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游泳者》文本中的城市意象
2017-08-15易兰文举
易 兰 文 举
(四川大学 锦城学院 1.外国语学院;2.大学外语部,四川 成都 611731)
约翰·契弗(John Cheever, 1912—1982)善于以编年史的形式来展现上层中产阶级的礼仪和习俗,描述人物心理不安的郊区生活,其作品是用滑稽模仿的方式来表现美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游泳者》正是这类小说的杰作。《游泳者》最早发表在1964年的《纽约客》杂志上,1968年被拍成电影,红极一时。契弗是当仁不让的城市小说先驱,他对中产阶级的了解和一贯尖锐的表现技巧使他的小说凸显出异乎寻常、能感动读者的特质——即美国富人所思考的人生苦恼。他的作品没有呼吁改变传统社会和文化秩序,也并没有着重谴责不公平的财富分配。契弗并不热衷于歌颂高雅文化,但也不反对社会运动和世俗化。从《游泳者》来看,他试图在古典神话形式当中植入具有美国文化性质的城市意象。小说用古典悲剧英雄故事的形式来给大众展现城市郊区的一隅,以纽约的别墅群落及它们的主人作为城市意象的聚焦点刻画中产阶级的心理,继而揭示整个美国城市阶层的文化全貌。这种小说形式可以称作城市意象小说。《游泳者》不仅是《纽约客》读者百读不厌的作品,更是当代美国中产阶级的经典史诗。
1 别墅群落作为城市意象
契弗通常用同一封闭的地理或社会空间为背景来创作他的小说和短篇故事。这一空间成为契弗研究者们感兴趣的对象,约翰·厄普代克称之为“契弗境地”(Cheeverland)(Updike,2009:73),而瓦尔特·克莱门斯则指出,“现在有一处可以辨认并能够成为契弗乡村的风景”(Clemens,1978:30.)。在《游泳者》中,契弗以娴熟的文字技艺,透过字里行间,借助想象力的作用,在文本中构筑了栩栩如生的“契弗村”,作为城市意象的典型代表物。契弗在作品中描述的地方是纽约郊区的别墅群落,以主观的角度来建立典型的城市意象。他营造城市意象的方法也充分演示了一种巧夺天工的叙事艺术。《游泳者》营造城市意象的手法可以归纳为三种:第一种是借人物的想象力来描绘城市的别墅群落;第二种是采用全知叙述者的远景描写来构筑城市的空间意象;第三种是用动态的描写来勾勒城市意象。
首先,契弗是借人物的想象力来展现城市的意象,即对奈迪进行心理描写。奈迪由于突发奇想,要从朋友们家的游泳池游渡回家,于是他在头脑中绘制了一张泳池地形图,将他目前所在地到他自己住宅之间的游泳池连接起来,构成一条特殊的河流,还将这一不着边际的想象视为新的发现:“他有了一个新发现,这是对现代地理学的一项贡献,他可以用妻子露辛达的名字来命名这条河。”(契弗, 1984: 272) 故事中的地理环境全部来源于奈迪直观的想象和描述,而非传统的作品人物,这种想象的描述也就是对奈迪所在地与他自己家之间这一空间的描写。
一开始,契弗就暗示了故事发生在纽约。从两个地方我们可以得出这一结论。第一,首段提到了奥杜邦协会(Audubon group)的领导,这其实是美国最古老的一个非营利性的环保组织,致力于维护自然保护区,它的总部在纽约,文中告诉我们这个地方有大教堂、高尔夫球场和网球场和狩猎区,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这是在纽约的威彻斯特,这是该地区最富有的郊区,地处纽约市北部和康涅狄格西部。第二,从作品对人物、场景的描述可以看出是纽约郊区的别墅群落区,因为每家每户都有游泳池。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这是贵族和富裕中产阶级的宅邸。故事以主人公奈迪的记忆和想象作为文本语境来进行背景设置和场景定位。叙事者首先把视点定位在主人公所在的位置,即朋友家的泳池旁边。奈迪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当天早晨在家的情景:复式的别墅,楼梯道前厅和餐室,特别是阿佛洛狄忒铜像。这明确地告诉读者这是复式的别墅。接着,叙事者做了更详细的描述,奈迪的家是在由此向南八英里的布里顿公园,这一具体地点来自作者的虚构。之后,契弗于1969年写了一本同名长篇小说《布里顿公园》。
作者模仿了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反美国梦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情境。这一切都产生于主人公的印象,奈迪喜爱以“观察为乐”,认为:
回家的路线图仅仅不过是记忆或想象,这也就足够了。首先是格拉汉姆家、汉玛家、李尔家、豪兰德家,还有克罗斯克普家。然后他可以穿过狄特马街到朋克家,走一点路,到李维家、维尔查家和兰开斯特的公共游泳池。此后就是豪罗兰家、萨切斯家、毕斯汪格家、雪莉·亚当斯家、基尔马丁家和克莱德家。
(契弗,1984:273)
记忆和想象是属于心灵的一部分,一切可以想象的事物本质上都是基于记忆而产生。经过他主观描述,传递给读者的是可以真实感受的纽约市郊的人文环境,这种感受来自于别墅的主人而非任何其他客体,从自身的角度反观自身,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和虚构性,然而,读者却可以从中瞥见美国资产阶级群体富裕的生存环境。作品还生动地展现了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中产阶级在适应历史与社会关系的过程中的极端心理。这种心理以一种艺术化的映像反映出来,它具有多棱镜的效果,反映了多维的城市意象:社会变化、历史梦魇以及个人与社会的脱节感所造成的意识混乱。作家以具有象征性的“游渡”经历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将这种城市意象嵌入其中。在奈迪的泳池历程中,他一路所体验的正是这样的城市意象。“露辛达河”两岸富人别墅区欢乐繁荣的场景在他记忆中就是聚会和酒会。在游渡回家途中,他还看到了朋友的私人飞机在上空盘旋飞翔,经过他们的私人骑马场、手球场和网球场。随着奈迪心境和回忆发生的变化,小说的场景也变得晦暗。对富人们的破产、精神贫瘠和罪恶的关注成为作品的重心。奈迪把自己与女邻居兼旧情人雪莉·亚当斯私通的堕落行径的坦白交织到富人们社交应酬的回忆当中,描绘了现代罪恶或旺盛的物质欲望给他们家族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中产阶级在精神上如何处理和消化这些行径带来的恶果成为小说所要探求的核心内容。
奈迪以自己妻子的名字命名的河流“露辛达河”是家庭的象征。联想环节围绕自己的生活圈展开,由纽约郊区各种场景不断引发新的回忆画面。他的游泳池之旅虚实结合,构成了一部前所未见的史诗,包含着意味深长的当代神话,但是这史诗却是离奇荒唐和勇敢优雅的综合体,悲惨但不悲壮,文字中处处透露着对上流社会传统的讽刺。故事本身取材的场景是他心理上的衍生物,外延至别墅区的各种生活瞬间,让这一切成为他人生回忆的全景图。
作家还采用了第二种手法,即全知叙述者的远景描写来构筑城市的空间意象。他不仅描写了奈迪的回忆,而且还以全景的角度来刻画他所经历的场景:
如果在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你正好驾车出游,你很可能会看见他,全身只穿一条游泳裤衩,站在424号公路的坡上,等待过路的机会。你或许会猜想,他上了别人的圈套,也许是车坏了,或者只不过是个傻子。光着脚站在公路边的垃圾里——啤酒罐、破毯子和轮胎片——随时都会受到别人的嘲弄,他看起来让人可怜,当他出发的时候,根据他设想的路线图,这是他行程的一部分。
(契弗,1984:277-278)
它不仅包含主人公奈迪看到的一切,作者还把奈迪视为景观图的特写对象,对他游渡过程中所经历的落魄、惶恐不安都一一进行评述。作者用连续的过去完成时来讲故事,这种无连续时间概念的记忆场景形式使故事及其人物形象总是处在一种移动的状态之中,而他的记忆则以一种联想关系的形式把这种场景转变为心理和历史的悲剧,他则用逃避的选择性失忆来对待自己破产和家庭破裂的现实。可以说,从纽约郊区别墅区这一有限的地域中反映出的不仅仅是富足愉悦、设备先进,它还充斥了看不到的繁华表层下那无尽的空虚感和挫败感。
斯科特·唐纳森认为这是契弗将小说背景从曼哈顿改为市郊之后的代表作,这种新的市郊写作引起了一些批评家的不满,认为市郊及其居民作为小说主题或许过于沉闷或乏味,但是契弗却认为纽约奥西宁在某些方面比东部更狂野。在唐纳森看来,契弗是难得的优秀作家,他选择严肃地对待(纽约)远郊书写,而非嘲弄(Scott Donaldson,1979:186-187)。他所关注的是美国富人在逆境中是如何面对财富迷梦和人生的。于是,他在《游泳者》中运用纽约远郊的富人住宅区的生活图景创造出了一个现代梦魇。
第三种是用动态的描写来勾勒城市意象。人物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城市意象内容,主人公奈迪所处的地点、环境和情绪状态都是城市意象的指南,因为他的情感和变化都是从这一环境中孕育而来。契弗用奈迪逃避幻想来打破现实主义描述的旧模式,用出人意料的臆想旅行这种动态形式书写奈迪内心渴望重返富足的心理,这便是故事最重要的情节。这种动态的背景烘托贯穿始终,随着奈迪从自我感觉顺畅到沮丧败落的变化,环环相扣。主人公的生活和这些动态的背景共同组成了纽约市郊的富庶区的生活全貌,它的发展变化直接影响了奈迪的记忆景象,也是他落魄感的来源。奈迪与其他人的直接联系途径就是“游渡”。他开始时感觉年轻,有活力,途中经历的酒会、聚会欢快而热闹,但是在途中景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仲夏的树显然是得了枯萎病,然而他对这个秋天的象征感到一种特别的伤感。他还惊讶地发现邻居林德雷家的骑马场上的草长得很高,马栏都拆掉了。他不知道林德雷是否已经卖掉了他的马,还是出门作夏季旅行而把马放牧了。他好像听人说起过关于林德雷和他的马的一些事,但是记不清楚了。而他光脚走到湿草地,到了维尔查家,发现游泳池是干的。
(契弗,1984:276-277)
整个社区环境的变化在动态发展的游渡中逐渐由多彩变成灰白,夏季变成了寒冷的秋天,一连串又脏又冰冷的池水使他的游渡变得异常困难,他从肮脏的公共游泳池违章游过,最后回到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原来在他破产之后,妻女都已离他而去。回忆之旅至此画上了句号。
2 城市意象对文本空间的建构作用
在描述城市意象的同时,契弗又描述了作为城市主题的人。除了少量直接描述的城市意象,契弗采用以人言景的方式来构建文本空间,具体来看,他通过典型的上流社会人物的言行来反映城市时代风貌,又反过来讽刺了贵族世界的虚伪和富人的悲惨下场。主人公奈迪是最主要的构建者。他的视角游离于想象和现实之间,以自我本位为起点来观察周围的一切。他渴望永葆青春,享受被别人崇拜;他喜爱上流社会风行的浮华生活,却性格虚荣伪善,按照上流社会严格的礼仪和习俗选择社交对象,拒绝比他身份低微的邻居的邀请。故事描写的是他失败之后的幻想世界和不归之旅。在这个想象和回忆的空间中,他和别墅区周围的邻居成为构建这个世界的主要人物,故事倾尽笔墨描述奈迪和邻居们的顶层社会生活,他们在社交活动中闪耀出显赫与威望,但也使其表层之下的道德和经济基础腐蚀得越发脆弱,光彩背后的灾难阴影使他们想不断地逃避,或是选择掩面不看,或者假装失忆。虽然他们拼命渴望回归辉煌,但最终被现实的黑暗吞噬。
《游泳者》中一共出现了当地的18个富豪家庭,另有三位酒会上的富豪级人物。短篇小说中提到如此众多的人物的确使人眼花缭乱,但是奈迪能轻松地按照地理方位和游渡的路线将他们一一排列。有趣的是,迈克尔·伯恩发现契弗在名字的种族排列上强调了(种族之间相互)排斥的主题。在游渡的前半段,奈迪·梅里尔(他的祖先是英国人)发现泳池边全是热情好客的邻居(他们的祖先——英国人,德国人和一个苏格兰人后裔,代表了历史悠久的社会地位)(Byrne,1986:326)。伯恩没有详细分析背后的含义,这些人物之所以将他们的世界封闭起来,将生活固定在各个家族之间,是因为他们希望拥有这个特权世界的永久通行证。财富、辉煌和魅力将一切都可以转换为等级和权力,也是决定他们身份的硬性标准。但正是因为财富存在的不稳定性,这个世界带有强烈的动荡感甚至灾难感。故事中的奢华场景与《了不起的盖茨比》当中描述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爵士乐时代如出一辙,是享乐主义的延续,但是他们的终极追求不同,《游泳者》是死亡灵魂对人生毁灭过程的反观。这种自我反观通过他人辅助来完成,以富人家族名称排列的特殊方式加以展现,把主人公奈迪未曾意识到的毁灭原因巧妙地寓意在各种意象当中。
奈迪是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中产阶级,他异常自恋,陶醉于自己健硕年轻的外形、显赫的社会地位和完美的家庭,更享受在这个特权世界得到的尊重和优待。故事以他为基点出发,围绕他所认识的家庭一一展开来。大量篇幅都在介绍他游渡时经过的各个家庭、他们的情况、对待奈迪的态度。首先是威斯特海泽家,他的妻子露辛达和几位友人在泳池边喝酒,怪异的是他离开他们选择去游泳回家。作家做了非常隐晦的解释:“他的生活并不受约束,他以观察为乐,不用逃避生活现实的假定来解释。”(契弗,1984:272)实际上,他正在离开这种生活,但离开的方式是游泳。他离开时孤身一人,而不是和他的妻子一起,当露辛达问他到哪儿去的时候,他说要游泳回家(契弗,1984:273)。矛盾的是他把要游泳的路线以妻子的名字来命名,说明他在怀念自己的妻子。“回家的路线图仅仅不过是记忆或想象,这也就足够了。” (契弗,1984:273)通过这三点具有暗指意义的描述,可以推断出他已经家庭破裂的事实。接着,他怀着高昂的情绪从一家游泳池游向另一家,自认为可以一路都遇到朋友,或者他们会排满露辛达河的两岸。但是他对他们的态度则是傲慢和冷淡的:“他看出来,正像任何探险家一样,为了到达目的地,对当地土著的友好习俗和传统一定得用外交家的方式来应付。他不想使格拉罕姆夫妇觉得他奇怪或者无礼,但是他也没时间在那里多逗留。” (契弗,1984:273-274)他以自以为是的态度对待朋友和邻里,以身份等级来决定交往对象,他已经疏远了自己周围的人,从未关心他们的情况,没有意识到朋友搬走、生病。他只热爱欢乐和繁华,耽于美好、充满活力和富于魅力之中不可自拔。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些富豪将这个顶层社会构建成一个极端物质主义、虚伪冷漠的财富社会,充斥在其中的美好也只是美好的幻想而已。
契弗这篇小说就是针对这种现实而做出的艺术展现。他没有像现代主义作品一样做内观寻求,而是用人物和场景来展示、叙说。这种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写作方法不免会加入魔幻现实主义和扭曲现实的元素,这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尤为明显。在游渡的半路上,季节突然转换,以暴风雨开始,城市景象好似经历了浩劫,人们的生活开始变得痛苦,趋于瓦解。城市意象也魔幻般地随之变化,炎热的夏日变成伤感甚至凛冽的深秋风雨。
雨天意味着收获的失去。秋季原本是收获的季节,但是突降暴雨,将收获变为损失。这暗示了富人们生活情况的普遍恶化。细节中暗示,里维、林德雷、萨切斯等家庭也同奈迪的遭遇相仿,他们不幸地失去了原有的财富、健康或是房产,其家人也深受其害。原本健朗阳光的奈迪在游渡过程中变得越来越衰老无力。而在他的眼中,这些如梦如幻,说明他的意识和画面呈现出不匹配的状况:
维尔查一家肯定是出门了。池边的桌椅都叠架成堆,上面盖了雨布。更衣室上了锁。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关闭了。绕过房子走到前面的汽车道,他看到钉在树上的一张出售房产的告示。什么时候他最近一次听到维尔查的消息,就是他和卢新达婉辞他们晚宴的邀请的那一次?好像只不过个把星期以前吧。是他的记忆力衰退呢,还是由于他如此强制自己忘却不愉快的事情,以至于破坏了自己对事实的记忆力呢?
(契弗,1984:277)
显然,他在逃避坦白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他转而去关注别人,明显是因为寻求心理平衡。因而,由个人到群体,作者提出了对美国社会现实和制度的疑问:是否美国特权阶级会永久地游弋在这顶层社会中?故事中所表现的现实是:中产阶级的生活被各种历史事件和社会状况的起伏波动持续影响,而当他们对这些外部变化做出反应的同时,他们生活的多变与不确定证明,中产阶级的生活变化是社会思想变化的一种指向标。虽然它并不能说明他们的思想是主流的,但是他们是社会思想的重要来源。任何变化都会改变整个中产阶级的变动。可以说,他们是现实社会关系的思想体现,也是美国城市形象的代表。
问题的根源也在这些人物本身,故事交代并不完整,场景的缺失造成了一部分内容的缺失,我们无法推断出普遍原因,但是从两个线索可以窥见一斑:奈迪失忆自白的重复出现。故事的前半段描写的大部分都是以酒会友,奈迪的自白重复掩饰他自己的逃避。“他以观察为乐,这不能用逃避生活现实的假定来解释。”(契弗,1984:272)“他是丧失记忆了吗?他想遮盖痛苦的天性是否已经使他忘掉他已经卖掉房产,孩子们都出了事故,他的朋友曾经得过病?”(契弗,1984:281)从他的自述中,我们无法从他身上找出中产阶级应具有的美德,他甚至不具备中产阶级的资格。他想要按照自己的个性臆造顶层社会关系、价值观念,但现实本质充满变化不定,他们逐渐发现了这种理想是不能实现的。命运的变化不定会使他们每一个人失去稳定和平衡。反复无常的世界状态很容易把人置于困境,而人却很难改变它。
《游泳者》连续设计了城市郊区的多种场景,但是这些极端古怪、扭曲的后现代写作手法更加强调隐形的构成关系,每个家庭在奈迪大脑里的成像都不同于实际物象,可以说,他在用主观感情去改造客观。故事中的各种超自然的现象,例如游泳本身、季节变化、酒会场景都是“主观化了的客观”。它的作用是强调反映人物的主观世界,所以场景应随个人感受和体验而变,客观真相完全相反:因生活腐化而奢靡,自恃傲物,而当他失去财富之后,他的生活瞬间坍塌,逃避邻居的邀请、失去家庭、失去情人、进而精神崩溃,他选择如此离奇的方式去看待外物,正是希望用主观情感去改造客观形象,符合艺术的本质:表现主观的客观。
3 城市意象与神话意境的产生
《游泳者》中采用了许多我们曾经阅读过的神话原型。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具有自恋情结的主人公、令人匪夷所思的思维、自称为创新壮举的古怪行为,通过古代各类神话的博引,构成了一种立体的城市意象。作者对神话的基本结构和内容与他的故事做了戏仿。莫瑞斯对此评论说:
这让人想起了与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类似但更加野心勃勃的写作手法:正如T.S.艾略特所解释的:作者“巧妙地运用当代和古代(神话)做出类比”,它表现了徒劳和混乱的宏观世界——即当代历史,作者重新给予这个世界以轮廓和意义,作为他的艺术支配和指挥方式之一。”
(Robert A. Morace:1048)
契弗把人物悲剧英雄化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再现反讽。他在结构和主题上都采用了史诗作为类比对象来展开。因此,这部短篇现代史诗虽然旨在对悲剧严肃主题的模仿,但是在表现人物性格和行动时则是相反。主人公把自己想象成探险家,如同奥德赛一样的英雄人物,高贵而悲壮、受人尊敬,并自认为即使身处逆境,他的行为也能够引起他人的怜悯和恐惧。可是,他的行动本质不同于古代英雄,他要追求的是努力夺回自己已经失去的青春形象、社会地位。他的出发点和关注重心都与古代史诗中的英雄人物相反,并非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而是自我,模仿的只是史诗语言和英雄气概。从他模仿英雄的行为当中表现出的性格是荒谬无知的。因此,我们可看到,契弗类比史诗的目的为戏谑,而且这一点可以从故事的形式中得到证实。
这种似是而非的戏谑在三个方面体现得尤为鲜明:故事框架、词源和互文性。整个故事的线索就是一连串的游泳池,它架构在《奥德赛》的其中一个情节之上。特洛伊战争后,一直在海上漂流未归的奥德修斯为了打探回家的道路,在魔女的帮助下游历了冥府。在哈罗德·布鲁姆看来,这个就是完全的戏仿史诗,他认为批评家们都未曾认识到奈迪·梅瑞尔是已死之人,是一个被世俗所束缚的鬼魂。契弗是通过两种范式来暗示这一点的。第一,“冥府之神*古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统治者,他的原名是哈德斯(Hades),后来成为地狱的泛称。和珀尔塞福涅*冥界王后,她是众神之王宙斯和农业女神德墨忒耳的女儿,被哈德斯绑架到冥界与其结婚,成为冥后。”的古希腊神话,从中揭示出梅瑞尔所谓的“家”实际上是地狱(Bloom, 2004:97)。他提出文本中许多证据来证实这一猜测,梅瑞尔要游过的一连串的泳池也可以认为是“类似地下河流”,比如豪罗兰家的女儿名叫海伦,他们家泳池是这一区域中最古老的,没有过滤器或泵,水质是不透明的金色。他们即是冥王和王后珀尔塞福涅的形象。他们的游泳池正是冥河。第二种范式是一种拼贴方式,使双关语和细节二者相互转化。这种范式可诠释为自杀。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得知梅瑞尔的家在布莱顿公园,向南8英里的地方。数字8暗示了两个0相互连接,它们中有一个是在“地下”或“在南下的方向”。下面的0暗示对于梅瑞尔而言,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换句话说,他已经破产,一文不值了。因此,可以说梅瑞尔是在游向他最终的家。最明显的证据是他在到达豪兰德家的时候,大声说着:“哈喽,哈喽!” 还有一个暗示是他的家在布莱顿公园(Bullet Park),英文bullet意为子弹,也暗示着他的自杀(Bloom, 2004:97-98)。
哈罗德的推断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对契弗而言,古代神话的模式与当代个人主体的失败是相呼应的,构建后现代神话就必须从古代英雄的形象中脱离出来,即死亡后再重生。奈迪一心要模仿史诗中英雄般的探险家,回到年轻和富有的初始,但是终究难以逃离失败和死亡的结局。从这点来看,契弗想要表达的艺术观是:古代神话的精神不可能重复出现在风格革新的后现代世界中,因此,对死亡的模仿成了新的后现代神话方式,它意味着作者对旧传统的致敬,对当代新艺术重建所抱有的强烈愿望。因而在文本中,他利用对古老神话、史诗的戏谑,制作出隐晦及复杂的现代神话形式来关注当代艺术建构。
这部短篇现代神话不仅仅戏仿了神话,我们从中还可以看出契弗对悲剧写作传统的看法。奈迪的故事建立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原则之上,亚里士多德对悲剧本质和悲剧主角的看法是:“诗人在安排情节的时候不应写好人由顺境转入逆境,不应写坏人由逆境转入顺境,不应写极恶的人由顺境转入逆境,而且“由顺境转入逆境,其原因不在于人物为非作恶,而在于他犯了大错误”(亚里士多德,1999:97)。伍蠡甫(2004:23)认为亚氏要说的是造成悲剧的原因在人本身的行为,而与命运无关。而对于契弗的写作目的来说,他的确是在写悲剧人物的行为,但未将主人公定义为好人或坏人,而命运和境遇的确是他所想掌控的。因此,契弗是在按传统悲剧的形式演绎一出“中产阶级败落记”。在安排故事的总体模式时,他则是按照美国区域文化传统来替代史诗和神话原型,每一处留有极明显的模仿痕迹,使故事更富有文化复杂性和历史底蕴。
因此,纽约远郊环境成为最直观的文化标志。这个神圣化了的地方,贵族云集,雍容华贵的家庭、豪华陈设都象征着天堂般的所在。但是生活在这个圣地的人们却并不像表面那么快乐。他们面临无法逃避的经济压力、复杂的人际关系,逐渐紧张的家庭关系都成为心理灾难,他们的精神世界面临垮塌。富庶群体面对人生无常的世界本质所表现出的扭曲状态,反映的正是美国的城市危机。这种危机体现在多方面:经济、文化、伦理和心理等的异变。
整个《游泳者》的城市景象都是建立在模糊的幻觉、回忆和想象的基础上。半虚半实是契弗所创造的城市意象的本质。但它是城市文化、现实的反应物,它的虚是相对于主体对于外界压力的接纳状况而产生的。 这些接纳状况源于人的行为,作品一开始就描写了当地对于酒的热衷,而富人们交往的主要方式也是各种各样的酒会。主人公周围充斥着富裕梦幻与欲望构成的一幅幅酒会图景,大家都争相邀请他,他认为是自己的个人魅力和贵族身份使自己大受欢迎。不能否定的是,这是他的美好幻想。但是,纳西索斯般“自我陶醉”并非是个体现象,而是反对焦虑的文化表现,多事之秋的60年代的特有产物,同时也是能够采用的唯一的一种心理疗法。因此,奈迪把自己的自恋归咎于别人不懂得“当地社会刻板而不民主的现实”(契弗,1984:282),无法理解他的苦衷。但他永远摆脱不了灾难和压抑感,每一处景象都会提醒他想起自己的破败无依,最终悲剧仍然无法改变。
4 结语
作为城市文化衍生出的现代神话,《游泳者》表现了时代特点,其所蕴含的哲学意义和普世性超越了时代的限制,成为经典作品。它并非简单地以古典神话为参考系来刻意戏拟,相反,它与当代文化和历史息息相关,生动地表现人们的反应模式。一种强作镇定的悲剧英雄心态始终贯穿主人公奈迪冒险之旅的始终。神话原型和神话词源则是这一旅程的美化物。《游泳者》分析了群体社会的行为模式、反常的心理状况和自我认知。由于无法解释的生存哲学问题,譬如事态无常和对预判未知的不可能,现在群体社会无法在某种程度上控制未来环境的模式。而现代神话把人经常压缩进一种反常的社会组织之中,剥夺了人们从多方面对经验作出反应的能力。这又是传统无法适应时代发展的原因。因此,契弗采用神话的部分特性,把社会所面临的问题,即被世俗体制抛弃的美国人的命运以古代史诗神话人物的形象表现出来,这也是当代神话创作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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