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里的人生
2017-08-16王浥尘
文·王浥尘
档案里的人生
文·王浥尘
档案真实地记录着国家的发展轨迹,也真实地记录着我们芸芸众生,真实是它的生命,与善恶无关,真实到无需为自身辩解。
在省档案局从事档案工作十余载,所历人和事的记忆如化石般积淀在心里,常常用来温润自己,成为了一笔永久的财富。2003年到基层工作处理的一件与档案有关的上访事件,更是让我对档案工作萦系于怀。
2009年7月,当时我已到了威海市工作,负责单位政工部门,处理信访上访案件是很重要也很棘手的一部分工作。一天临近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市信访局转来一件国家信访局通过省信访局交办的信访案件,同时通知我们去接信访人并给予答复。
信访人是位八十来岁的老人,戴着胶东渔民夏天遮阳的斗笠,脖子上挂条不很干净的毛巾,穿双胶皮鞋,给我的印象就是羸弱。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老人眯着眼,就是说要落实他的离休待遇,当初给他按退职办理是错的,然后给我看手中一沓子的材料。我简单翻看,老人自己陈述的材料只有一份,其余就都是各级相关部门和单位的“已批转某单位”“不应由我单位管辖”“不予受理告知书”等。
凭经验,我也找到了不属我们单位负责的依据,很快形成回复报信访局,同时安排科里的同志陪老人在机关食堂吃了饭,派车送上回家的客车,我就跑回宿舍逃避难耐的酷热了。
再见到老人是三年以后了。其时我已到系统内基层局担任党委书记。大概是又经历了一次从起点到终点或终点到起点的轮回,老人的事情又回到了它本原的地方。
已是夏末秋初,老人还是那身穿戴。
三年的岁月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变化,也可能他的身心早已被风干,对任何风吹雨打都失去了知觉——他还是只提他的离休待遇。
这次我耐心的听,听他含混不清的胶东话:1930年出生时属文登人,现属荣成;在本村上过学又教过学,后来在县里做事,在新华社干过通讯员,再后来当了兵,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受了伤,震坏了耳朵,听力不好就转业回地方工作了,最初分配到大同计委工作,后来因为老婆孩子在老家就回到烟台地区文登县工作,1961年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务农。本村一起参加革命的某人十几年前回家,人家当过军长,享受离休待遇,我的待遇被你们按退职办理不对,应该是离休,得给我落实。
最后是十几年的上访信访经历……
我听得动了心并决定给老人个交代:第一这是个为新中国做过贡献的人,感觉告诉我他不会撒谎;第二老人当时的待遇确实太低了;第三总得给老人个实际的说法,他已经八十三岁的人了,还能在这些无休止的程序上耗几年?第四,这事和我们沾点边,我可以管。
我向市局领导做了汇报,如果是我们的责任,得补一大笔钱呢!领导态度明朗:实事求是,查清情况,该我们负责的我们负责。
棘手的问题是:老人没任何原始的证明材料——他的档案下落不明。
从查找老人的个人档案开始。
从户籍地派出所开始,烟台、威海、牟平、文登的相关部门来回奔波了一个多月。最终在荣成市档案馆看到老人的档案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感谢的话。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从1966年开始。它的主人天南海北地奔波了十几年,就是想证明它里面的事,它却不能出来说一句话;而那个羸弱的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走了近五十年没有影子的路……
老人经历很简单,陈述基本属实。但这期间烟台、威海行政区划进行了调整,交通系统人事管理权限数次变更,文登县交通、公路部门经历了分分合合,老人走过的每一个单位,都没有了他的痕迹。解决问题的线索是在文登市档案馆找到的,从仅有的一卷文登县人事监察局退职职工证明的存根上,得知老人的档案早在1966年就转去了荣成县人事监察局,—— 一切都在档案系统内正常的流转,档案系统的前辈们将它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自己的橱柜里。
我该向他们致以多么崇高的敬意啊!
省档案馆的同事们为我找到了所有建国以来有关退职职工待遇的文件。针对老人的诉求和档案里的材料,处理意见是理性和冰冷的:不属于离休;不属于退休;不具备“退职”改“退休”的条件;应属自愿“退职”,按“退职”处理。
我堵死了老人奔波十几年所有期待的路!
照例形成公文。在一个已经有了凉意的下午我去老人家里反馈意见,村支书和老人的一个侄子陪着。
老人的房子低矮、狭窄,但很整洁,进正屋就是胶东传统的灶台。再进里屋是火炕,老人把我让到炕上后就拿给我看他当兵时的奖状、书信和战友的照片。
我不敢久留,也念不出这份由我起草的公文,就分别展示给他们。老人只是静静地看,收起,然后就是抚摸着我拿给他档案里的那份自愿退职申请书和领取补助单据的复印件,这两份东西否决了他十几年的坚持。
老人眼里没有我担心甚至是期待的那份愤怒,连失落都看不出来。
一切都尘埃落定!
从此再没有过老人的消息。
老人沿着他处的时代的轨迹,几乎为国家做出了他那代人应该做的一切,但在新时代坐标系的每一个关键点,他都选择了转身,是意外还是命运?
我曾经为老人下半生的遭际可惜,也曾经为我还原了老人前半生的关键细节从而毁灭了他余生的希望而愧疚。但我更认为,我们不能简单地用道德心或同情心去评价历史,我们在各自的岗位维护着真实,就是对历史最大的尊重,也是对后人最大的负责。我的执着对得起他那份执着。
档案真实地记录着国家的发展轨迹,也真实地记录着我们芸芸众生,真实是它的生命,与善恶无关,真实到无需为自身辩解。
(1992年7月,毕业于山东大学,分配到山东省档案局。2003年8月到威海,现在威海市文登公路管理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