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白米湾
2017-08-16郭巨松
郭巨松
随着新王(枫桥新店湾至东和王家宅)公路的开通,有着几百年办学历史的白米湾已大半消失,仅在东北角残存着一小半旧址。在西风夕照中,她,残垣断壁,东倒西歪,荆棘丛生,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面对这一幕,在这里度过青春岁月的人,内心总隐隐地感到惆怅失落、伤感乃至痛心。借“无可奈何花落去”“独怆然而涕下”等诗句来抒发此情此感可谓恰如其分。
一个冬日的下午,我走进了这荒芜的废墟,体味了这萧萧冬景映衬的孑然凄立的苍凉。
学校的正门已坍塌,正门前那口半圆形的池塘也不见踪影了,不远处一株大雪松倒还默默地坚守着,依然青翠。正门后方那一口深井井口虽然破烂不堪,但井水依然清澈。信息栏还保留着原貌,只是藤蔓满窗,但上方“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以及这几个字的大写拼音字母仍依稀可辨。左侧的宿舍已摇摇欲坠,倒是后方的几株芭蕉还坚毅地挺立着,在冬阳微风下,一如安祥、恬淡的老人向我点头招手。右侧乱竹前那块破裂的黑板报上模模糊糊着几个字——“心□滴□”,我猜测大概是某位同学在重游母校时面对眼前的面目全非所写下的感慨——“心在滴血”。
剩下的教室凌乱不堪,已成危房,随时有倒掉的危险,墙上钉着“此处危险,请勿攀爬”八个红色大字,我推想这可能是为了阻止进教室寻找青葱岁月的一些怀旧人而设置的。教室外则是藤蔓、衰草、荆棘、青苔满目。唉,没有学生穿梭的身影,曾经的学习圣地只有无尽的凄凉,所谓的青春印迹早已被时间遗弃,不见踪迹,一片荒芜。我发现有一门框还不至于倒掉,于是走到了一间教室门口,放眼望去,教室的地上长满茅草,墙上则是窗框脱落,玻璃破碎,灌木穿窗。内墙上倒还留着几张褪色霉变的标语——“人的天职在于勇于探索真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呵,真理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再往上,是曾经的宿舍区,可台阶、楼道、道地杂草乱枝纵横交错,简直寸步难行。罢了,还是到操场、茶山看看吧。唔,操场已荡然无存,大半个操场已被挖成公路,剩下的则被附近阳春村的村民翻成菜地,绿油油的茶山还在,只是没有我们读书时的整齐和清爽,杂草丛生。呵,操场边那个大烟囱在冬阳下还倔强地挺立着,一直默默守望着这遍体鳞伤的白米湾学校旧址。
走过岌岌可危的废墟,曾在这里求学过与工作过的我,怎能不感慨万千,怎能不怅然若失,怎能不回味我们逝去的青春年华!
1984年,我进入了白米湾中学文科复习班,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长一口气,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来到这个班,我固然有考上的信念,但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因为我先前是学理科的。顺便说一下,我是1983年从学勉中学毕业的,也就是学勉中学唯一不分文理的那一届,我们八三届四个班统统都学理科。有同学曾与我说,我们那届是运气最不好的,许多爱好文科的同学被迫读理科,有些就考不上了,有些即使后来仍复读理科考上大学了,但心有不愿。畢业后虽然好多进入了国有企业,但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又遇下岗潮,这固然对一些胆大泼辣、敢作敢为的同学来说倒也不失为一次自主创业的机会,可对某些同学来说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毫无疑问,这真是又一次对路遥在《人生》扉页中所引用作家柳青的那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最生动直观的诠释。是啊,人,只要走错一步,就可能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甚至可能影响人的一生。
还好,我与三班的楼东雷,四班的胡美意来到了这个班,当年我们都考上了,并且考得不错。
我们这个班先是借用阳春村小学的教室,后才来到白米湾中学。“白米湾”三个字,听起来真有点儿香喷喷的味道,她位于枫桥镇阳春村的东北面,原来应该是叫“白泥湾”,据说这附近产白泥,在吃饭都感到困难的年代,人们觉得白米比白泥更好,后来便把“白泥湾”叫作“白米湾”。白米湾离枫桥镇15里,离诸暨县城大约40里。这个中学很有特色,几排长长的平房背靠青山面朝稻田,环境清幽、整洁。房屋白墙青瓦,依山而筑,高低错落。整个学校靠山的一边和东面明显要高出很多,一道道石阶连贯而上。学校的西侧是食堂,再走过一段约20米的斜坡,出学校的后门便是学校的操场,200米跑道,四个篮球场(这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学哥学姐用一把锄头、一根扁担和一双畚箕挑出来的),周围是绿油油的茶山。往西北翻过一岭,便是“化中庵”,这庵建造也有几百年了,庵旁有参天古枫一棵,有几人合抱粗;庵前一古柏高耸入云,树杆皱纹如藤缠绕;一桂花枝分两丫,一金一银,金秋时节,方圆几里溢满了桂花的沁人芳香;庵内两棵古罗汉松可谓稀世珍木,扭曲的树皮像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可谓饱浸岁月风霜。这一块地方真是放松、运动、散步的好去处。
当然,学习是蛮艰苦的,虽然我们有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的基础,但历史、地理都要从头学起。在一年内已知的要温故未知的要掌握,这个难度可想而知。我们的基础实在太薄弱了,第一学期与同学的考试分数差距较大,学习很吃力,如历史,从先秦到当代,从中国到外国,有多少历史人物、历史地点、历史时间要去记忆,有许多历史事件要去综合分析,这对于从理科转文科的我们来说,无疑头都要涨破了。
因此整整一年的学习生涯是在十分紧张的心情中度过的。上课全神贯注,做好记录;自修课刻苦钻研,用心思考;作业及时认真,规范答题。尤其是在教语文的曹老师(后任职市府机关)、教数学的何老师(现任教于赵家镇中)、教英语的陈老师(三年前已离开人世了)、教政治的黄老师(现供职于山下湖镇政府)、教历史的宣老师(现颐养天年于店口镇女儿处)、教地理的汪老师(30多年来杳无音信)精心指点下,我们慢慢地从知之不多到知之甚多,从囫囵吞吐枣到穷源寻根,从不求甚解到精益求精,成绩,后来大幅上去了。唉,对学生而言,能遇见对自己好的老师是一种缘分,那么能遇见影响乃至改变自己命运的老师那更是一种福分了。我很幸运,因为白米湾中学当时有许多优秀的老师,有好些很负责、很有水平、很热情对待学生的老师。
诚然当年的生活条件很不好,米和菜是用一根扁担从自己家里挑来的,一大杯干菜焐肉或黄豆炖骨头或有点儿油屁的燥毛干菜与饭盒子往蒸笼里一蒸,再加几角一碗的食堂菜就把一星期度过。每当我跟我的00后学生讲起这些旧事,他们往往是一脸的惊讶,以为是天方夜谭。我们基本来自农村,条件都不太好,大家都懂事,珍惜父母靠种田、采茶、养猪、养蚕的收入,同学们没有攀比,没有懈怠,目标只有一个:想通过读书改变农家孩子的命运。
读书隔两星期回家一次,这是短暂的放松,更是精神力量的添加。因为每回家一次,就感受一次现实生活。看看以前的小学、初中同学因为家庭有困难或自身学习基础太差便早早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看看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着,想想自己在学校还能通过高考改变这个生活的希望,唔,这是多么的幸运啊!是啊,有一次就读的机会就有一次拼搏的机会。在那个出路单一的时代,考上大学,对多数农村孩子而言,确实是实现人生理想的最好出路。虽然那时枫桥的衬衫厂、羊毛衫厂也开始招工了。
印象最深的是高考前后。高考前的气氛是异常紧张,我身边的同学都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晚上常捂在被子里打手电筒看书。而我在高考前的二周,突然感觉耳朵嗡嗡难受,似乎连着头部的某根神经。我就到枫桥医院去看,那位医生也没有说出我的病因,听说我即将参加高考,就给我开了两瓶维磷补脑液,说只要按时喝就行,还说很可能是考前紧张症。高考期间的天气十分炎热,时间为7月7、8、9日三天,每天考两门,我们考文科的第一天为语文、地理,第二天是数学、政治,第三天为历史、外语,白米湾中学没有考点,考点设在学勉中学的茅草山,考试的教室恰好我读高一时的教室。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年的高考作文,说某所中学附近有一家化工厂,天天向外排放有毒的气体和废水,广大师生和附近居民长期处在被污染的环境中,身体健康受到损害,工作学习受到影响,学校多次向工厂提出意见,要求妥善解决污染问题,但厂方以各种理由,一再拖延。针对这个情况要求考生给《光明日报》编辑部写一封信反映,呼吁尽快解决问题。
高考结束后,有人欢喜有人愁,学校领导、老师就告诫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事实上,同学只有一种准备——考上,哪怕是来年。填写预备志愿前,学校里贴满了各高等院校的海报,我只管去看中山大学、厦门大学、兰州大学这些名牌大学的介绍,竟入了迷,当时教语文的曹老师在旁边调侃道,介认真啊。而后又嘱咐我,填志愿,稳当些好。为了万无一失“跳农门”,我在填写志愿时,第一志愿便写上了一所师范院校,尽管自己内心深处有些不情愿。大概经过三十多天的时间(重点大学早些),我们就可以得到通知了。记得当时我在我家屋前的责任田里耘田,是邮递员拿着录取通知书叫我的。我们全家、邻居、自房头都为我感到高兴,尽管不是叫得响的名牌大学,但我毕竟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呢。
那一年我们班五十多名同学,有近十个同学考上本科院校(记得一个姓阮的女同学考上了厦门大学,杨尚铭同学考上了江西财经学院),十多个同学考上专科,近十个同学考上高中专。一所普通的山湾中学,在那个时代,通过一年的复习能考出这么多的大中专学生,是非常了不起的,学校也确实感到自豪。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时候老师们的无私奉献和教学水准,反映了学生的认真与执着,反映了师生同甘共苦的精神风貌,感谢教过我们的每一位老师!
唉,弹指一挥间,三十二年光阴悄然而过,白米湾学习的这一幕宛如昨天发生一样,清晰可见,每每回味总觉无比温馨。事实上,在很长一个时期,白米湾曾是一个非常青春阳光、充满人文气息的地方啊。从清朝康熙年间开创朝阳书院,按民国时的崇本小学、新中国成立后的栎桥完小、诸暨县枫桥农业技术学校、栎江中学、白米湾“五七”干校附属中学、白米湾中学等历史沿革,至公元1997年以“诸暨工艺学校”并入诸暨实验职校(現名诸暨技师学院)结束,已跨越整整三百年,历史悠久,名闻遐迩。特别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期,为白米湾办学的辉煌期,她的文科高考成绩一度遥遥领先于诸暨县的其他普通高中,有多人考上名牌大学,如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山东大学等,最好的二年文科升学率达到了70%以上,在当时升学率只有30%的情况下,白米湾中学有如此成绩,乃真是一个奇迹。从这里考上大学的,后来有的从政,有的搞科学、学术研究,有的从事经济工作,许多人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如十八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浙江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葛慧君(80届,枫桥葛村);中山大学博士生导师,教授黄仕忠(78届,枫桥网山村);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明清史研究中心秘书长郭润涛(78届,枫桥阳春村);民革中央常务委员,宣传部部长吴先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此教过书,浣东街道火烧吴村);定居加拿大的地质学博士,加美地产(Amex-Sunrich Realty)顾问和经纪潘汉军(82届,阮市镇潘家坞);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副司令员冯许平(79届,东和乡冯蔡村);获美国国家总统科学奖的郦伟甫(73届,王家井镇)。一言以蔽之,她以非凡的办学成绩彪炳于诸暨的学校史和教育史。
唯一遗憾的是,白米湾中学已不复存在,成为历史,也已然成为几代人的青春记忆。但无论如何,我们白米湾中学与您的深情厚谊永不变,一如那白米湾周围满山的茶树,苍翠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