用的是“久之”,这个时间段在一个多月左右。
这回,宋太祖刘义隆也未再能保住他了,乃“诏于广州行弃市刑”。
“弃市刑”,注家们多以为是斩首之刑。而据清·沈家本《历代刑法考·刑法分考四》“弃市”条引:《汉书·景纪》注:师古曰:“弃市,杀之于市也。谓之弃市者,取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也。”秦汉时弃市乃斩首之刑,魏、晋以下,弃市为绞刑。而该书“绞”条引:晋《刑法志》:斩刑者罪之大,弃市者罪之下。南朝宋、齐、梁、陈,北朝魏并有弃市之名,皆谓绞刑。【2】
由此可知,谢灵运所受的应是绞刑,而非斩刑,绞刑之罪稍次于斩刑,难道这算是刘义隆的一点点恻隐之心吗?死时年仅四十九岁。一代文豪犹如一颗流星,在历史的天空划过一道短暂而耀眼的光芒,倏然而逝。
谢灵运的具体受刑时间也不能确定。但《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二系之于元嘉十年(433)十二月的倒数第二条,应已是十二月中下旬了。结合其《临终》诗中“凄凄凌霜叶,网网冲风菌”的句意,以及收治之后的下诏并执行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看,这应该是合情理的。【3】
如此算来,谢灵运自踏上岭南的时间,至多也就是三个月左右。而即便是这三个月左右,他大多时候也是不得自由的。所以,岭南的风物并没有太多地进入到诗人的创作中,流传至今能考的作品,也就不外乎《岭表》、《岭表赋》、《临终》三首残缺篇章。即便是此前曾无限向往的罗浮山,并感梦而作有《罗浮山赋》,这回自己“南通罗浮”,却也明白是无缘践梦的了。
岭南于谢灵运的一生而言,只是一个行刑的时间。中国山水诗的代表诗人来到了岭南,但岭南的无限山水却没能带给诗人永嘉山水般的愉悦与慰藉,也就无法留下诗人的激情与感发,这是令人无法释怀的遗憾。
但即便如此,以诗人当时“江左独振”的才名之盛,他带给岭南的影响却是久远深长的。谢灵运徙付广州,是举家南下的。《南史》卷十九曰:“灵运子凤,坐灵运徙岭南,早卒。凤子超宗,随父凤岭南,元嘉末得还。”儿子谢凤、孙子谢超宗也随同流徙,谢超宗当时不过两三岁。谢灵运在广州被杀,谢凤没几年也年纪轻轻病死岭南,谢超宗随母亲在岭南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才得允回到建康。
谢灵运徙付广州,及其后人近二十年的居所,位于何处已无从确考。但今天珠江南岸的中山大学校址所在地名为康乐园,旁有康乐村,一直被认为即是康乐公曾经活动居住的所在,不然如何解释这个名字偏偏集中出现于此地呢?其实,无论康乐公的身影是否在这里徘徊吟咏过,其后人近二十年时间是否都在这里度过,谢康乐的声名确已沉淀于此,留待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去思索、追寻。
谢灵运留下了一首《临终》诗,表达了“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的志愿。同时,又把他的一副美髯捐献给了寺庙里的维摩诘像。据《太平广记》第七十九《谢灵运须》:“晋谢灵运须美,临刑,施于南海祇洹寺,为维摩诘须。寺人宝惜,初不亏损。中宗乐安公主,五月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取之。又恐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今遂绝。(《国史累纂》)”即使只是一副须髯,也终逃不过厄运,沦为唐代公主们斗草使性的玩具而已。地下有知,谢公恐怕又不免要生出一番“恨”意来。
三
谢灵运死后,孙儿谢超宗及其母亲等在广州生活了近二十年后,于元嘉末得允还建康。谢超宗的童年、青少年都是在岭南度过,人格学识的培养,显然也是在岭南完成的。岭南的文化滋养,及谢氏家族的家风传承,共同造就了谢超宗。
谢超宗回到京城,一出手便不同凡响。他为殷淑妃作诔,赢得孝武帝大相嗟赏:“超宗殊有凤毛,恐灵运复出。”一代文宗谢灵运带着他的绝妙文辞,远遁于岭南,而就是短短的二十年时间,从岭南又走出了一个文釆风流的谢超宗,能不令人生起“灵运复出”之叹吗?
谢超宗的文学成就,当然是远不能与其祖父谢灵运同日而语的,但在当时的文坛也是佼佼者了。谢超宗与谢庄同时作《殷淑妃诔》,同受到孝武帝刘骏的称许,这对于一直远处岭南的他来说,何其不易!可以想像,在岭南的近二十年时光,他在文学方面的训练并没有被太多耽误,或者说,陈郡谢氏在文义才能上的优良家风,在这位被远弃的士族子弟的身上,依然被较好地承续了下来。又或者说,谢氏家族这个当时的头等高门士族,陡然间被远徙到岭南后,还是与当地文化达成了某种交流与平衡,共生互补。
一方面是自谢灵运始,大量的高门士族在南朝时来到了岭南,为岭南的开发起着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岭南文化对中原文化的反哺,也在不断地加强,有迹可寻。
谢超宗回到了京城,作为曾经名动江左的谢灵运的嫡孙,流徙岭南近二十年后,终于又回来了,他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要在京城的文坛上有所表现、站稳脚跟,不辜负乃祖的昔日荣光。
对于谢氏家族来说,乌衣巷中的谢安宅就是他们精神的根,“乌衣之游”是谢氏子弟永远的记忆与传说。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棵棵“芝兰玉树”,在时代的动荡中命途多舛。他们或从文,或随武,或干进,或疏狂,希望重振风流,不过,最后不负谢混“风流由尔振”期望的,却是平生唯谨慎的谢弘微一支。刘宋以后谢氏家族的历史,主要是谢弘微子孙的历史。【4】
在刘宋朝后期,谢氏家族当时叱咤政坛文坛的人物,非谢庄莫属。谢庄就是谢弘微的儿子。谢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有过人的才华,而且有标致的风仪,难怪太祖见而异之说,“蓝田出玉,岂虚也哉”,谢氏家族这样的“蓝田”,才能生产出谢庄这样的美玉啊。
元嘉二十九年(452年),謝庄32岁时,南平王刘铄献赤鹦鹉,群臣为赋,谢庄作《赤鹦鹉赋应诏》,深为“文冠当时”的袁粲激赏,“江东如没有我,你便独秀天下。若是没有你,我亦是一时之杰”,遂隐去自己的同题赋不传。而且,谢庄不仅名满江南,声名还远播北方。他是当时的风流领袖。
论辈份,谢庄是谢超宗的族叔。而且,元嘉十年(433年),谢庄的父亲谢弘微是与谢超宗的祖父谢灵运,以及谢惠连三兄弟同年去世的,这对于谢氏家族的打击是无比沉重的。但这无形中也会增强后代子弟间惺惺相惜的特殊情感。于是,当谢超宗终于辗转从岭南回到了京城,官居高位、文坛翘楚的族叔谢庄,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他的荫护者与引路人。
宋大明六年(462年)四月,孝武帝刘骏的宠妃殷淑仪卒。殷淑仪是刘骏叔父南郡王刘义宣的女儿,娶叔女为妃,纵情败礼若此!殷淑仪姿颜美丽,宠冠后庭,其子刘子鸾以母嬖亦爱冠诸子,孝武割吴郡属之,甚至欲改立其为太子。殷淑仪死后,刘骏精神涣散,痛不欲生,不理政事。每晚睡前,都要在她灵前倒酒对饮,之后痛哭流涕到难以自拔。刘骏又下令给殷淑仪盖一座庙,庙成后以淑仪长子刘子鸾的封号,称为新安寺。难怪前废帝刘子业即位后,为报此前殷淑仪得宠试图夺嫡之仇,将她所生子女全部杀死,毁了新安寺,掘殷妃墓,这是后话。
孝武帝最钟情的宠妃死了,为她作诔赋哀就成了臣子们表忠的最好机会。《南史·后妃传》:“谢庄作哀策文奏之,帝卧览读,起坐流涕曰:‘不谓当今复有此才。都下传写纸墨为之贵。”时为吏部尚书、领国子博士的谢庄,当然是不能不努力表示的。谢庄当然更明白这是侄子谢超宗表忠的绝佳时机。由于岭南的这段曲折,谢超宗的出仕已经很迟,正是孝武帝刘骏时期,还有什么比写这篇诔文更能讨皇上的欢心呢?事实正不出所料。所以刘骏赞赏谢庄文是“不谓当今复有此才”,赞赏谢超宗文是“灵运复出”,一方面可能是文章确实哀婉动人,比如流传下来的谢庄之诔文,不但将殷贵妃之美,写得无与伦比;而特别将这位帝王之爱,写到人间的极致地步。但其实,更可能的是刘骏非常需要有这样的文章为他的宠妃颂赞。所以他不但需要这些诔文的颂美,他甚至还论哭行赏。他对一个名叫刘德愿的大臣说:“卿哭贵妃若悲,当加厚赏。”刘德愿“应声便号恸,抚膺擗踊,涕泗交流”,当场就升他做豫州刺史。接着,刘骏又让羊志哭殷贵妃,羊志随即“亦呜咽极悲”。
谢超宗的诔文终未能流传下来,其水平应该不可能超过谢庄的那篇,但因为这篇诔文,他受到了刘骏的“大嗟赏”。刘骏“灵运复出”的嗟赏是当着谢庄的面说的,完全可以推测,谢超宗的这篇诔文,很可能是族叔谢庄有意提携安排的,以此作为谢超宗晋见刘骏的见面礼。因此而获晋升,“转新安王抚军行参军”尚属小事,在皇上面前承续上乃祖谢灵运的血脉与风华,这才是关键,也是谢庄维持谢氏家族门第、风流的使命与责任所在。
受族叔的提携,谢超宗的诗风基本上是延续了谢庄的风格。
梁裴子野《雕虫论》曰:“宋初迄于元嘉,多为经史”。整个社会所形成的以博学多通、善好文义相尚的风习,影响于文学中,就形成了以博学为诗、以技巧相竞的典正雅重的元嘉体诗歌。钟嵘《诗品序》:“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他们的创作比较典型地反映了元嘉时代“文多经史”的风尚,故有颜、谢之称,后世又与鲍照并称为元嘉三大家。
元嘉诗坛,除颜延之、谢灵运以及鲍照的诗外,影响所及,还有谢庄、江淹(其主要创作都是在“才尽”之前的宋齐之交)、王俭等。钟嵘《诗品序》:“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诗品下》“齐黄门谢超宗、齐浔阳太守丘灵蘜、齐给事中郎刘祥、齐司徒长史檀超、齐正员郎钟宪、齐诸暨令颜测、齐秀才顾则心”条云:“檀、谢七君,并祖袭颜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乎!余从祖正员常云:‘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唯此诸人,传颜、陆体,用固执不移。颜诸暨最荷家声。”永明初年,齐武帝萧赜曾问王俭,当今谁的五言诗最好,王俭答以谢朏和江淹二人。谢朏诗今均已散佚,但王俭说,谢朏诗的长处是“得父(谢庄)膏腴”;至于江淹的诗,亦以拟古见长。王俭的看法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高门士族的见解,也可见元嘉诗风在宋齐之交还有着相当的影响。
大体说来,刘宋六十年可以元嘉为界分为前后两期,钱仲联先生以为,前三十四年为苟安,后二十六年为内乱。无论政治与军事,均是每况愈下。【5】于文学言,同样可以此为界分为前后两期,一般认为,可以孝武帝孝建三年(456年)颜延之的死作为标志,标志着以博学为诗、典正雅重的元嘉时代文风的结束。但这种结束,并非戛然而止,只是其大一统局面的结束。事实上,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内,这种诗风依然在延续,还有着不小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还是诗坛的主流。钟嵘《诗品序》曰:“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
谢超宗与谢朏的诗,都是得谢庄“膏腴”,而他们二人的诗均不传于后世,其原因或许有很多,但他们活在谢庄的阴影下,终不能超越于他,而这种诗风又正在淡出历史舞台,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
直至宋末,谢超宗大约50岁前的文字,无一流传至今。谢超宗最得意的时光,都是与萧道成联结在一起的。《南齐书·谢超宗本传》记载了三件事:一是“太祖为领军,数与超宗共属文,爱其才翰”。二是“升明二年,坐公事免。诣东府门自通,其日风寒,高帝谓四座曰“此客至,使人不衣自暖矣”超宗既坐,饮酒数杯,辞气横出,太祖对之甚欢。”三是“及齐受禅,为黄门郎。有司奏撰郊庙歌,上敕司徒褚彦回、侍中谢朏、散骑侍郎孔珪、太学博士王咺之、总明学士刘融、何法图、何昙秀作者凡十人,超宗辞独见用。”
从上可见,萧道成对谢超宗之才翰,可谓推崇备至。然而,今天我们只见“爱其才翰”的誉美在,却不见任何才翰之作品,不免让人感慨历史淘洗的残酷与公正。唯一留存下来的是他于南齐建元、永明年间所创制的“辞独见用”的雅乐歌辞,计有《南郊乐章》十三首,《北郊乐歌》六首、《明堂乐歌》十五首、《太庙乐歌》十六首。即便是这些歌辞,也是“一依谢庄”。
谢超宗的命运转折,是出现在萧道成的后期。《南齐书》本传记载:
为人仗才使酒,多所陵忽。在省直常醉,上召见,语及北方事,超宗曰:“虏动来二十年矣,佛出亦无如何!”以失仪出为南郡王中军司马。超宗怨望,谓人曰:“我今日政应为司驴。”为省司所奏,以怨望免官,禁锢十年。
若为“属文”,一介文士,大可以辞气横出,使人不衣自暖,对之甚欢;可一旦涉及政事,谢超宗就显出其疏狂失仪。
他的这份疏狂失仪,同样体现在他遴选儿女亲家一事上。
武帝即位,使掌国史。除竟陵王征北谘议,领记室,愈不得志。超宗为子娶张敬儿女为妇,帝甚疑之。及敬儿诛,超宗谓丹阳尹李安人曰“往年杀韩信,今年杀彭越,君欲何计”安人具启之。上积怀超宗轻慢,使兼中丞袁彖奏超宗,请付廷尉。
众所周知,六朝时期门第高低的标志就是婚、宦。在婚姻形式上讲究的是严格的门当户对,不仅士庶不婚,就是士族之间也有严格限定。
不可否認,自刘宋开始,这道藩篱不断被突破。如许嵩《建康实录》卷十三“宋孝武帝大明五年”中记载:“是岁,始坏士族杂婚者补将吏,于是民多逃亡。”《魏书》卷九十七《刘裕传》亦记曰:“是岁,凡诸郡士族婚宦玷杂者悉黜为将吏,而人情惊恐,并不服役,逃窜山湖,多为寇盗。”从“民多逃亡”、“逃窜山湖”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想见当时士庶通婚的状况已相当严重,决非个别现象。沈约《奏弹王源表》:“自宋氏失御,礼教雕衰,衣冠之族,日失其序,姻娅沦杂,罔计厮庶,贩鬻祖曾,以为贾道。”明确指出刘宋时期“衣冠之族”已是“絪娅沦杂”。
至萧齐,其情形自然江河日下。但是否至于“下”到谢超宗要为自己的儿子娶出身寒贱的张敬儿之女为妻呢?恐怕未必。至少武帝萧赜不这样认为,所以对谢超宗此举“上甚疑之”,不免要怀疑他是别有用心了。
《南齐书》本传评谢超宗“为人仗才使酒,多所陵忽”,这与《资治通鉴》里论及谢灵运时说“灵运恃才放逸,多所陵忽,故及于祸。”几乎如出一辙。最后,谢超宗被流徙越州(今四川西昌),行至豫章,又赐其自尽。殊途而同归,一句“灵运复出”,实在也是一语成谶般地道出了谢超宗的一生命运。
注释:
【1】参见顾绍柏《谢灵运校注》369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清·沈家本《历代刑法考·刑法分考四》第135-139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3】参见李雁《谢灵运研究》第7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4】参见萧华荣《华丽家族》第169页,三联书店1995年版。
【5】钱仲联《读〈宋书〉札记》,见《梦苕盫论集》第21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