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下的奇幻世界
2017-08-16劳伦·巴列斯塔
劳伦·巴列斯塔
東南极洲迪蒙·迪维尔站附近,弯曲的冰柱从海冰底部伸出来。这种奇观持续时间很短,难得一见,只有在极冷的盐水从冰中析出遇到盐分较低的海水时才会形成。
冰下30米,一只海羽星舞动着它蕨类枝叶似的腕足捕捉食物碎片。它不是植物,而是动物(是海星的表亲),并且会游泳。摄影师劳伦 ·巴列斯塔潜至70米深处拍下了这些照片。海羽星
帝企鹅前往公海寻找食物。它们上方的棕色团块是附着在海冰下方的微藻,春天开始产生光合作用。摄影师白天就扎营在这里的一块浮冰上。帝企鹅
一只具有生物发光功能的皇冠水母体宽约36厘米,它漂浮在40米深的海水中,散发着微光,身后拖着数十条长着刺细胞的触手。这些以浮游生物为食的钟状生物受到光线直射就会丧命。皇冠水母
清晨,当我们从东南极洲阿黛利海岸的法国科研基地迪蒙 ·迪维尔站徒步抵达这里时,我们不得不先敲掉前一天凿出的洞口上新结的一层薄冰。这个洞径直穿透这块厚达三米的浮冰,洞口宽度刚好能容下一个人,洞的另一端就是大海。我们从没试过从这么小的洞口下潜。我第一个下水。
我用双手、膝盖、脚踝和脚蹼推拉并举,才扭动着身躯穿过了冰洞。终于跳入大海时,我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可怕的情景——身后的洞口已经开始关闭。
海冰的底部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冰晶,我向下穿行的举动让它们动了起来,它们向洞口聚集,好像它是一个倒置的排水口。我把一只胳膊使劲伸入冰晶层,发现它有将近一米厚,我抓住安全绳,一厘米一厘米地将自己往上拉,但我的肩部卡住了。突然间,头顶遭到的一记猛击让我吓了一跳:我的潜水伙伴塞德里克·让蒂尔正试图将我挖出去,他的铲子击中了我的头骨。最终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出水面。今天的潜水结束了——但这只是32次中的一次。
我是和另一位名叫文森特·米尼耶的摄影师一起受邀前来的,邀请我们的是电影导演吕克·雅克,2005年的《帝企鹅日记》让他大获成功,目前他正在拍摄续集。雅克拍摄帝企鹅,米尼耶给它们拍照片的时候,我的团队将对海冰之下的生命进行记录。冬季这里的海冰可扩张到海面上100公里之外的地方,但我是2015年10月来的,正值初春,36天的时间里海冰逐渐消融,退到距离海岸只有几公里的范围内,我们将穿过冰层,潜入70米深的海水中。
一只几周大的幼年韦德尔氏海豹好奇心满满地游过来,留下了这张特写照片。曾在迪蒙·迪维尔站工作的海洋生物学家皮埃尔·舍瓦尔多纳说这可能是它第一次游泳。韦德尔氏海豹是地球上繁殖地最靠南的哺乳动物。
橙色的海鞘将自己固定在60米深的海底,靠吸取海水捕获食物,它们看起来“非常简单,就像海绵”,舍瓦尔多纳说,“但其实进化程度很高”——它们是无脊椎动物,但幼体有脊髓。海鞘
此次的南极探险不同以往,我们的潜水深度,将超过此前任何人在南极洲海冰下的潜水深度——“艰难”将不足以描述此次面临的境况。
我们在法国准备了两年。我把一张阿黛利海岸地图钉在墙上,在上面标出一系列不同深度的潜点,每个潜点与迪蒙·迪维尔站的距离都在10公里之内。我们与制造商一起找出传统潜水装备的缺点。水温将达到零下1.8℃。(咸水在淡水的冰点之下仍不结冰。)不穿干式潜水服我们不出十分钟就得丧命。有了升级版的装备,我们能在水下停留5个小时。
穿上潜水服要花一个小时。等我们终于跳入冰冷海水,每个人身上携带的重量足有90公斤。
每天的潜水准备工作差不多也得花费这么长时间。我们有时会从韦德尔氏海豹用牙齿挖出的冰洞下潜,但在那些没有可利用的海豹洞的地方,我们就只能用钻冰机自己钻洞。海豹需要换气时能顺着原路找回之前挖好的冰洞,我们最担心的则是在水中迷路,困在冰层下出不来。于是我们将一条黄色的荧光绳顺着洞口放下去,拉着这条绳子潜水,工作结束后再顺着绳子返回地面。
极端环境造就极端动物。左上起顺时针方向:这只冰封的南极扇贝体长7.5厘米,它很可能已经有几十岁了——在极寒的环境中动物生长速度缓慢。一只看起来好像球潮虫的等足类动物——受到威胁时会蜷成一团——实际上有将近12厘米长。海蜘蛛是神秘的“极化巨大症”的又一个例证:它们在其他地区体积很小,但南极的这只却长着18厘米的大长腿。依偎在长满蠕虫的树状海绵旁的海星又如何呢?它的直径超过30厘米。左上起顺时针方向:南极扇贝;等足类动物;海蜘蛛;海星、纽形动物和扇毛虫、海绵
我们的潜水服有四层:最里面是一层保暖内衣,接着是带电加热的紧身衣,然后是一件厚厚的抓绒,最后还有一层超过一厘米厚的防水橡胶。我们头上戴着内外两层头罩和防水手套,穿着保温潜水袜和脚蹼,还要携带16公斤的配重。加热紧身衣配有两块电池,另外还有去除我们呼出气体中的二氧化碳的水下呼吸器(这让我们可以潜得久些)、备用气瓶,以及我的摄影器材。我们的样子就像是没戴头盔的宇航员。光是穿戴整齐就得花上一个小时,还是在我们的急救医生伊曼纽尔·布兰奇的帮助下。
一条谨慎的冰鱼藏身在一簇巨藻中。这些海底居民血液中含有抗冻蛋白,让它们能承受零下1.8℃的低温。南极刺骨的海水中生活着至少50种冰鱼。冰鱼;巨藻
等我们终于准备好跳入冰冷的海水,每个人身上穿戴和携带的东西加在一起足有90公斤。这就像是重新学习潜水一样。每动一下都很费劲,游泳几乎不可能。寒冷很快就让我们暴露在外的一小块脸颊皮肤冻僵了,随着潜水时间的延长,寒意渐渐侵入我们的衣服和手套,越来越用力地咬噬着我们。这让人难以忍受,但我们必须忍受。潜水结束时,我们一面上升一面减压,同时寻找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来缓解痛苦。
我们暴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麻木,寒意穿透潜水衣和手套。我受损的神经要花七个月时间才能恢复正常。
当我们终于爬上岸,或者说将自己从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拖上来时,我趴在冰面上,脑子一转也不转,根本想不起来脱下衣服。我的皮肤僵硬起皱,嘴唇、双手和两脚都又肿又木——然后,随着我的身体恢复温度,血液循环加快,最难受的时候才刚到来。由于疼得太厉害,我反倒希望自己的四肢仍旧处于冰冻的麻木状态。四周之后,即便是在温暖的环境中,我仍然感觉不到自己脚趾的存在。等到我受损的神经完全恢复正常,已经是我们返回欧洲七个月之后的事了。
是什么让这一切煎熬都值得?首先是光线——任何摄影师看到那样的光线都会兴奋不已。春天的迹象刚刚显现,漫长的极夜褪去了,微小的浮游生物还没开始泛滥从而让海水变得浑浊。浮冰之下的海水无比清澈,因为极少有微粒让光线发生散射。细微的光线透过冰隙和海豹挖出的洞口洒下来,如街灯一般为海底的景观笼罩上一层微弱的光辉。
海底的景观真是奇妙!东南极洲仅生活着几种海豹、企鹅和海鸟,一只陆生哺乳动物也没有,你或许会以为这里的海底也如同沙漠般荒芜,但事实上,它就像一座绮丽的花园,其中生长着许多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生物。
一只韦德尔氏海豹陪着它的幼崽在冰下游泳。小海豹成年后将长成妈妈这般大小:约3米长,体重达半吨。这些温和的海豹生活在海岸附近,通过冰上的气孔换气。韦德尔氏海豹
一只海葵将身躯塞进浮冰里,任由触手在漆黑的水下随波摇摆。海洋生物学家马利梅根·戴利说它是已知的唯一一种生活在冰里的海葵。科学家还不知道它是如何进入冰里——或是如何在冰里存活的。冰海葵
一只章鱼从生物遍布的海底上方游过。南极至少有16种章鱼,它们的血液中都含有一种叫做血蓝蛋白的特殊色素,这种色素使它们的血液变为蓝色,让它们能在低于冰点的温度中生存。南极章鱼
千万年来,自从这块大陆与其他大陆分开,并被冰雪覆盖,南极洲的海洋生物就在很大程度上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生物隔绝开了。自那时起,南极绕极流就从西向东地绕着南极循环,形成巨大的温度梯度,抑制着海洋动物生存范围的扩大。长期的隔绝使当地特有的丰富物种得以在海底进化繁衍。
在9到15米的深处,长着超过3米长的叶片的巨藻营造出一幅庄严壮观的景象。再往下,我们遇到了体型巨大的海星:直径38厘米,比暖水海域的同类要大许多。然后是巨大的海蜘蛛,它们是节肢动物,就像陆地上的昆虫和蜘蛛,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海洋里,但在温暖的地区很罕见,體型也很小,肉眼几乎看不见。在这儿,就像在北极一样,海蜘蛛可以长到30厘米甚至更大。不过它们的躯干很小,以至于内脏都长到了腿部。
在超过50米的深度,光线变得昏暗,我们再也看不到海藻或其他植物。带毛的水螅虫(一种与珊瑚虫有亲属关系的群居动物)和扇贝厚厚地覆盖在海底。扇贝的直径是10厘米,但它们可能有40岁甚至更老了——在南极洲一切都生长得很缓慢。在这个深度我们还注意到了海羽星,它是海星的近亲,靠将近20只舞动的触手捕捉漂浮在海水中的食物碎片。等足类动物在它们当中爬行游曳,形同甲壳虫。
70米是我们的极限深度,这里的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我们看到了柳珊瑚目的海扇,看到了甲壳类动物、海鸡冠、海绵和小鱼——它们的多彩和繁盛让人不禁联想到热带珊瑚礁。固定不动的无脊椎动物数目尤其庞大,这些犹如植物的动物很好地适应了稳定的环境,它们虽然生长缓慢,但似乎具有无穷无尽的繁衍能力——除非受到外界干扰。我们忍不住好奇,当气候变化使它们的生长环境变暖,它们将如何应对?
随着我们向海面上升,生物多样性也变得单调。浅水的环境较为不稳定:漂流的冰山和海冰会刮擦海底,海面季节性的结冰和融化引起淡水的流失和回归,导致海水含盐量的大幅变化。可即便如此,吸引眼球的东西还是很多。附着在冰上的微藻将它变成了一道由橘色、黄色和绿色构成的艳丽彩虹。冰如同一座复杂的迷宫,依照厚度分为数层,我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穿过冰层。有天我靠近冰洞时,发现一只母海豹和一只幼海豹从洞口跃入大海。我久久地凝望着它们,羡慕它们能在这童话般的世界里恣意游弋。
还有一天,我正冻得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让蒂尔叫我看挂在浮冰上的一小群海葵。它们将自己扎进石头一样坚硬的冰层几厘米深的位置,在阳光下透明的触手随波摇摆,灵敏而光亮。我在整个研究生涯中都不曾听说或读到过这种动物。它们是如此魅惑,令人着迷,我们感到无比骄傲,因为能够亲眼见证这些活生生的精巧生物。
南极冰层下的大海就像珠穆朗玛峰:充满魔力,但环境极其艰险,想要前往必须确定自己具有足够强烈的愿望。不能抱着敷衍的心态,不能假装有热情,这里对人的考验太严峻。但正因如此,你们看到的这些图片才是前所未见,而拍摄这些照片和亲眼见识这片天地的经历才令人终生难忘。
度过了36个日日夜夜之后我们才感觉刚刚开始了解这里。临近结束的一次潜水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不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什么动物,而是因为潜水的地点。在法国的家中,我看着迪蒙·迪维尔站的地图时,就曾梦想来到这里。在21世纪的地球上,你在哪才算真正孤身一人?在哪才能看到一些其他人从未见过的东西?我在地图上标记出诺瑟尔礁——一个距离迪蒙·迪维尔站11公里的小岛。每到冬天这座岛屿就会冰封起来。
我们的直升机从岛的上空飞过时,诺瑟尔出现在开阔的海面上,像一座尖塔似地从180米深的海水中刺破海面。它顶着一小块冰盖。直升机把我们放在岛上,周围是海水和巨大的冰山——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能在一处从未有人下潜过的地方潜水是何等殊荣。
夏天就要到了,那是一个温和得几近宜人的日子,气温临近冰点。但水温仍旧是零下1.8℃。布兰奇医生启动了精密计时器:他给我们3小時40分钟的时间。随后,我们纷纷下水,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