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

黄荣才

一

叶小凡知道本州县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的时候，是在回家吃晚饭的时候。那时候他正无聊地拿遥控器出气，口里骂骂咧咧，说什么数字电视整体转换，100多套节目谁看得完？挨个儿换过去，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觉得刚才哪套节目好看，转换回去，得，都是广告时间或者片尾字幕已经滚动上来了。今天叶小凡下班回到家又感到很烦，最近他总是感到烦，却找不到原因。就像在茂盛葳蕤的草丛中能看到一朵花在风中飘摇，却没办法找到是哪根茎把它顶上来。

晚饭时妻子林雪夹枪带棒的各种冷嘲。林雪本是个贤惠的人，但自从她的叔叔林峰在邻省某个县当上县委常委、公安局长之后，林雪整个家族都有祖坟冒青烟的感觉，老是找茬说叶小凡不长进，没出息。

叶小凡不想理这个女人，好端端的一个老婆，就让千里之外的一个公安局长给毁了。叶小凡把林雪唠叨的不满发泄到遥控器上，电视刚好停留在本州新闻。最没意思的新闻就是本地的新闻。叶小凡刚要转台，听到本州新闻的主持人刚在说本州下午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叶小凡疲惫的神经兴奋起来，好像那血腥刺激了他。

交通事故发生在本州浮弯镇那个叫“死亡之弯”的地方，那是离浮弯镇政府四公里的地方，公路在这里拐了一个圆弧状的弯，经常发生交通事故，水泥路铺设好之后还不到一年，发生在这里的交通事故已经有十几起了，死了十五个人，还有三十多人断胳膊断腿，这里被称为死亡之弯。

死者是共骑一辆摩托车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现场很血腥，肇事车辆已经逃逸。男死者躺在摩托车旁，女死者在十来米之外。本州电视台的记者刚好下乡路过，第一时间拍了现场。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警方希望目击者提供线索。叶小凡听到这句就知道交警又要忙了，他的左眼没来由地跳了起来。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叶小凡平时不相信这个，但今天他感觉自己心里很慌张。他伸出左手用劲拍拍右手背，林雪看了，眼睛跳关手什么事情，你干脆把眼珠抠出来不就得了。叶小凡刚想顶嘴，这女人不理他还得寸进尺，水淹到鼻孔不挣扎不行了。没等叶小凡开口，手机先响了起来，叶小凡只得先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外甥女的嚎啕大哭，叶小凡等了半天，外甥女才嚷了一句，我爸爸妈妈出事了。在浮弯镇被汽车撞了。叶小凡的头轰地大了，说了一句我马上来，眼泪就刷地下来了。叶小凡没想到交通事故会跟自己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心脏呼呼地绞痛。

林雪看到叶小凡这样，她从来没看过老公这样，赶快找鞋子，匆匆跟着老公出门而去。尽管她看老公不顺眼，但也只是不顺眼，她想改造老公可没想放弃老公，到了大事的时候她就不敢懈怠了。

到现场的时候，叶小凡的姐姐和姐夫还躺在那里。血已经凝固了，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开始的时候因为死者身份不明，交警部门想把尸体先拉回去，还没行动，死者的身份已经被确定，闻讯赶来的家属围在尸体旁边痛哭，交警部门也就把善后的事情留给家属了，勘察了现场就回去了。林雪以为叶小凡会嚎啕大哭，但他居然不出声，自己眼泪刷刷地流，边流边察看现场。倒是自己一看那惨状，和外甥女抱在一起哭得昏天暗地。

叶小凡打电话让殡仪馆来车把尸体运到殡仪馆，自己赶往交警大队了解情况。到了交警大队，一打听是易天仁负责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时候，叶小凡就在心里直呼“冤家路窄”。

叶小凡和易天仁确实是老冤家了。易天仁原来是本州交警大队直属中队的中队长，马上就要提副大队长了。离任审计的时候，审计局派出了叶小凡股长为组长的审计小组，离任审计属于黎明前的黑暗，提拔的最后一道关卡。不少人就多栽花少种刺了，走走过场，就是存在问题也是提提意见让自己整改得了。易天仁也存在一些问题，偏偏叶小凡较真。叶小凡较真是因为不满交警的执法态度和執法方式。

叶小凡曾经有个朋友，娶了老婆好几年怀不上，求医拜神好不容易怀上了。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有天骑辆没有牌照的摩托车出门，遇到交警在路上检查牌照和驾驶证，朋友的老婆看了赶快掉头，交警见有人逃避检查，拉响警车的警报器追过去，朋友的老婆一慌张，摔倒了，流产了。恰好那天带队的就是易天仁。叶小凡在审计的时候就从严把关，整理出一二三四报了上去，易天仁的提拔就泡汤了，还被撤职，下放到122交通事故报警处理台当名普通民警。这样的“深仇大恨”，易天仁自然不会忘记，连交警大队大部分人都暗地里把叶小凡看成共同的敌人，至少认为他太“四角”，不近人情。

叶小凡原来想找别人了解情况，可谁都说不了解情况，只有易队清楚。尽管易天仁被撤职，可是民警们都还称他是易队。叶小凡只好硬着头皮找易天仁。

进去的时候，易天仁瞄了一眼，就知道这起交通事故跟叶小凡有关。他把眼皮耷拉下来，连正眼都不瞧一眼。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审计之后叶小凡和易天仁偶尔相遇，都是高昂着头，谁也不理谁。今天叶小凡只得先开尊口了。我是死者的弟弟，我想了解一下事故的过程。易天仁爱理不理，叶小凡强忍着气，掏出烟递过去。可易天仁连接都不接，只是冷冷地指了指不远处桌上“谢绝敬烟”的牌子。叶小凡尴尬地缩回手，他真想掉头就走，可姐姐、姐夫死得那么惨，现在自己不出面谁出面。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说，能否请你说说相关情况。

易天仁回答得很呛，我没有向你汇报案件侦察进度的义务，如果案件侦破我们会通知家属的。叶小凡缓了缓说，根据你判断，会是什么车辆肇事，当时的情况大概会怎样。

易天仁拍打拍打手中的塑料文件夹，嘲讽地说，叶股长，你在审计的时候也向当事人说发现什么线索了吗？你脑袋进水我可没有。他扔下叶小凡自顾离开了。

二

叶小凡连续几天跑交警，但易天仁要么不在，在也是很公事公办的回答，说有结果会通知家属。叶小凡从易天仁口中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说法。叶小凡听交警内部仅有几个还跟自己保持正常关系的人说，易天仁把现场勘察纪录改了，并且在去现场找附近群众了解情况的时候，明显有偏袒肇事者的意向，老是使用暗示性语言提问，易天仁已经替还没出现的肇事者开脱责任。

叶小凡很着急，幸亏自己留了一手。自从他姐姐出事之后，就觉得跟交警打交道不会顺畅，尤其发现是易天仁主办案件他更不乐观。案发当天，他就通过关系把本州电视台记者的录像资料翻刻下来，预备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现在看来当初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他觉得应该通过什么途径跟交警部门传个话，表示自己的忧虑。没想到中间人一说，交警大队的人就堵了回来，我们办案有我们办案的程序和方式，恐怕还轮不到他叶小凡来指手画脚说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如果他高明就让他自己去查好了。易天仁更冲，对叶小凡说如果你觉得有猫腻，等我结果出来你可以申请行政复议，也可以去法院起诉我。现在你最好闭嘴，否则我要告你妨碍公务。

叶小凡就有了找不到对手的焦躁。林雪见老公嘴唇上都起泡了，说要不找找我叔，看看他有没有办法。叶小凡很不屑，你叔你叔，你以为你叔是交警总队队长啊，那么远，子弹打到本州都冷了。何况是一个县公安局长。

林雪被呛得缓不过劲来，但她没有跟叶小凡计较，反而靠过来帮他按摩肩部，说交警也太衙门作风了，找到证据曝光他们。他们夫妻俩找到共同语言，共同对交警、对易天仁声讨了一番。叶小凡突然发现自从姐姐出事之后，林雪对自己温柔多了，从没横挑鼻子竖挑眼，也许灾难也会成为愈合剂。商量了半夜，他们想通过人大、政协的途径向交警大队施加压力。

叶小凡找到了本州政协副主席宫天水，宫天水是本地人，当过乡镇党委书记、林业局长等，在本地以敢讲话著称。宫天水和叶小凡无亲无戚，但宫天水和叶小凡是牌友，经常在一起玩牌。叶小凡就和宫天水说了姐姐的事，宫天水停下要出的牌，斟酌一番，说：调主。等手中的牌出完，他说这事我管定了，不过我要找个合适的角度切入。宫天水对另外两个牌友说，你们都是人大代表，有一个还是人大常委，这次我们联袂出击，不能助长不正之风。

叶小凡就满怀期待。期待人大代表视察一下，政协委员听取情况汇报之后，局势会根本性改变。几天之后，局势改变了，改变得让叶小凡也措手不及。

宫天水和人大联手不是就叶小凡姐姐、姐夫这起交通事故，而是以《省道为何到这里拐弯？》为切入点，可谓重拳出击了。叶小凡此前也听了不少坊间传闻，说省道在浮湾镇那个“死亡之弯”原来是直的，只是为了避免取直要拆迁一排房屋，后来才改弯了。据说那排房子中有家很有能量，能让省道拐弯。当时也有记者来采访，但很快被摆平。

坊间传闻是传闻，很少官方去介入，叶小凡知道有些东西糊涂比聪明好。这样的东西就像蜂窝，不去捅虽然有可能被散蜂蛰了，但一捅之下就可能被群峰蛰了。他没想到宫天水会去捅蜂窝，不经意间自己也被推到风口浪尖。

叶小凡原来想给宫天水打电话，但想想又挂了，根本没法说。宫天水根本就没有拿叶小凡姐姐这起交通事故说事。如果打电话去说，宫天水认为自己退宿了，或者说他压根就是自作多情地对号入座。林雪说宫天水这次扔的可是重磅炸弹，本州要有人倒霉了，说不定水更深。当然，如果没轰倒，宫天水就要粉身碎骨成烈士了。叶小凡觉得林雪不简单，不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行列。林雪问叶小凡怎么办？叶小凡故作轻松：怎么办？凉拌呗。静观其变。叶小凡想再和宫天水玩牌的时候看他怎么说，但宫天水就像前线战士扔了一个炸弹就躲进掩体一般，突然消失了。

三

叶小凡当然知道，宫天水和现任交通局长有过节。当年他们同在浮湾镇，一个是党委书记，一个是镇长，两个人尿不到一壶。单位一把手不和， 许多地方还会遮着掩着，他们却枪对枪，到对刀，明着来，说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后來换届，他们一个到交通局，一个到林业局。但叶小凡不知道，他们原来的位置相反，宫天水原来是要到交通局的，最后一刻才临阵换将。宫天水知道是浮湾镇让省道拐弯的那个人在帮镇长成为交通局长。

宫天水接受现实，到林业局上任，干了一届，他升任政协副主席，虽然权力不大，但毕竟级别上去了。交通局长原地踏步，宫天水有了气势上压过对方的扬眉吐气。出了一口气的宫天水分析了一番，知道这辈子自己就这样了，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锋芒毕露，落下敢说话的官声。宫天水时常说，我个老头子了，不想再进步了怕什么。

宫天水和叶小凡见面之前曾去省城开会。开会之前曾到某个领导家里拜访，就是这个人让宫天水从林业局长变成政协副主席的。在领导的书房里，领导边写字边和宫天水聊天，领导说：那个人进去了。宫天水知道是指浮湾镇那个让省道拐弯的人。

从领导家里出来，宫天水有蛰伏许久想舒筋动骨的冲动。当年他不仅没当成交通局长，还差点要进去了，后来费了老大劲才没事，当然领导帮了很大忙。

去当林业局长的时候，上班第一天，他就把请一个书画家写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条幅挂在办公室。局里那些拍马屁的干事说局长时刻牵挂封山育林，胸怀林业工作。宫天水不点破，心里却在念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叶小凡的请求，是宫天水在瞌睡的时候递过去的一个枕头。但他不明说，有些事不足以向外人道，在官场上，话多肯定是大忌。宫天水想到那天他还有点担忧，说可能牵扯的人不少。领导也不说，只是很随意地在宣纸上写了一行字：一将功成万骨枯。领导写完欣赏了一会，继续写字，边写边说我还有点事，你改天再来。

四

宫天水的社情民意反映，如果没有那些媒体推波助澜，很可能就是小石子扔在河流里，只是泛起一点涟漪而已。宫天水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提交了有关文字材料后从县城消失，并不是躲到哪里睡大觉，而是到省城里找到几个记者，提供了相关了材料，让他们写了内参，当然，随同材料里还有个厚薄不一的信封。这些记者写的内参是直接到领导桌面的，宫天水知道用不了几天，就会有领导的批示通过正常途径下达。宫天水称这为内功，外功则是把消息透露出去，社会传闻就像空气一样，可以四处抵达，就有嗅觉灵敏的记者追踪而至。宫天水刚到家没两天，好几拨记者就明着暗着来了。

有关省道拐弯成为热点被热炒了，大报小报、互联网、广播、电视，林雪对叶小凡说是海陆空一起上了。叶小凡却没有兴奋的感觉，他发现事情已经不是原来自己设想的那样发展了，他甚至有点担心，担心“牛相抵踩死泥鳅”。

林雪斜瞥他一眼，说拿出点男子汉的风度好不好，你以为这事情真是因你而起的啊，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忧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那能耐吗？你还是想想不要炒得沸沸扬扬，到头来你姐的事还是没有解决，被抓大放小了。

宫天水没再和叶小凡一起打过牌，叶小凡知道他忙。叶小凡关注省道拐弯事态的发展，事情就像林雪预料的，好几个人进去了，交通局长、县里分管领导，好像还没到尽头，线团依然还在绕，在理。但没有谁提到叶小凡姐姐的事情，好像她是这事件无关或者不值一提的细节。叶小凡曾经去交警大队，易天仁尽管没有那么牛气冲天了，但依然对他还理不理的，让叶小凡回去等通知。

叶小凡回到家，长吁短叹，觉得自己真是愧对个男人。省道拐弯成为县城最大的谈资和话题，不过只是私下里聊聊，没有几个人拿到公共场合讨论，谁也不知道还会牵涉到谁。

半个月过去了，叶小凡心灰意冷的时候，交警大队通知了，说他姐姐的案件侦破了。肇事车辆已经找到，肇事司机也抓捕归案，据司机供认，司机负全部责任，即将移送司法机关。 叶小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林 雪有点得意：尽管距离远，但只要有子弹，就是热的。叶小凡听出话中有话，细问之后，才知道省交警总队政委是林雪叔叔的战友，林雪的叔叔打了招呼，政委直接过问。

叶小凡打开电视，正是本州新闻时间，刚好播出省道拐弯几个涉案人员已经被正式批捕，“具体案情有关部门正在进一步审理中”。播音员的声音一直冲击叶小凡的耳膜，明天去看看姐姐的孩子吧。林雪说得很温柔，叶小凡关了电视，默默地吃饭。

（原载于《厦门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