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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达木·青海道

2017-08-16艾绍强

华夏地理 2017年8期
关键词:吐谷浑柴达木盆地青海

艾绍强

都兰县察汗乌苏镇东南10公里处的热水沟里有数百座古墓,其中血渭一号大墓是这些吐蕃古墓群中最壮观的一座墓葬。因为这座墓里有排列整齐横穿冢丘的9层穿木,当地人称其为“九层妖楼”。

乌兰县都兰寺全称“噶丹桑俄雅佩林”,为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来自湟中县的画匠在都兰寺一座新修建筑上,依据粉本模印在梁柱上的图样进行彩绘。

柴达木盆地中部的察尔汗盐湖是中国最大盐湖,也是重要化工原料基地。盐湖地处戈壁之中,气候炎热干燥,日照时间长,水份蒸发量远高于降水量,湖内便形成高浓度卤水,逐渐结晶成盐粒。

李洪钊和徒弟将一张扎了小孔的牛皮纸仔细摁在立柱上方,然后用粉包在纸上扑打,粉包里的蓝色颜料透过小孔,在柱子上留下了许多小点连成的线条图案。“这不就是‘粉本吗?”“我们叫‘范纸,我們那里的画匠自古以来一直用这个。”李洪钊是来自湟中县的画匠,他承包了乌兰县都兰寺一座新修建筑的彩绘工程,彩绘上色之前,他带徒弟用范纸扑打出图案线条,之后另几个徒弟用各种颜色填充描绘,这样描绘出来的图案统一规整,而且工效极高。

“粉本”一词在古美术文献中时常见到,但人们对这个词的理解和解释有些混乱,有认为是“画稿”,也有认为是“底样”、“小样”等等。敦煌藏经洞文献面世以后,人们发现其中有多件厚纸打孔的佛像图样,都是九到十世纪唐代作品,饶宗颐将这些图样命名为“粉本刺孔”,这些图样是用针将画稿轮廓线密刺小孔,使用时用颜色细粉扑打移印到纸、绢或墙壁上,再依粉点连线上色作画。对于寺庙绘画,这种图样不仅可以重复使用,效率也高,粉本本意也许就是这样的刺孔画稿。美国学者胡素馨女士研究考察发现,不仅在敦煌藏经洞有唐代刺孔画稿,黑水城遗址也发现了二件西夏刺孔画稿,而且青海一带的藏传佛教寺院中现在仍使用刺孔画稿作画。塔尔寺周边的湟中民间画匠,常被寺院请去雕梁画柱、泥塑彩绘、修复壁画,佛教图画除了依据《造像量度经》等绘画典籍规程绘制,更多应该是使用快捷方便的粉本直接描形,从小生活在湟中的画匠李洪钊,使用粉本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们沿着青藏公路行进,偶然发现路边的都兰寺,没想到却在这里邂逅了古老的绘画技艺,不经意间竟然进入了某个历史的节点。从都兰寺向东不远就是藏语称“登天的梯子”的关角山,往东是天峻大草原、青海湖,往西是柴达木盆地。沿着现代的公路,向西直达德令哈、过小柴旦大柴旦经茫崖直达新疆,或经鱼卡、冷湖到敦煌;向南到都兰、香日德再向西,直达格尔木、新疆或西藏……在这里,千年前的敦煌、千里之外的湟中与粉本之间,突然间有了某种特殊的关联,这种关联的纽带,就是不太为人们所知的丝绸之路青海道。

都兰县博物馆收藏的北朝紫地团窠花鸟纹锦,出土于热水河谷的墓葬群。

人们熟知的丝绸之路,是从陕西长安经甘肃河西走廊,穿越新疆,直达中亚、地中海。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在河西走廊的主干道之外,历史上东西文化物资交流的通道还有许多条,其中祁连山南、沿着柴达木盆地向西的丝绸之路南线,一直鲜为人知。

典籍里关于青海道最有名的记载,大概就是唐代诗人李贺《塞下曲》里的一句:“天含青海道,城头月千里”。查《新唐书·高宗本纪》载:(龙朔)三年六月,“吐蕃攻吐谷浑,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以救之。”作为行政监察区,唐贞观、开元年间的十道、十五道中都没有青海道。北京大学历史系荣新江教授说:“‘青海道行军是临时性的,行军是唐朝派到边疆的远征军,行军一撤,名号即撤。‘青海道是现在人给从成都经今青海往西域的交通道路的名称,又叫吐谷浑道、河西道等。”

青海省社会科学院崔永红研究员认为,由于战争和割据等原因,河西走廊丝道偶尔会出现中断现象,丝绸之路青海道等辅线便取而代之。青海道从陕西关中经甘肃天水、秦安等地至青海西宁,然后分成三条。北线经海北到门源,穿越祁连山,并入河西走廊直奔玉门;中线绕过青海湖北岸,经柴达木盆地、茫崖直奔南疆;南线是经海晏、乌兰、柴达木盆地去南疆。

也就是说,青海道在青海境内有三条路线。最早见于史书的是羌中道,《史记》里记载张骞出使西域,“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说他原本打算取道“羌中”返汉,就是从于阗、且末、鄯善向东南经阿尔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一路向东的道路。不幸的是,张骞又被匈奴抓获,并没有走这条道路,后来他还是从河西走廊返回长安,不过由此后人知道了汉代柴达木盆地有羌中道存在。羌中道的名称与羌人有关。羌人最早聚居于陕西以西的广大地域,羌人从春秋后期日渐强盛起来,柴达木盆地是其控制范围。战国末期开始,日益强大起来的秦国不断向西拓展疆土,许多弱小的羌人部落为避强秦,逐渐迁往西藏、西域和西南各地,羌中道在那个时候已经形成。西汉安定河西走廊之后,据两关设四郡,西域与中原之间往来商旅大都走相对安全的河西走廊,所以史书上对柴达木盆地中的羌中道很少记录。

羌中道的名称与羌人有关。羌人从春秋后期日渐强盛起来,柴达木盆地是其控制范围。

沿着青藏公路从乌兰县向南,经过茶卡盐湖到达都兰县,我们实际已经来到了柴达木盆地东南边缘,出都兰县城继续向东南,进入察汗乌苏河谷,到了察汗乌苏镇东南10公里处的热水沟。这里的河谷宽不过一公里左右,沿着土路行驶,并没有看出周围的景观有什么异样之处,带路的都兰县文物局干部提示我们已经进入了古墓葬区,他指着山坡上隐约可见的小土堆说,那些全是古墓葬,从东到西大约3公里的河谷两岸山坡上有数百座这样的古墓,其中许多墓已经被盗掘。最早的盗掘已经不可考,大规模的盗掘发生在1941年,驻守青海的马步芳派柴达木垦务局专员韩进禄征调民夫400人,由一个连的骑兵监督,对其中的一座大墓进行了一个多月的盗掘,据说除了整件金银器之外,仅剥下来器物上镶嵌的金银就炼得黄金2000余两。此后这一墓葬群多次被盗掘。

天峻草原位于青海湖西北部、柴达木盆地东部,自古就有进出柴达木盆地交通要道,位于天峻草原东北部的舟群扎西郡乃山山脚下有舟群寺,在藏传佛教中为赞巴拉财神的道场。

天峻縣牧民乐太加一家在石经院外搭建帐篷,准备请喇嘛诵经祈佑平安。历史上丝绸之路在河西走廊主干道之外,青海道(下)也长期存在,其中一条穿越今天峻大草原一直向西。

在都兰县博物馆,我们看到了热水墓地出土的金、银、铜、木等多种材料的吐谷浑器物,丝绸有中原出产也有波斯出产,虽是一些残片,但看上去极其精美。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都兰县境内发现吐蕃时代墓葬近千座,已经发掘了其中60座,出土丝绸残片350件,其中图案不重复的品种达130余种,内112种为中原织造,18种为中、西亚地区织造,以粟特锦居多。一件织有中古波斯人使用的钵罗婆文字锦,经德国哥廷根大学中亚文字专家确定,上面所绣文字意为“伟大光荣的王中王”,这是目前已知世界仅有的一件8世纪波斯文字锦。1999年发掘的都兰热水三号墓,出土两件写有墨迹的织物,经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王育成研究员识读考证,那是两道手绘的道符,其中一道符的文字意思是“上天太阳神炁光明诸神佑护市易大吉必来急急如太上律令”,道符显然是中原汉文化的产物,由此可见在吐谷浑统治的柴达木盆地,不仅商道畅通,而且有许多中原、巴蜀、西域的商人在此地经商,当地上流社会深受汉文化影响,商人经商路上带道符保平安,死后这道符还随葬,这一道符,是目前国内发现唯一随葬的佑护商业活动的道符。

从柴达木盆地这些出土文物,可以看出青海道上隋唐之前贸易的繁荣,这个繁荣是与西晋末年河西走廊阻断、吐谷浑王国在青海兴起有极大关系。

吐谷浑是由辽东迁徒而来的鲜卑人与羌人联合在甘肃、青海一带建立的一个王国,从公元四世纪初到六世纪后期,统治时间达300多年,因其统治地区位于黄河以南,南朝刘宋政权册封吐谷浑王拾寅为“河南王”,因此被南朝称为河南国或河南。

在吐谷浑统治的柴达木盆地,商道畅通,有许多来自中原、巴蜀、西域的商人在此地经商。

西晋末年开始,河西走廊先后出现前凉、西凉、北凉等割据政权,后又被北魏、西魏等政权控制,中原内地通往西域的道路隔断,南朝与西域的往来,主要是经益州(今四川成都)北上,经青海吐谷浑都城,穿柴达木盆地西行,出今茫崖镇,进入西域鄯善地区,或经大柴旦北上,越阿尔金山,与汉阳关道相接。《宋书·吐谷浑传》称吐谷浑“徒以商译往来”“事唯贾道”,《梁书·诸夷传》记载:波斯、龟兹、于阗商人与中原交往“言语待河南人译然后通”,《魏书·吐谷浑传》说吐谷浑“国无常赋,须则税富室,商人充用焉”。由此多种记录可以看出,吐谷浑人不仅善于经商,而且还充当中间人与翻译。

由于风蚀、水蚀,柴达木盆地里形成了许多雅丹地貌,又由于南北高山,柴达木盆地中形成了许多湖泊,这是西台吉乃尔湖中的雅丹地貌。

吐谷浑在第12代王拾寅当政时,国势渐强,《梁书·河南传》记:“拾寅立,乃用书契,起城池,筑宫室”。陕西师范大学周伟洲教授认为,拾寅的国都就建在现在的都兰县香日德镇。《洛阳伽蓝记》记载,僧人惠生、宋云等人于北魏孝明帝神龟元年(518)奉太后之命去西域取经:“发赤岭西行二十三日。渡流沙,至吐谷浑国。路中甚寒,多侥风雪,飞砂走砾,举目皆满,唯吐谷浑城左右暖于余处”,专家考证认为,惠生宋云一行到达的吐谷浑城就是香日德。据当地人说,香日德镇原来有一座四方古城,城外四周高地建有斥候台四座,上世纪60年代还有残存城墙,但现在除了南斥候台仍留有高台遗迹,其他的城墙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

中国出土东罗马金币有百枚之多,从新疆到青海、甘肃、陕西,主要分布在丝绸之路上。

香日德镇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就是青藏公路沿线重要的驿站,进入西藏的人员、物资都在此集结,西藏出来的人员也要先在此休整,镇上著名的香日德寺是班禅大师的行辕,十世、十一世班禅大师曾在此地驻跸。

虽然现在的香日德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一个王国的都城,但2002年这里曾经出土了一枚东罗马帝国狄奥多西斯二世时的金币,这位皇帝在位的时间是408~490年,而吐谷浑第12代王拾寅在位的时间是452~481年,由此可以印证当时的香日德应该是一个商贸中心,来自西方的商人在此地交易,也证实了当时青海道上商贸的繁荣。

自1915年斯坦因在新疆吐鲁番发现东罗马金币以来,目前中国出土东罗马金币及其仿制品已有百枚之多,从新疆到青海、甘肃、宁夏、陕西、河南,以及内蒙、河北、辽宁,可以看出其分布地主要在丝绸之路上。其中,1956年西宁出土了76枚波斯萨珊王朝卑路斯王时代(457~483)的银币;20世纪70年代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一件西亚安息人制作的单耳银壶;2000年乌兰县铜普乡察汗诺村大南湾沟口出土查士尼丁一世时期(527~565)所铸金币1枚,波斯萨珊王朝银币6枚,其中2枚相当于萨珊王朝卑路斯王时期(457~483),这些都可证明青海道在东西贸易上曾经占重要地位。

隋唐一统之后,河西走廊道路畅通,青海道通往西域较少通行,经过柴达木盆地的唐蕃道却畅通无阻。北宋时西夏割据河西走廊,阻碍了宋与西域的交往,青海道又繁荣起来并且一直延续到南宋末。两宋时青海道称“黄头回纥道”“青唐道”,《宋史·外国列传》载:(熙宁)四年,于闐国使者对答神宗问其所经何国时称:“去国四年,道涂居其半,历黄头回纥、青唐”。上世纪80年代初,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吐鲁番柏孜克里克石窟前发掘出来自南宋杭州商铺的金箔包装纸,上面印有“杭州泰和楼大街南坐西面东开铺”等字句,当时河西走廊被西夏控制之下,南宋的商品显然不能通过,专家推测,那时杭州的商品,只能是通过四川取道柴达木盆地而进入吐鲁番的,一如南北朝时代。

昆仑山口公路边的索南达杰塑像成为过往游人拍摄的背景,这里是通往西藏的交通要隘。格尔木的玉石市场专卖昆仑玉,这种玉石因为制作2008年奥运会奖牌而出名(下)。

我们从香日德一路向西,来到诺木洪镇。当地人称诺木洪为枸杞城,路过两边的大田里种的全是枸杞树,镇上街头到处都是卖枸杞的店铺。来自四川的罗女士说,因为前几年枸杞价高,她卖了老家的房子到诺木洪租地种枸杞,今年以来枸杞价格下跌了不少,质量好一点依然每斤上百元。现在诺木洪镇,是因1950年代以后农场建立而逐步发展起来的,但诺木洪文化却可以追溯到史前。

青海省社会科学院崔永红研究员认为,广泛分布于柴达木盆地的诺木洪文化,属羌人文化,与新疆东部同时期的考古文化也有密切关系。表明二地的先民们互相有走动,有沟通与交流。可以说,青海交通网络在那个时候已经初具规模,丝绸之路青海道在那个时候也基本上有了雏形。

北宋时青海道又繁荣起来,并且一直延续到南宋末,当时称“黄头回纥道”“青唐道”。

从诺木洪继续往西就到了格尔木,格尔木市区有一座昆仑玉文化博物馆,其实是一个玉石加工交易市场,正在切割玉料的王先生说市场里加工、卖玉器的大多来自河南南阳镇平县。自上世纪90年代之昆仑山里发现玉石以来,青海的昆仑玉逐渐出名,当地的商人将其与新疆的和田玉联系到一起,认为昆仑玉就是传统所说“玉出昆冈”之玉,就将昆仑玉与玉石之路联系在一起说。这当然是商人经商的策略,与历史无关。不过,如果将西王母西行与青海的西王母遗迹联系起来看,玉石之路与柴达木盆地倒是可能有一定的关系。上海交通大学叶舒宪教授认为,玉石之路在丝绸之路之前2000多年就已经形成,他认为“玉石之路”是古人将新疆地区的美玉运往中原地区而开辟的贸易通道,丝绸之路的许多路段与“玉石之路”重合,叶舒宪描绘的三条“西玉东输”路线,其南线就是青海道。

从出土文物看,早在青铜器时代,中西经济文化交流就已经开始。一些学者认为,从今青海通往西域的古道起码从4000年前的远古社会就开始存在,有专家研究青海民和县喇家齐家文化遗址出土玉器发现,这些玉材均带有西部玉料的特征,青海贵南县出土与齐家文化时代相当的青铜器,在新疆也多有发现,某些器物还有共同之处。有考古学家推想,最初导源于西亚的青铜器和铁器,首先影响到新疆地区,然后才到达黄河流域。同样,新疆东部多处出土的彩陶,与甘肃、青海的史前彩陶有着密切联系,说明甘青地区与西域文化交往与影响是双向的。柴达木盆地从上古到中古时代,一直有东西文化、商贸交流的通道存在。

德令哈市西南的白公山紧邻克鲁克湖和托素湖,因湖边山洞里有含金属元素较高的管状物而被称为“外星人遗址”,现在已经成为旅游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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