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自由主义作家独特的生命悲情体验
2017-08-11李歌
摘 要:自由主义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相对来说处于边缘的地位,他们有着不同于左翼作家的审美追求与创作特色,他们在左翼文学的攻击下艰难地捍卫着自己心灵的园地。自由主义作家们对于人生秉持着独特的悲情体验,这种体验对他们的审美与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
关键词:沈从文 张爱玲 自由主义作家 生命悲情体验
近代的洋枪洋炮打开了古老中国尘封已久的大门,此后数十年,中华民族固有的传统价值体系与文明观念在现代性的强力冲击下逐步瓦解,面对着传统农耕文明的衰颓与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自由主义作家产生了深深的怅惘与感伤情绪,在大时代的动荡之下他们感受着深重的无力与焦灼。由此反映在文学创作与文学审美中,就表现出在历史时空下对个体生命的无能为力与前路渺茫的忧虑伤怀之痛,展现出一种独特的生命悲情体验。本文以沈从文和张爱玲为例,浅论这种生命悲情体验的生成因素和创作投射。
一、生命悲情体验的生成因素
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更是他的心灵港湾和创作源泉。沈从文喜欢强调自己是个“乡下人”:“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他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1]的确,湘西社会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生活习俗、道德体系、人事风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深植于“乡下人”沈从文的内心,对他的性格生成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湘西人具有浓厚的宗教意识,由于科技水平低下与生产力的落后,他们无法挣脱自然的束缚,于是他们企图用宗教活动来表现对于自然的征服。这实际上反映了湘西人在生存环境中对自然、对生命的悲情感受。沈从文说过:“楚人的血液给了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2]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湘西人的天性中所蕴含的悲剧因素已经融为沈从文性格的一部分。
沈从文十几岁时进了当地的预备兵技术班,后来离开家乡来到怀化驻兵,“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3]“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读'子曰'的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4]1922年他辗转来到北京,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他站在当下回顾从前的人生,审视人类的历史与现实,思索人类的未来,他惊异地发现人类社会中“神性”的解体崩塌。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推搡着人们,使人们迷失在繁杂都市之中,尽显丑恶之态。面对这样的发现,他感到失望,他说:“我真愿意到黄河岸边去,和短衣汉子坐在黄土窑里面对汤汤浊流,寝馈在炮火铁雨中一年半载,必可将生命化零为整,单单纯纯地熬下去,走出这个琐碎、懒惰、衍敷、虚伪的衣冠社会。”[5]文化传承中的悲剧性杂糅了社会经历里对现代化的疑惧与忧思,共同构成了沈从文的悲情心态。
张爱玲的童年经历了父母失和,母亲第一次离家留学的时候张爱玲刚刚四岁,她与小一岁的弟弟一同被丢弃在父亲那个旧式的家庭里,冷眼旁观着抽大烟的父亲跟穿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大开宴会。张爱玲八岁的时候母亲留学归来,父母言归于好,但不久后她父亲旧态复萌,二人离婚,母亲再度出国。母亲回国的时候张爱玲已经中学毕业,为了拉住张爱玲,父亲把她关在家里,得了痢疾也不给请医生吃药,被禁闭了半年以后她才找机会逃走,来到母亲身边。因为成长过程中不太美好的经历,加上家庭带来的那种没落贵族骨子里的疏离与傲气,早熟的张爱玲从小就关注于人性中与生俱来的永恒的虚无与绝望,在她作品中最常出现的一个词就是“荒凉”。
她用功读书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然而因为战争原因只好转入香港大学。在她大三的时候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次战争给张爱玲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撼,她和同学曾被迫禁闭在宿舍。战争自身的破坏性与毁灭性震击着张爱玲,人类生命和社会文明在战争面前仿佛渺小得不值一提,可笑的是战争本身又是由人类发起的,这何尝不是巨大的悲剧。在一九四四年的《<传奇>再版序》中,张爱玲说道:“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时有这惘惘的威胁。”[6]面对动荡的岁月,滚滚而来的现代潮流,人在颠沛流离的生命路途上忽感末日奔袭而来,个体生命的孱弱与孤独震颤着张爱玲敏感的神经,这“惘惘的威胁”吞噬着她,她好像觉得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7]。家庭的氛围、自身的性格再加上战乱岁月的洗礼,使张爱玲具有“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8]。
二、生命悲情体验的创作投射
现代化的进程乘坐时代的滚滚车轮向前而来,与左翼作家们的宏大题材相反,自由主义作家在眼前极速改变的世界里,思索着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前途与命运,表露出对于个体生命的关注与忧虑。他们经常在作品中表现个体的迷惘与漂泊之感,抒发世事易变、人生常恨的隐痛。正如沈从文所说:“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9]沈从文的《阿黑小史》在宁静的景致下所隐藏着的正是作家对于个体生命不可预知的命运透视。在《婚前》一章里阿黑和五明这对青梅竹马的关系顺利发展,周围的人为他们的成婚做着愉快的准备,我们仿佛可以预见他们幸福的婚后生活。然而在《雨》这一章里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让人措手不及、大跌眼镜,五明疯癫地回忆着不知所踪的阿黑,原本热闹的油坊也无可避免地走向衰颓。个体最终在历史的沉浮中被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同样是作家的关注中心,《倾城之恋》里白流苏与范柳原原本是拿出甚少的感情互相试探,而在战争的催化下,两人的感情在那个时刻迅速获得了升华,爆发出了一点真心,尽管他们的真心也只在那一瞬间,最终还是各有所图、各怀鬼胎。在动乱岁月里,个体的命运随时有可能被改写,而这命运最终归于何处,却无人可知晓。
除了表现个体的迷惘与漂泊之感外,自由主义作家还在作品中流露出对于人类情感的迷失与变异之痛。沈从文的小说在田园牧歌的背后潜藏着悲情的色彩。《丈夫》中妻子为了家庭到船上作妓女;《柏子》用一月辛苦所得的收入去吊脚楼过一晚,用金钱交换情欲;《媚金·豹子与那羊》里豹子近乎疯狂地想找到一只纯白色的羊,导致了媚金自杀的悲剧,“羊”在这里就代表了个体无法挣脱的命运。现代化、商品化闯入了宁静的田园,爱情沾染了外物的诱惑,成为一场又一场交易。沈从文曾说过:“我因为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隐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背后隐藏的悲痛也忽略了。”[10]在他纯净诗意的语言背后,那种对人生命运的深沉忧虑,不动声色地潜伏在作品的字里行间。《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是情感变异的典型,她从麻油店的女儿成为姜家的二奶奶。丈夫患有软骨病,如同活死人一般苟延残喘,大家庭里所有人都在为了利益勾心斗角,娘家哥嫂不时过来索要金钱的资助。姜家三爷姜季澤想利用她对他的爱意获得金钱,然而在金钱与爱情的较量交战中她保持着超乎常人的理智,她看清了姜季泽的真面目,最终选择了金钱,同时也把自己永久地困在了金钱铸造的牢笼里。曹七巧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她那种希望同归于尽的变态心理把儿子长白和女儿长安的人生也一同葬送了,还害了儿媳芝寿和绢姑娘的性命。张爱玲用冷静的笔调诉说着普通人一桩桩、一件件的情感悲剧,她不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来消解这种悲剧,她只是含着冷笑站在故事之外,不动声色地把悲剧呈现出来,这更能让人体会到人生中所蕴含的那不加修饰的赤裸裸的苍凉。
三、结语
独特的生命悲情体验使自由主义作家在左翼之外独辟蹊径地生发出另一条文学之路,与左翼相对,自由主义作家更加关注的是个体的命运,更加关注文学的审美作用。自由主义作家们在左翼文学的攻击下艰难地捍卫着自己心灵的园地,他们用理论与创作实践丰富着中国现代文学的宝库,展示了中国知识分子不屈的坚守。
注释:
[1]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9页。
[2]沈从文:《长庚》,《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2页。
[3]沈从文:《怀化镇》,《沈从文散文选》,中国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页。
[4]沈从文:《怀化镇》,《沈从文散文选》,中国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页。
[5]沈从文:《烛虚》,《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0页。
[6]张爱玲:《<传奇>再版序》,《流言》,杭州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页。
[7]张爱玲:《<传奇>再版序》,《流言》,杭州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页。
[8]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7页。
[9]沈从文:《<边城>题记》,《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90页。
[10]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0页。
(李歌 黑龙江牡丹江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157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