崀山申遗十年：一个贫困县的“豪赌”

韦星

5月10日中午12时许，崀山北门的天彩文化小镇，临街铺面静悄悄，几个服务员慵懒地躺在店内的凳子上。对路过的人，他们都懒得去打招呼。再往里走，铺面几乎关门，但门店的招牌依旧醒目悬挂着。

这些曾经营珠宝、饮食和旅游饰品的门店，现在齐刷刷关门了。

“一天没几个人进来，搞不起来！”蒋丽丽告诉《南风窗》记者。早前，有个大老板把铺面全部租下来，然后转租给别人经营，但没有经营者接手，所以在付给村民两年租金后，大老板再也付不起房租，只好走了。走时，还拖欠保洁、保安和服务员薪水。就这样，铺面一直空荡荡。

此前一天的5月9日上午，我陪同新宁县委副书记佘芝云、新宁县副县长彭洪兵来到这里调研。新宁县主要领导希望把游客从北门导流到天彩文化小镇，以带动这个片区发展，同时解决群众挤到北门摆摊卖红薯、黄瓜、玉米等杂乱的问题。

当时，一位村干部说出他的隐忧：如果让村民从300米外的北门撤回在天彩文化小镇摆摊，会有游客跟进来吗？如果不跟进来，村民生计是否受到影响？另外，如果游客真的到天彩文化小镇消费，带旺这一带，会不会无法给村民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

当时，佘芝云表达了一个观点：你开杂货店就不要怕被别人打扰。开杂货店的没人打扰、没人敲门，那才最令人担心。

天彩文化小镇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镇，它是个只有70多户的安置小区。十年前为申遗，新宁县将这些原住民从崀山核心景区内迁移出来，在北门等相对较好的位置安置他们。

但交通不畅，客流不多，一切还没有过去想象和描绘的那么好。

申遺以前

拥有65万人口的新宁县地处湘西南边陲，和广西资源县接壤。行政上，新宁和其他11个县市（县级市）区一起，属湖南省邵阳市管辖。

考古学家发现，新石器时代，新宁境内就有人类繁衍生息，但它在当下被广泛周知，是从十年前的崀山申遗开始。

当时，为申遗成功，新宁县斥资相当于其三年地方财政收入的资金—约4.5亿元用于申遗。外界认为，一个省级贫困县这样“豪赌”，值不值？

当时，“值不值”的结论还不好下。不过，“算账”前，得充分了解一个地方重大决策出台前的背景和处境，这有助于我们更理性地审视一个地方。

首先需要正视的是，地处湘桂交界的新宁很偏僻。申遗前，从邵阳市区到新宁县，需要5个小时车程。由于交通不畅，又缺乏工业原材料和工业发展基础，这个地方的工业一直搞不起来。

其次，新宁尽管有2812平方公里，但其面积构成是“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人均耕地只有0.9亩。农耕时代，即便生产出好东西，也因交通不便引发销路不畅的问题。因此，在很多地方工业飞速发展的年代里，这里默默无闻。

很多年来，新宁县多次调整发展战略：从过去的“农业兴县”，到“强基础、调结构、兴旅游、扩城镇”，再到“旅游带动，三化并进”……不断变化的是发展战略，不变的是这座小城和民生的生存困境。

2006年召开的新宁县第十次党代会上，新宁县确定了“旅游立县、工业强县、产业兴农、开放搞活”的发展战略。至今的十余年里，这个发展战略有了两次调整，但排在首位的“旅游立县”一直没变。

确定发展战略后，新宁县以崀山为抓手高调打起了“旅游牌”。

何为崀山？《新宁县县志》载文，传说舜帝南巡路过新宁时，见到这方山水甚是美丽，便脱口而出，“山之良者，崀山，崀山！”崀山由此得名。

这是传说，科学上它属于：云贵高原东南端，有条跨越广西桂林、湖南邵阳等地的山脉—越城岭山脉，在越城岭山脉腹地的西北侧有条余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崀山。

崀山属丹霞地貌，被誉为“丹霞之魂，国之瑰宝”，素来以“雄、奇、险、秀、幽”俘获游客的心。但受交通限制，过去，一直“藏在深闺人未识”。

接下来，新宁县要干的是，要把旅游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不能“手握着一副好牌，却打出一盘烂局”。

2006年，确定以“旅游立县”作为发展战略后，崀山的价值和秀美，重新被打量和发现。

2008年年底，新宁县委县政府把崀山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申报为世界自然遗产。

2009年是新宁县全面实施“旅游立县”发展战略的一年。这年里，新宁举全县之力，实施崀山申遗“一号工程”：按照世界自然遗产标准对崀山景区实施全面改造，完善配套设施，整治景区环境。这一年，“申世遗、上项目、保增长、重民生、促和谐”成为新宁县的工作主线。

但干事创业要和谐，很难。不仅县外的媒体质疑声不断，且县内也存在不同声音。众声喧哗中，新宁县还是强力推进“旅游立县”的发展战略，仅仅是2009年，就完成了对景区4.5亿元的投资，这些投资项目包括：新建崀山北大门综合服务区、地质博物馆、管理中心、监测中心以及天一巷、八角寨、辣椒峰等景区门楼，新修栈道4.2公里、游步道8.8公里，还重修了山上的云台寺，同时在山上设置了100多个观景台……

申遗之后

这是有代价的。2008年，新宁县地方财政收入才1.6亿元。2009年就斥资4.5亿元围绕着申遗来打造，这意味着为申遗，就耗掉了过去三年财政的全部积蓄。这可谓是一个贫困县的一场豪赌。

申遗的好处，不是立竿见影的，成败在当时也还看不见。但却要当时和当下的新宁县，立马付出代价—

2009年，由于扶持资金齐刷刷向旅游领域转移，加上为申遗所需的旅游环境整治需要，新宁县搬迁和关停污染企业34家。当年工业经济一改2008年的增长势头，齐刷刷出现负增长。比如2009年新宁县完成工业总产值20.64亿元，这比上年的24.54亿元减少3.9亿元。再如，这年的工业增加值是6.8亿元，但上一年这个数据是7.4亿元，由此下降2.5个百分点，其中规模工业增加值在2009年只有4.4亿多元，比2008年的6亿元，下降22.8个百分点。

当然，有项指标在2009年增长强劲，那是固定资产投资。2009年，新宁县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47.6亿元，同比增长约34个百分点。

当时，新宁县官场内部有不同声音，主要是：这样做，究竟做对了没？要是申遗失败呢？

对这种声音，当时的主要领导也有耳闻。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时任县委书记陈优秀回应了这种声音：要算大账，不要算小账。

今年5月9日，崀山管理局办公室。崀山管理局副局长、崀山恒源国际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陈雁洲接受我采访时表示，不申遗，新宁县的县城改造、民生工程、基础设施等也要推进，但如果借助申遗这个事，把这个进程加快了，何樂不为？

“作为湖南边陲的一个贫困县，如果没有崀山，如果没有申遗，国家以及各部门会给予这么大关注和支持吗？”陈雁洲说，过去他去申请贷款，银行理都不理。后来申遗成功了，还变成了国家级5A景区，很多商业银行主动找上门求他贷款，“恒源这个公司今年融资额度达到了9亿元！”

此外，申遗成功还带动了当地土地升值，地产价格上涨，在陈雁洲看来，这都是很划得来的。何况“投资4.5亿元中，真正直接用于申遗的就几百万元，其他主要是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和景区移民搬迁、安置等”。

2010年8月，“中国丹霞”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批准，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中国丹霞”项目是中国把全面展示丹霞地貌形成、演化过程的湖南崀山等6个丹霞地貌风景区“捆绑”申报世界自然遗产，除崀山外，其他的5个申报点分别是福建泰宁、贵州赤水、广东丹霞山、江西龙虎山（包括龟峰）、浙江江郎山。

当时，作为省级贫困县，新宁的大手笔引发各界关注和“值不值”的讨论。

如今就“值不值”的问题，5月10日晚8时，在新宁县政府办公楼，副县长彭洪兵接受我的采访。

他说，“旅游立县”是自下而上，经过充分论证和讨论才做出的决策，“我认为申遗是正确的，决策是成功的。”毕竟，通过申遗，新宁各方面的发展得到了上级政府、部门和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和支持，很多项目也因此向新宁县倾斜，并由此带动了新宁旅游等相关产业的发展。

较为典型的是，申遗成功后，新宁县被定为湖南省首批9个特色县域经济重点县行列，三年内可获得湖南省3亿元的财政支持，这给新宁县文化旅游的发展，带来巨大推力。

但彭洪兵也建议我从对景区的调研，以及群众走访等多方面进行观察和对比，进而得出更客观、全面的结论。

做对了吗？

新宁围绕崀山斥巨资申遗，无疑使整个县的资金流向主要围绕旅游转，势必对其他行业的发展带来影响，这样做，究竟做对了没有？

这个问题需要从历史，也需要回到现实来关照和比对。

客观说，和申遗前我曾到过的新宁县相比，当时整个县城的主要街道只有解放路和大兴路，如今增加了不少街道，比如春风路、舜皇大道、莨山大道以及一座湘水大桥，还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酒店和宾馆。

但整体上而言，整个县城的面貌和气氛，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人流也不多。如今新宁县到处修路挖沟，建筑风貌也没有看出旅游城市的任何特点。表面上看，崀山似乎和新宁县城没什么关系，彼此是割裂开来的。崀山北门到新宁县城不过8公里，但“景城互动”还有远不止8公里的路程要走。

“除了周末，新宁县没有什么生意，KTV、酒吧等娱乐场所，开一家倒一家。”5月9日，崀山旅游网负责人邓智能告诉我，目前整个县城还没有形成完整和清晰的规划，因为新宁县的财政收入不多，难以再支撑大手笔的规划和建设。

不过，对未来的新宁，邓智能还是看好，这也是他从大城市辞职归来在当地创业的主因，但他认为“现在的新宁发展还不够快。”

发展不够快和游客不够多有关。陈雁洲告诉我，去年崀山一年的游客是80万人，门票收入是8000万元。

“2008年，我们门票收入还不到400万元，十年，增长了20倍，”陈雁洲对此比较满意。

自己和自己比，新宁是有较大发展和改变。问题是，如果当初不是以“旅游立县”作为发展战略，而是以工业或其他作为发展战略，会不会新宁县也获得同样或更大的发展？

历史不能被假设，但和周边的县市比对，我们或许可看出端倪。

申遗成功的前一年，也就是2009年，新宁县的GDP、地方一般财政收入等主要经济指标，在邵阳市12个县市区中的排名是倒数第四。7年过后，2016年，在前述经济指标中，新宁县依旧处于倒数第四，还属于邵阳市4个GDP还没有过百亿的县区之一。

陈雁洲认为，发展工业的县税收、GDP肯定比新宁强，但旅游产业是个“富民不富县”的产业。彭洪兵也认为，可能短期内，旅游带来的经济效益没有工业强，但旅游产业是个能让老百姓有深度参与感和获得感的产业，因此是个很好的扶贫产业。

不过，无论和周边各县市，还是和邵阳市下属各县市区比较看，新宁县无论城镇居民还是农村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都不乐观。

2016年，新宁县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1310元，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8101元。而GDP排在其后的邵阳市绥宁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8221元。GDP同样排在其后的邵阳市北塔区，无论城镇居民还是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都排在新宁前面。新宁在邵阳市所属的12个县市区中，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的人均可支配都超过对方的，只有城步县。这和申遗前相比，还没有呈现出富民的迹象。

和周边永州市东安县以及广西资源县相比，新宁的人均可支配收入也都比不上这两个县。

此外，对位于崀山北门天彩文化小镇的村民来说，生计依然面临不少挑战。当然，不能因此得出新宁通过申遗谋求发展旅游的“这盘棋”，从一开始就错了的结论。崀山的旅游资源上天禀赋，且至今保护完好，这是财富。其景区资源也都掌握在当地国有企业中，不会在未来的大整合和发展中遭到错综复杂的利益分割，或由于回购或撕毁合同而导致较大赔偿成本。景区内，也没乱搭建，不会出现像当初张家界被“亮黄牌”后，因拆迁店铺、酒店等不得不付出10亿元回购和拆迁成本的困局—这无异于将已经吃进去的东西，又给吐了出来。陈雁洲说，“我们不要犯这样的错，我们宁可慢一些，也要走得稳一些。”

“青山绿水也是金山银山，群众的满意度和自豪感很难去量化。”彭洪兵说，旅游是个投入大、见效和回报周期较长的产业，目前的新宁还处于需要大力投入和扶持的阶段。这意味着，现在还不是适合给新宁成败下结论的时候。

但彭洪兵坦承，光靠新宁自身的内生动力去投入还不够，需要上级和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接下来，新宁将按照旅游城市的标准来打造和提升整个县城风貌，使景城进一步融合。

但目前，新宁境内只有洞新一条高速路经过，境内没有机场，没有火车站。85%的游客以自驾游为主，其中八成游客是省内，省外游客只占到两成。如何破解交通带来的制约发展瓶颈，打通外界和新宁县的快速连接通道，还真不是一个县就可以解决的，特别是地处湘桂交界的新宁。

不过，这个瓶颈一旦打通，加上整个县城风貌的体质升级，随着人流涌入的，一定是资金流。届时，新宁的发展才可以称得上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