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雪 (短篇小说)
2017-08-16杨红旗
杨红旗
张森醒来,慢慢地睁开眼,凭感觉知道天已经亮了,房间里光线很暗,有一点清冷。他拔出一支烟点了,吸了一口,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地板是铺了地毯的,几乎没有声音,轻烟在头顶缓缓散开,被融化,吸收,消失,但它微弱的气味还是飘散到李荞附近。李荞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她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只温顺的猫。她确实累了,让她再睡一觉吧,昨天晚上她就表现得很英武,真如一只活力四射的母豹。现在,她躺倒的姿势还是那么优美,她闭合的眼,微开的唇,安静的鼻子,漂亮的头颅,一切都那么匀称,符合潜在的审美标准。
他拉开窗帘,有一股薄薄的寒意透过玻璃窗向他扑散过来,玻璃上蒙着细细的水汽。他看到外面的街道和树木的枝叶上,都顶着白白的雪。下雪了!外面下雪了!丽江下雪了!这雪是从什么时间开始下的,一定是在半夜,他们都睡着的时候,下得那么轻,那么无声,宛如一场无声的爱,不知不觉地降临。他内心里滋出一点欣喜,俯近李荞的耳朵,张开嘴,哈出一口热气。李荞动了一下,张开眼,木木地一看,然后闭合。张森说,下雪了,丽江下雪了。李荞说,嗯。他问,你不想看雪吗?她说,想看。他说,起来看
啊。她说,不想起来。他说,不想起来怎么看?她说,等起来再看。他说,可以起来了。她说,再睡一会。她伸出手来拉他的衣角,他转过身,在烟缸里揿灭烟头,拉上窗帘,钻进被子,被子里要暖和得多。
我们找个普通的旅馆就行,不要那种贵的,好停车就行。昨天的路上,李荞说,这种旅馆可能难找了,现在,不管大小,设施如何,都一律称为宾馆,称为宾馆也没事,现实的需要,要不要先在网上查找一下,把号码记下来,打电话问问,這个非常必要,省去了到处转悠去问的麻烦?她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在车辆急切前行的速度带来的沉闷的唰唰声里,他依然明晰地感到她的声线里蕴含着的磁性,很想扭头对视她的眼睛,但现在,他不得不紧盯着路面,来不得半点马虎。
张森说,好,第一要好停车,第二要看得见玉龙雪山,我喜欢从窗口眺望玉龙雪山,看山顶的白雪,最好是能遇上一场雪,明天,或者后天,我们不用爬上云杉坪,也不用走到山脚下,我们远远地看就好,雪在高处,远一点反而能看得更清,我们找一个窗口朝向玉龙雪山的房间,从窗口眺望就好。
李荞说,我也喜欢那种感觉,对雪山还是保留一点敬畏的距离,不用跑得那么近,费力不讨好,我要裹着被子看雪,既有房间里的温暖,又有雪山的美丽。
你以前来过吗?张森说,据说旅游是个遗憾的事情,去不去都遗憾,没去过的想去看看,去了又觉得失望,不是心目中描绘的景象,人们往往在没去之前就设想了很多遍那地方,特别现在都可以在网上查到,两下一对比,觉得什么景点都平常,就那么回事。
我可不是专门来旅游的,李荞说,我以前来过,都是或出差或开会,或者和朋友一起来玩,这次跑出来,搞得很任性,我也是想考验自己,挑战一下。
张森说,挑战什么,说来听听?
李荞说,这次只有我们两个嘛,肯定不同,我没经历过这样的约会,大老远的跑这里来,说起来挺吓人的,好像我有多疯狂似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任性。
张森说,也没多远,现在路好了,我也不觉得累,早上出来的时候,还觉得路有点远,走着走着也没什么感觉,很快就到了,开高速,精力更集中一些而已。
李荞说,早上你几点出门的?因为你开着车,没打你的电话,你还是跑得很快的,其实不用开得那么快,慢一点安全。
张森说,知道你买的是七点半的车票,我也是七点半出门,吃了早点,加满油,一路都挺顺的,我估算你肯定比我先到大理,楚雄到大理多长时间,两边应该是差不多?
还是前天,张森跟李荞说,要不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这几天刚好有时间,上一个任务完成了,下一个任务还没到?李荞说,你以为我不敢啊,问题是去哪里?你从保山来楚雄,还是我从楚雄去保山?张森说,这么办吧,我们在大理相遇,我从保山上来,你从楚雄过来。李荞说,大理没什么意思了,都去了几回,我们去丽江吧,我想去丽江看雪,现在是冬季,如果幸运的话,会遇到下雪天,那就万分万分幸运了。张森说,那就依你,你坐车到大理等我,我开车来接你。李荞说好哇。他一路上持续地保持着对她的渴望,但因为车速快,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抛弃那些怪异的念头,而把视线转移在公路的前方,不断穿越隧道和桥梁,如同在黑夜和白昼之间反复切换。他只进了一回服务区,他计算着她到达大理的时间,他还想开快一些,但阳光照射的树木和山岭的阴影总是出现在路面上,把路面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这会使他间歇性出现判断恍惚,视线一次次被黑暗拥堵,只好多次提醒自己慢一点,慢一点。特别是从明晃晃的路面一下扎进隧道,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瞎了,车辆立马就撞到隧道壁上,吓出一身冷汗。他紧紧地盯着路面,看好路上的分道线,不敢有半点走神,加速减速,加档减档,不断调整行驶状态。幸好这条路不长。出了收费站,百米之外就看见几个人站在路边等人,他想,她肯定是其中一个。李荞果然在,她打扮得很漂亮,上衣是深色薄款小棉袄,下身穿深红色长裙,外加一条浅灰色方格围
巾,提一只不大的旅行包。她坐进车,哈哈气,搓搓手,对着张森莞尔一笑。张森说,久等了,很冷吧?李荞说,不冷,有阳光呢。张森说,冬季还穿裙子,有个性。李荞说,这你不懂,这个是冬裙,里面有裤子呢。张森说,里面我怎么知道。李荞说,你当然不知道。张森说,该吃饭了。李荞说,好,简单吃一点就好。
他很喜欢大理,第一次来是十多年前,最初的感觉就是此地宜居,依山临水,山色如黛,湖波似镜,他想,如果有条件,就移来大理居住,创业,养老,可是这条件很多年不能实现,按照一切皆有可能的观点,也许有一天,他会来到这里,拥有自己的住房,即使不大,他也会很满意。李荞说的大理没意思,是说她多次来过大理,没新鲜感,要和他一起去丽江看雪,看雪山顶上的雪。
上一次见到李荞是在半年前,正是夏季,李荞穿着半截子的牛仔裤,两条长腿白晃晃的延伸出来,近在咫尺,真想用手揪一下。她没有预约,而是突然打电话说,我出差来保山了,不忙的话,聚一下。这没法拒绝,都来了,能随便扯谎吗?再说,他想,我也早就有见她一面的意思。
更早的时候,世上流行着一种叫论坛的玩意,大家争相往上面贴文章,发见解,阐述观点。论坛是个万人坑,时间一长,就知道哪些只是过客,哪些略有识见,多数人只关心娱乐事件和花边新闻。张森关注她,是看她对一些问题的见解常常和自己不谋而合,话题五花八门,地缘政治,出口贸易,恐怖主义,国际油价,社会问题,住房投资,男女情爱,她看问题并不浮在表面,往往有细致具体的分析,也有令人意外的独到的见解。后来,他们便转入私聊,很少在论坛跟帖。她常常将生活和工作中的小困惑向他请教。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亲密,这并不让人意外。随之,论坛荒芜了,人们隐入互联网末端。
气死我了,有一天李荞和他说,我的婚姻完蛋了。完蛋了好,张森不假思索地说。她说,你还幸灾乐祸,什么居心?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第一次碰到别人的询问,自己并没有经验,全凭主观的理解,婚姻这档子事,一旦有了裂缝,就再也难以愈合了,苟且维持,也必是度日如年,枯燥无味,离了再找,往往也是找到一个离了婚的人,往后的幸福就如一头扎进冬天的雾霾,充满恐惧,也充满期待,但眼前总是茫茫灰暗。那怎么回答她呢?必须挽救,他说。这也是他唯一能说的。她说,我丈夫有了外遇,这生活维持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犯了错的男人要原谅他,挽救他,如果再指责他,埋怨他,咒骂他,是把他推向别人的怀抱,他就再也不回来了。他接着说,你要把他拉回自己的身边。她说,要挽救一个负心的男人,我做不到。他说,你必须使自己坚强。她说,这种生活我倍感恶心,我无法继续,我不能说服自己。他说,实在不行,只能离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多人都是这样。
他其实是顺嘴说的,对婚姻,他没有发言权,但身边很多人都离婚了,就觉得她也可以离婚的。他本来已无限接近结婚了,但最终没有结成,卢迪说,我发现自己不能这么跟你过一辈子,我要去追求我的爱情。他说,祝你幸福。他本來想说,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们相处的这几年不是爱情吗?这世上还有纯粹的爱情吗?你的爱情在哪里?你这种言而无信的女人,最终还是会被别人抛弃,你滚吧,滚得远远的,我再不要见到你。但还是咽下了,说了没用。
可是离婚没那么简单,她说,这涉及到孩子和房子,至于其他东西,也没有什么好争的,关键是孩子,他们不放,孩子的爷爷奶奶也不放,我想豁出去了,我就要孩子,其他的全都给他,但他们比我坚决。他说,那让他们带,带大了,这孩子还是你的,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叫天伦,是先天注定的,改不了,如果房子给了你,而且不带孩子,以后的选择会方便一些,生活的空间也就更大。他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当年,卢迪和他分手,可能就因为他说话欠考虑,他说,结婚的唯一基础是爱情,房子和孩子都是次要的,以后都会有的,至于父母亲戚,他们根本不是结婚的主体,没必要看他们的意见。卢迪说,众人都说,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爱情不会幸福,我不能抛弃他们。张森说,我不是说抛弃他们,我是说结婚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应该把他们的意见作为衡量的主要标准。卢迪说,可是,除了爱情之外,物质基础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物质土壤的爱情最终会夭折。张森说,我不是不要物质基础,不是不要房子,只是这些可以等到婚后再慢慢解决,现在,我的条件还不具备,就先放一放。卢迪说,放一放,放下了就没了,请你注意。他心里憋了一口气,说,没了就没了,我也不稀罕。卢迪说,你不稀罕,我更不稀罕。
李荞说,奇葩的是他的母亲居然暗地里支持他和那个女人乱来,她看我不顺眼,那就罢了,生活不是只有和他们家才能过下去,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我并不生气,好聚好散,爱情就那么回事,只要孩子能健康成长,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张森说,我感到心痛。李荞说,我离婚,你心痛什么?张森说,难道这是让我不再相信爱情的吗?卢迪离开我,我是强忍住泪水,那么多年,好歹我是付出了真情的,可最后,都如灰尘,如流水。李荞说,爱情不是没有,是看你遇到什么样的人,遇到对的人,爱情会自动转化为亲情,爱情消失,亲情永存;遇到不对的人,爱情自动终止,可以这么说,爱情是即时性的,没有固定不变的,一个什么人说过,伟大的爱情,都住在悲剧里,幸福的爱情,都藏在俗世中。张森说,其实我想要的不是爱情,是一种生活。李荞说,那就追求呗。张森说,去哪里追,我天天在追,什么都遇不到?李荞说,你个疯子,去大街上追。
有一天,李荞给他发来信息,我现在是个自由人了。他不知该说什么,这能祝福吗?还是祝贺她解放?他说,关键是孩子将有一段适应期,这是非常痛苦的。她说,他带着孩子回到他父母的家里,那里有宽敞的房子,这边剩余的贷款,全部由我来还,我也不用补偿他我们共同还的部分。他说,我担心的还是孩子,但孩子会有自己的未来,他的未来不能替代你自己的生活。她说,我也是因为爱情才从易门来到楚雄的,婚姻发生变故,但易门已经回不去了,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条不归路。他说,你以后也会有新的爱情,新的生活,那一段,暂时放下吧,忘是不能忘掉的,先搁着,以后再回忆。她说,不用回忆了,让它随风而逝。张森说,这就对了,过去的
生活不能成为未来生活的负担。
不过那天李荞还真的不期然来到保山。张森说,我请你吃饭。李荞说,不用了,我们是出差的,共同安排,撇下同事出来了不好,还有办事的单位,要和他们沟通下。张森说,那明天,明天总可以吧?李荞说,明天我们去龙陵。张森说,那晚上吧,我们坐一坐,见个面。李荞说,晚上已经安排了,这边的单位安排好了,我争取出来见个面。张森说,实在忙就算了,反正机会总是有的。李荞说,那不想见了?这次不见,不知何时再来保山。张森说,如果想见,我会去楚雄找你的。李荞说,不许去楚雄。张森说,那就算了,你先忙,忙好再说。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他透过窗口,看到雨后的树木,枝叶都清丽油亮,煞是好看。他真的想见她一面。也许能见上一面。也许她在故弄玄虚。他心里痒痒的,不断翻着手机,等着电话响。有一回,他说,你传个照片来我看,她就传来了,挺漂亮的,那眼睛正盯着他,会说话似的,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但不知道这照片的真假。后来又看过几张,但照片和真的人,总是有很大的差别。他打开钱包看了一眼,从抽屉里找出银联卡,别进皮夹子,在镜子里打了个照面,弹了几下头发,手插进裤兜,走出房门。他来到街上,不知该往那边走,大脑里将见面的地点过了一遍,拿不准去哪里,烧烤城?啤酒吧?或者哪里?雨后的暖风吹得他挺舒服的,可是,她会不会出来呢,出来后又该如何?还是淡定一点,当作普通朋友相见会好一些。他继续走,行道树上的几个粗大的水滴被风吹了下来,少部分落在他的身上。经过取款机时,他取了点钱。往前走,就听到一阵阵的音乐声,那是市民休闲公园里一大群人在跳广场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并不觉得可恨,他们热衷于锻炼,挺好的,为什么有的人看不惯呢?配乐倒挺通俗的,都是大家熟悉的歌曲,小苹果民族风什么的,人们沉浸在快乐的舞蹈中。他从人群中穿过,在偏僻处慢行。他想起李荞。有一次喝多了,他和李荞聊天。他跟李荞说,我想你了。李荞说,不许你想。他说,就是想了。李荞说,反正我不想。他
说,我不信。李荞说,不信算了。他说,你为什么不来保山看我?李荞说,我为什么要去看你?他说,你来看我,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李荞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他说,那你想和谁在一起?李荞说,我想一个人。他说,哄鬼呢。李荞说,对,就是哄鬼,我现在对任何人不感兴趣。他说,你要走出生活的阴影。李荞说,我没有阴影。他说,狡辩。她说,不信算了。他说,你来保山一趟吧。李荞说,我去干什么?他说,我想你。李荞说,想得美。他说,真的,不信你来。李荞说,我不来,我不上你的当。他说,你会来的,我等你来。李荞说,你不用等我,我不会去的。他说,说定了,我等你。李荞说,等也是白等,我不去的。他说,别废话,不要让我等急了。李荞说,你等吧,你爱等就等,等死你。他说,你太狠了。李荞说,就是狠,对你就是要狠,狠死你。
他绕着市民公园胡乱地走,穿过步行街,往螺蛳巷走。他大脑里空空的,要去见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心里颇有些忐忑,一面又期待着。这里边会不会有一个骗局。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不论如何,一定去,即使有陷阱。但心里仍有彷徨。电话响了,是李荞。李荞说,我在酒店门口等你,见一面。张森说,我马上到。很快见了面,李荞和他想象中并无多少差别,因为看过照片,打过电话,通过邮件,基本是故人相见。张森说,我们还是坐一下,旁边有家啤酒吧,我们喝几口。李荞说,也行。两人一起往啤酒吧方向走,张森再看她,感觉她比想象中更矮一些,却更亲和,五官都很精致,脸型很漂亮,皮肤有柔和感。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啤酒吧里客人并不多,他们挑选了一个靠里的单间。啤酒上来,配菜上来,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木紋面板的桌子不宽,五十公分的样子,长条形,两人仿如恋爱的青年,无限地接近,话语轻微而亲切。李荞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微笑,眼眸含有淡淡的暖意。张森说,这么喜欢笑,我都不好意思了,看到我,失望了吧?李荞说,不失望,相反是惊喜。张森问,什么惊喜?李荞说,比照片上有棱角。张森问,这是什么意思,棱角在哪里?李荞说,在你的眼睛里。张森说,会讲话,我口才不好。李荞说,我们要拼口才吗?张森说,你是演讲师吗?李荞说,不是,我想听你说。张森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没有什么故事,我的人生经历太简单了,简直就是一条直线,说起来都害羞,毫无出彩的地方。李荞说,沉静的人生是最幸福的,轰轰烈烈的人生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并不会产生多少幸福感,我也喜欢简单直白,但生活不允许,它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以致我到现在还像一朵云,歇不下来,又容易被风吹散。张森说,那,这可能有点冒昧,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的多彩经历?李荞说,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有的是满心伤痕,哪有什么精彩。张森说,如果你愿意,就随便谈一谈。张森又点了包浆豆腐、薯条和油炸鸡脚筋。他已经喝干了两瓶啤酒,而她只喝了一杯多。张森开始话多起来,但还是感觉这话有些冒昧。你有过撕心裂肺的爱吗?李荞问他,然后用满含多层情绪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张森怯怯地回答。
你肯定没有,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爱,你不会理解我经历过的一切,李荞说,我毕业后回到易门,他回到楚雄,你知道,我们在大学开始恋爱,一开始当然是很单纯的,到后来,我暗下决心,此生如果不能实现事业上的飞黄腾达,就轰轰烈烈地去爱一个人,爱得毅然决然,爱得义无反顾,爱得天昏地暗,爱得一条路走到黑。毕业的时候,分别了,我就有点担忧,或者说失望也行,我心里非常非常的痛苦,我想,这份爱情,被空间阻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淡,然后消失,我需要去寻找下一份爱情,可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爱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有了,消失了,确实,确实没有结束,回到楚雄后,他疯狂地给我写信,生怕我移情别恋,差不多每隔一天写一封,有时候是每天都写,他还是有一点文采的,句子写得深情诚挚,但打动我的不是那些文字,而是他的情,他寄托在每封信里的心,那份爱,至于里面写了什么,我并不在意,也记不了,后来,我们便结婚了,如你所知,分居两地,不过还好,也不算很远。我当时也犹豫过,就是他家人对我们的结合不是满心的欢喜,带有一点被动的意思。我第一次去,他妈妈就表示做朋友可以,做男女朋友不太方便,可是你知道我的固执性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不让我们好,我就偏要好,偏要爱,偏要嫁,偏要非他不嫁,看你能把我怎么办。也许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家是农村的,他家呢,在城里做生意,有不多的积累,过生活不成问题,关键可能是文化心理的问题,他们对农村人会不会有本能的排斥?不过,最后,她还是赢了,她赢得了她的儿子。但我不觉得自己输了,我也是赢家,我赢得了自己,我曾经赢得过爱情,赢得过婚姻,赢得过家庭,现在,我赢得了自由,这一桩经历,就看你怎么看了,人生的婚姻,不是铁定的一种模式,它可以有很多种,甚至你不曾知道的某一种。
张森扭头往窗口看去,外面下起了雨,无数的雨点落下来,在空气中发出簌簌的声响,气温明显降低了些,但并不感到冷。李荞穿的是半截子的牛仔裤,淡黄色的衬衣,半透明的纽扣细小而精致,紧紧地扣住了修长的身体,把胸脯的曲线完美地修饰出来,干练而有气质。他的目光从身上闪过,对着她的眼睛。张森问她,冷了吗?她说,不冷,这种天气正好适合喝酒,生活如果没有其他意义,大概就需要到酒杯里去寻找了,在普通人看来,喝酒是一种无聊的活动,甚至让人讨厌,他们根本不知道喝酒的意义,从古至今,多少人在喝酒,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个中的意义呢,就是那句别人笑我太癫狂,我笑别人看不穿。张森说,不可能明白,这得看喝酒的场合和机缘,它的意义多种多样,不可以一以概之。
李荞说,接着刚才的话,我不会因为现在的分离而否定曾经的感情,那样不真实,也不符合实情,简单地说,当年,前后的好多年,我们都是有感情的。你肯定想知道现在为什么会分开了,说得中肯点,这是没法说清的,人的感情极其复杂,不可以简单用一句话概括,它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就像身材,你的身材有过大的变化吗?一般的男人,三十岁后就发福了,感情也是。你有过深刻的恋爱吗?
张森说,我不知道,应该是有的吧,我曾经谈过一次长一些的恋爱,到了准备结婚的程度,还是分了,据我说,应该属于气息不和,既没有伤,也没有痛,外在的物质有一定的影响,但不是决定性的,不爱了,说什么理由都是空的,都是强词夺理,全属废话。
李荞问他,还会再谈吗?张森说,肯定会,我是这么想的,我还没结婚呢,虽然我超过了一般的结婚年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常常看到一些老外,四五十岁了,才恋爱,才结婚,不过,结婚有没有意义,我还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呢,就这样一辈子不行吗?行是肯定行的,不过问题也会多,比如会孤独,没有寄托;比如有些人会看不惯,说这人没本事,老婆都娶不到;再比如养老的问题,让人头疼,虽然结婚了也不一定能解决,但他们会认为,结婚了,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其实不然,是养老的问题被婚姻淹没了,即使婚姻不幸福。李荞说,那些老外都是有风度有气质的,所以四五十岁也不觉得老。张森说,我也是来自农村的,混进城来,左右不是人,问题一大堆。李荞说,你觉得心理上会有弱势感吗?张森说,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应该会有一点,多多少少,这相当于混进人家的地盘来,要扎根,就得有一个过程,不管好坏。
李荞说,差不多了,雨晴了,我们走吧,这里离酒店好像不远。张森说,是不远,走几步就到,我送你到门口。李荞说,不送了,我自己走几步就到,你先回去吧。张森说,我陪你走一段。李荞说,那随你。街上的人很少,车辆却还很多,虽比不了白天,但一辆一辆倏忽而过,仿佛一辆一辆都奔向远方。街灯寂静,在行道树下打出一团一团的阴影,两人并排走着,张森打量了一下李荞的形影,感觉她长得挺健美的,四肢修长,头颅漂亮,眼睛里含着丰沛的感情,却又神秘莫测。他想拉拉她的手,或者搂着她的肩,可也只是想想,放弃了。不觉间,就走到了酒店门口。
张森说,你上去吧,我走了。李荞说,行,你慢走,要不,打个车回去,快一点。张森说,好的,拜拜喽,再联系,等你们下县回来,我请你吃饭。李荞说,好,我请你也行。张森说,你来到保山,还是我请你,尽个地主之谊。李荞说,好,那拜拜,再联系,哦,哦,等一下,我给你带来几瓶红酒,差点忘记了,你跟我上去拿。张森说,这么挂念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进房间去会影响你同事休息。李荞说,我们是接待方安排的房间,每人一间,不影响。张森说,那我要进去坐一坐了。李荞说,也好,只要你不嫌累。张森就跟着李荞坐了电梯上到七楼,李荞刷了门卡,开门,取电,一个大房间,就一张大床。李荞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用袋子装了。
张森接过袋子,嘴上说谢谢,你太客气了,眼睛还是往里看了一下说,要不,我们喝点,尝尝这红酒的味道,我以前喝不惯红酒?李荞说,可以,我专门给你备着开瓶器,不知道你家里会不会有,不过这里没专门的高脚杯。张森说,用这个喝水杯就行。李荞说,好,我去洗,把酒打开。她拿起杯子走进洗漱间,张森的头皮微微发热,脸上也泛起微微的红晕。他记起以前也是喝过红酒的,都不喜欢,只是勉强做着样子在喝。他喜欢那种热烈的酒,他把这种酒称为幽暗的火,取自纳博科夫的小说名,他喜欢这个名字,火焰一样的酒喝进去,腹腔里瞬时腾起一股热焰。不过现在,和女士喝红酒,应该是一种不错的体验。他笨手笨脚地旋转着开瓶器。这是个技术活,幸好以前玩过这东西。李荞倒了一点进去,把杯子涮涮,倒掉,然后给每个杯子倒了半杯。张森说,一般倒白酒是这样,大杯子要少倒,小杯子要倒满,红酒我不懂。李荞说,少倒点,你先试试,怕你不习惯。张森说,你们出差来做什么?李荞说,工作上的事,不便告诉你,你也别问,明天我们去龙陵。张森说,那好,我不问,我们说别的。李荞说,说什么?张森说,随便。李荞就笑了,哪有随便的。张森说,有啊,哈哈,来,喝酒,我本来想问下你婚姻上的事,看来也不宜问,不问了。李荞说,别问,能告诉的,我都跟你说了,婚姻本来就是一场赌博,说赌博都不对,是下注,押宝,中不中婚前是不知道的,婚后才揭晓谜底,婚前的表现有参考价值,但都不大,没有谁知道对方婚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恋爱都是带着假面的。张森说,都这样吗,太悲观了?李荞说,你没有这个经历,肯定不信,但你随便动下脑子,就会发现,确实如此,婚姻是一场充满不确定因素的赌博,唉,说别的。张森说,好,问题是,说什么呢?李荞说,说说你的感情经历。张森说,我的没什么可谈,简单,那时候年轻,不懂爱情,我从来就没有用心过,我期待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相遇与结合,追求的爱情是不纯粹的,追求,是有目的性的,就像狮子追求交配权,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想得到,想得到她,得到她的肉体,纯粹的讲就是性,感情是然后才有的,问题是自然而然的相遇会有多少呢,像你们这种,应该是自然而然,可是也分开了。李荞说,分开,是婚姻的走向之一,是不能确定的未来,婚前恋人都说这辈子只爱一个人,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婚,可是,你怎么知道婚后的事呢,结婚当然不会想到离婚,离婚可不管你结婚时是怎么表态的。张森不禁笑了,你也颇有心得。李荞说,我是后来才明白的,经历过,自然会想想,想来想去就想出些道道,比如说爱情,爱情其实是即时性的,它只对当时有效,像冰块放到啤酒里,最终要融化,只是恋爱的人都失去判断力,连“爱你一万年”都相信,这属于脑残。张森说,你还不是一样,没有那经历,怎么总结得出。李荞说,这种就叫做痛定思痛,痛过,不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恶心的说法是河蚌就是这么孕育珍珠的,我们这个可以叫教训,不过对于以后,也没有什么指导意义。张森说,有句话说,因为不了解而结合,因为了解而分手,这个话对吗?李荞说,你说呢?这个话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
张森看看瓶子,第一瓶已经空了,但他故意将瓶子提起瞄了一眼,真没有了。李荞说,开,再开一瓶。他拿起开瓶器,笨拙地旋转瓶口的软木塞,瓶塞和瓶壁紧密的接触在旋转中发出涩涩的声音,张森一笑,玩不来这个,平时都是喝白酒的。李荞说,没事,开了就行,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唯一的要求是打开。李荞有点微醉了,眼睛里有一种迷离的光,张森看了她一眼,没有管。喝红酒也是会醉的,记得一次去一个朋友家,给倒了一杯葡萄酒,他以为是甜的,酒精度不高,碰一下就一饮而尽,哪知道,这是度数较高的一种,据说是用高度包谷酒浸泡的,几分钟后,脸就开始发烧,幸亏起码还有一点酒量,才没闹出笑话。李荞说,坐到这边来。她拍拍左边空着的沙发,坐到这边,不要怕,坐在我旁边。张森只得站起来,走到对面,挨着她坐下。她抓起酒瓶,给两个杯子都倒满了,喝酒就是要尽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好,干一半。张森说,慢慢来,会呛到的。李荞说,呛到才好呢,呛死了更好。张森也眯起眼睛,那不好,我担待不起。李荞说,你还关心这个,我,早就是烂命一条,没有人关心的,喝死了就拖去喂狗。张森说,可不能这么说,生命还是要爱惜的。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半杯子酒液,将杯壁映得通红,但到底还能不能喝呢?他有点后悔跟着她上楼来,现在走不脱了,除非她喝醉了睡起。恋爱图睡,喝酒图醉,不图醉么我们喝茶就好,还喝酒干什么呢。抬起头,看着我,李荞说,看着我的眼睛。他侧过脸,艰难地挤出一缕笑容。我好看吗?李荞说,我已经没人爱了,我将在这世上孤独地死去。张森心里翻滚了一下,不要说这种话,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的。不会了,这世界只剩下冷漠,她的声音里带着低沉哀怨的哭腔。张森说,爱情是需要机缘的,不是说来就来,但终究会找到的。李荞说,我不相信,我苦苦追寻的,我紧紧抓住的,都溜走了,消失了,你看着我,我好看吗?张森说,好看。你喜欢我吗?张森踌躇了一下说,喜欢。真的?真的!那你抱抱我。还没等得张森反应过来,她一下坐到张森的腿上,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吻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的,把温热和湿润一点点印进肌肤。张森闭上了眼,脑袋里仿佛注进了空气,既膨胀又麻木,两手也不知往哪搁,却又不由自主地抱住她的腰。她的唇已經移动了位置,遮住了他的唇,轻轻顶着他的牙齿,牙齿没有了退路,很被动地一点点地分开,他感到一种鲜甜且粗糙的滋味如微电波穿过身体,由上而下,使整个身体失去控制。她抱紧他的头,用力吮吸着他的舌尖。他的大脑里快速闪过许多模糊的影像,有一段段的,还有碎片化的。他笨拙粗糙的舌头和她细腻绵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十指先是抚弄着她柔软的腰肢,然后又下移,托住她丰满的臀,尽力使她向自己靠拢。再然后,紧贴着她的肌肤,游移在她的肩部,她的背部,她的腰部,她的臀部。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十指从抠住他的脊背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脱掉自己的外衣,剥掉他的上衣。她母豹一样的主动和勇猛,没有给他还手之力。他开始是犹疑、怯阵、畏惧,最后是无所谓了。
清晨,天未亮明,他就起来,溜出酒店,打车回到住处。静静地躺了半天,他感觉自己被掏空,精神还没有复原。她和同事下龙陵去了,所以没联系她。
现在,窗外美丽的雪景真令人陶醉,母豹躺在宽大的床上,她刚刚把他挖空了一次。他以前因为出差来过丽江,那只能算是到此一游,不能细致地领略丽江山水人文的风情,可是现在,听说已经完全商业化了,古朴自然只是它的外壳。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他担心雪融化尽了,专门跑到这里来看雪,且很幸运地遇到下雪,却躺在宾馆里睡觉。有一次和朋友去和顺参加文化旅游节,吃过饭,就在房间里通宵喝酒干麻将,第二天睡觉休息,第三天打道回府。拉开窗帘,气温还是很冷,天上是那种厚厚的密云,但细看,却是移动的,中间裂开几道缝隙,有阳光打下来,照在山顶的白雪上,有少部分发出金黄色的光。他拿出手机,变换着角度拍了几张。李荞已经起来,忙着梳洗打扮。张森说,赶快来看,这个最漂亮,太漂亮了。李荞跑出来,也拿手机在窗口拍。张森说,我们去楼顶看。李荞说,楼顶可能上不去。张森说,侧边有个阳台,去那里也行。李荞戴了顶绒线的帽子,系起围巾,走,去看看,这个漂亮。张森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绕,跟在李荞后面。
阳台上已经有几个人。可是阳光并不总是明亮,云层移动,一会就变暗了。旁边的人说,太冷了,没可照的,下去了。李荞说,看看附近的雪景也好。张森看时,附近的房顶、草木和园子里,还有残存的积雪,街道上车来车往,看不出雪曾经来过。过了一会,云层移开,阳光像探照灯一样打下来,有一道正射到前面的街道,附近一下子亮堂起来。李荞很兴奋,照了好多张,又让张森给她照。张森说,要不要来个合影?李荞说,还是别拍吧,我可以帮你拍几张。张森说,我的拍不拍都行,我不上相,照出来丑。李荞说,
你是说我技术不行。张森说,不是那意思,长成这样,照出来就是那样。李荞说,错,优秀的摄影师可不这样看,在光、影和像之间,摄影师会巧妙的把握,抓住最具有表达力的一点,将普通的场景拍出丰富的层次来,仿佛一场漫长的诉说,不过,我拍不出那种效果。张森说,哟哟,还懂点,那我错了,你拍吧,随便拍,我给你做模特。李荞说,拍一两张就行,表示到此一游,拍多了没意思,不如去逛街。张森说,逛街?街有什么可逛的,中国城市的商品,基本上一样,你们女人,到哪里都是逛街。李荞说,这你就不懂了,逛街不仅是商业活动,更是社会学的考察,丽江不比保山,也不比楚雄,这里游客多,商品的流转速度快,商家能更敏锐地抓住顾客的消费信息,所以这里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商品多,种类全,价格比保山还便宜,还有民俗和人文风情方面,也值得细细察看。张森说,那好,去看看。李荞说,再等一下,我拍几张雪山的。张森说,太阳什么时候照得到?李荞说,马上,你看,那块云正在移动,雪山顶上马上就会有金光,可惜山上却起了一层薄雾,遮住阳光就太遗憾了。张森说,薄雾也好看,你拍薄雾。李荞说,我不拍,我要等金色的阳光。张森说,刚才叫你起来拍你不起,现在却要拍。李荞说,我乐意。张森说,好吧,你拍,我去房间等你。李荞说,不行,一会就好。
他们走在街上,混入人流,没人注意他俩,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外来的旅游者,他们关心的是街道、房屋、水流和小商品,都只忙着拍照,幸好这不是旺季,只是普通的周末。说真的,他还真是喜欢这种石板路,一块连着一块,一片连着一片,尽管是新修的,也要将它当作是前人就铺好的,经过很多年的风风雨雨,茶马古道的骡马们曾经一遍遍地踏过去,走向更远的他方,近旁又是小桥流水。可是人多了也烦躁,店铺里播放着各种音乐,民族的,通俗的,流行的,很多店铺都在播放歌手坎坎的歌曲,乍听,颇有清新味道。串了几条街,进了几个店,商品大多雷同。李荞说,就当是散步好了。张森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几样?李荞说,你陪我走走就好。冷风从他们身上吹过,两人都拉了拉围巾,这样的感受在楚雄和保山是很少的,但又不觉得恓惶。起初,他相信正在做的皮鞋、围巾、皮包都是纯手工的真货,后来一个相识的导游说,只有那正在做的可以保证纯手工。这使他顿感失望,过后又觉得无所谓,反正,是商业活动。他们穿梭在行人当中,行走在屋檐底下,不时被匆匆的游客分开,一会又走拢到一起,或不时默默向对方招手,她心里动了一下,过客,匆匆忙忙的过客,张森也是过客,自己也是过客,如前夫,都已仿佛陌生人,谁会记得我们曾经那么热烈地相爱,即使分隔两地,也一路追随而去,甚至抛弃亲情和朋友,置怀疑和流言于不顾,当时就想,这辈子,只会轰轰烈烈爱一个人,可没承想,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也是即时所见,没有成生死仇敌已是万幸,甚至可以说,所有的爱情,都是即时性的,所谓天长地久,也只是说给当下。那么,爱情的意义是什么呢,它是为以后的生活提供一个前提,但不是保证。现在,自己心怀说走就走的旅行,义无反顾跑到丽江,和张森见面,尊重了内心的选择,身心都满怀愉悦地放松,这就够了,至于以后,谁知道会怎样。
他们经过一家银饰店时,张森跟李荞说,我给你买个什么吧,当作纪念?李荞说,别买,这些东西生活中用不到,浪费。张森说,浪费就浪费,买个手镯吧,人家还假一赔十呢。李荞说,就你天真,旅游区的东西少买,人家的银子肯定是真的,关键是含量,含有多少的银,这种银镯,含量肯定不高。张森说,你还懂点。李荞说,我也是听人说的,你想想,都写着假一赔十,还会有假吗,猫腻就在于含量上。张森说,在我到觉得,含量多少不重要,关键是好看,做工好,这些专业的工匠,雕个花草鸟兽,挺好看的。李荞说,我看到有人买回的手镯,戴上一段时间,就变得乌漆麻黑的了,表面一层严重氧化。还是回去宾馆吧,天气这么冷,没来时我就想到,这里一定会冷,还真是冷啊。张森就笑了,隔雪山这么近,那边吹个风,这里就受冷了,去吃点东西吧,冷天,适合吃火锅。李荞说,等遇到想吃的,再去。张森说,那我给你拍几张照片。李荞说,不拍吧,街上没什么好风景。张森说,这些老房子已经是好风景了,只是现在商店太多,人声嘈杂,拍出来不太好,人家女人都爱拍照,爱自拍,就你不爱,玩个性。李荞说,错,这不是玩个性,这是讲品质,你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拍下了,发出去,有什么意思。张森说,这你就不懂了,拍照片就是要多拍,看那些摄影师对着明星,都是唰唰唰拍个不停,闪光灯乱成一片,先拍下来再精选,拍得多,备选的才多,能选出好照片的几率才大。李荞说,我对摄影不感兴趣,人家拍得好的可以看看,但我拍不出。张森说,现在的摄影对器材的要求很高,我看过一些老照片,也拍得相当好,有的是一百多年前拍的,那时候的器材也好不到哪里,关键是会选景,光与影用得好,算了,不说这个。李荞说,那说什么?张森说,不知道,随便说吧。李荞说,那我跟你说一个事。张森说,请讲。李荞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张森说,明天走吧,最多后天,你呢?李荞说,我也是,明天,或者后天。张森说,那后天吧,明天我们到束河或者拉市海去玩一玩,来了就到处去看看。李荞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到处是人,还不如捂在被窝里看远方的雪山。张森说,可是单看雪山也太单调了吧,看来看去,还是那个样子。李荞说,高明的人可以从中看出风云变幻,看出盛衰之理,单看雪山是单调,可是上面的云霞是不断变幻的,加上太阳光的作用,就显出千姿百态来,还有,那顶上的积雪,每个山峰,每道山脊都是不同的,都是写意的画,不过,我看到的是荒凉感,积雪的减少使我不尽担忧,虽然我不知道积雪多时的样子,但我真的以为积雪是在减少,每一年都在减少,未来的一天,它可能会消失。张森说,积雪的事,你不用担忧,即使减少,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不想出去,不想去什么束河和拉市海,那明天我们在床上睡一天。李荞说,想得美,你去玩,我在宾馆休息,我没精力陪你了。张森说,你不去,单我去也没意思。李荞说,你去玩玩吧,下次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张森说,现在方便,想来就来。李荞说,可是感觉就不一样了。张森说,那肯定,每一次都是全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李荞说,那是,下次,陪你来的就是另一位谁谁谁啦。张森说,你的意思是?李荞说,这次回去后,别再联系我,都好好上班,好好生活。张森说,呃,我想想,你的意思,为什么不能联系,好端端的,又玩什么花招?李荞说,具体的说,就是你不适宜我,我不适宜你,回去后就别联系了,同时遵守约定,如果半年后还想再见,我会去找你的。张森说,这不妥吧,怎么不适宜呢,都好端端的?李荞说,就这样定了,回酒店休息,我要去一边裹着被子,一边欣赏阳光下的雪景。张森说,先别,不联系也是以后的事,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是现在,这两天,我们得过得快快乐乐的,晚上好好温存一下,留个纪念。李荞说,别留,我们都是过客,丽江的过客,人间的过客,你是我的过客,我是你的过客,从此以后,两不相扰,多好。张森说,嘿,别说得这么忧伤,都过客了,那什么,相聚是缘,古人曾经曰过,千年修得共枕眠,缘分在,俗是俗点,但幸福并快乐着,你和我在一起,不高兴吗?李荞说,当然高兴,你说得对,缘分,可是我们都要回到俗世,回到具体的柴米油盐这些小事上去。张森说,我不明白。李荞说,你会明白的,我已经体验了一次婚姻的阵痛,不想再体验了,你在保山,我在楚雄,还是相距遥遥,与其痛苦地相爱,不如各自去追寻可以一手掌握的爱,我们都回到现实的生活中,过小日子才是正道,虚幻的东西毕竟飘在空中,落不下来。再说,我们在一起,未必幸福,未必就彼此适合,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勉强自己,也不想伤害你,偏要一条道走到黑,到头来,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呢。张森说,那好,我们先吃一顿,吃好了回宾馆休息。李荞说,丽江有什么好吃的?张森说,云南的口味大致相同,八九不离十。据我所知,丽江有名的是腊排骨火锅和牦牛肉。李荞说,牦牛肉就算了,哪有那么多牦牛每天都宰杀,腊排骨,对我们云南人来说,没什么稀奇的,我们找个小店,随便吃就行,其实出门旅行,没必要把太多费用花在吃住上,回到自己的地盘,哪一样不能吃。张森说,那怎么办,我感兴趣的是小吃?李荞说,边走边看,爱上就买。两人边说边走,这里看看,那里钻钻,也只买了几样小玩意。李荞说,不要乱买东西,好多买回去用不到,都得当垃圾。张森一笑,还是你会过日子。李荞说,这是经验,避免不必要的浪费。
就这么一走,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傍晚时分,两人才打道回府。回到房间里,李荞外衣一脱,就钻进被子里玩手机。张森站在窗口,往雪山那边看了看,雪山还是那样子,不过比早上更阴暗了,没有阳光,一层灰色的云遮在上面,特有一种荒凉萧索的感觉,再看看附近的那些雪,也没有多少迹象,融化得模模糊糊,没什么趣味。他拉起窗帘,坐下来翻手机,翻来翻去,甚觉乏味,便翻到今天拍的一些照片,却不宜发到微博和朋友圈去,选了选,留下几张,其余的都删掉。他放下手机,打开电视。他邀约李荞一起看电视,李荞说,你看,我在手机上看。他站起来,走到卫生间洗了洗,然后钻进被子。李荞说,先离开一点,太冰了。张森说,我跟你说句话。李荞说,好,你说。张森便靠过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肩上有一层软软的肉,他感到五个手指连同掌心,都获得了新的温暖。他把脸抵在她背下說,在丽江也没有多少意思,不如我们明天去大理,在大理玩玩,后天返回,怎么样?李荞说,可是到了大理,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在这里睡觉,你想去哪里玩?张森说,到了大理,随便转转。李荞说,我原先打算从丽江坐火车回楚雄,就不陪你了,可是一想,你一个人开车也怪孤单的,我可以陪你到大理。张森说,你要坐火车,不如从丽江坐起,我上高速到大理,要不了多长时间,反正到保山还是我一个人,省得你还去大理买票转车,不方便。李荞说,这确实有点对不起你。张森说,没什么,更远的路都不在话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人之常情,更何况你对我,还是很厚道的,是不是,今晚你好好犒劳我一下。李荞说,怪会想的。
离开丽江的时候,他多想停下车回头再看看雪山,阳光照耀下的雪山,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如众神的黄昏,或者坐在小山坡上,面对雪山,呆呆地坐着,坐上一两个时辰,当然,最好是阳光下,他喜欢阳光,雪后的阳光,有一种极致的美。可是他没有,他集中注意力,很快就拐上了高速,像来时那么决绝,一头扎向远方。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