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频生,“安倍独大”已现危机
2017-08-11刘怡
刘怡
尽管势头低迷的反对党尚不足以撼动自民党的独大格局,但安倍晋三试图将其“向右转”的修正主义路线与国家权力的扩张、执政党对立法表决权的滥用以及党魁个人近乎不受制约的言行捆绑到一起的做法,正在触发越来越多的反感情绪。看似机缘巧合的一系列危机,正是“安倍独大”一意孤行的结果。
配偶卷入右翼学园土地收购案和捐款疑云,亲信官员以及至交好友频频因为不当言行遭到舆论质询或政府调查,自己领导的执政党在首都地方选举中遭遇空前惨败,一度被视为接班人的防卫大臣在四面楚歌声中仓皇下台……上述情形中的任何一项发生在北欧或者西欧,都足以导致政府领导人引咎辞职以及内阁发生更迭。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个人地位依旧足够稳固,哪怕他的内阁支持率已经跌至三成。
7月28日,在预定的内阁改组方案公布前一星期,58岁的女防卫大臣稻田朋美黯然宣布辞职。这位素不掩饰其右翼倾向的前律师,曾被安倍称为“未来首相的有力候选人”,近年来屡屡在历史问题和国内政治议题上发表出格言论。此番被迫下台,是因为她指使和组织防卫省、陆上自卫队要员隐匿重要档案数据,试图掩盖2016年7月驻南苏丹参与维和行动(PKO)的自卫队曾经与当地叛军发生交火,因此突破了《和平宪法》一事。而在7月2日,另一位曾经的女防卫大臣、在2016年夏天宣布脱离自民党的小池百合子已经给了安倍一记闷棍:在东京都地方议会选举中,由她创建的新党派“都民第一会”斩获49席,成为首都第一大党;而自民党仅获23席,创下1965年以来最凄惨的败绩。7月第一个周末,《读卖新闻》《朝日新闻》和NHK三大媒体所做的民意调查显示:安倍内阁的支持率徘徊在35%左右,相较34个月前62%的历史峰值近乎腰斩。与此同时,内阁的不支持率攀升至52%,创造了2012年底安倍第二次执政以来的新纪录。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自2012年底起二度执政至今的安倍内阁,已经是战后日本存续时间第五长的一届政府,在最近30年的日本政坛仅次于小泉纯一郎。即使是在选民对安倍内阁的失望情绪空前高涨的2017年盛夏,这种失望也没有相应地转化为对在野党的支持。头号反对党民主党在2016年3月改组并更名为民进党之后,势头依然低迷,在7月中旬的民调中收获的支持率仅为3.8%,只及自民党的1/6。由于民进党在东京都议会选举中同样战绩不佳,党代表莲舫和干事长野田佳彦在7月27日双双宣布辞职。自民党一意孤行的嘴脸令选民感到厌烦,但迄今为止尚无像样的替代选项:这也是安倍得以继续“独大”的心理基础。
7月28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永田町的官邸接受记者采访。8月3日,他对内阁进行了2012年以来第五次改组
在2016年10月将自民党总裁一职的任期修改为连续3届、共9年之后,一旦安倍如愿赢得明年的总裁选举和众议院大选,他便有望创造日本政治史上的首相在任时间纪录。但2017年的一系列风波,正在为这种可能性投下阴影。当“安倍经济学”的活力接近衰竭、“安倍政治学”则成为包庇裙带关系和窒息社会自由的同义词之后,颠覆“大而不倒”格局的变数,已经在层出不穷的风波背后酝酿。
日本继续“右转”
早在7月初安倍宣布将对内阁现有组成做出调整之后,任职尚不满一年的稻田朋美就被认为是最有可能“下课”的一员。自2016年8月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二位女防务相以来,这位资深律师不断爆出缺乏政治分寸感的言行:时而违规足蹬高跟鞋出入自卫队舰艇,时而自作主张参拜靖国神社,时而语出惊人地宣称“自卫队拜托大家(投票给自民党候选人)”。而稻田最终因卷入“南苏丹维和行动日报”风波、被迫辞职,则又透露出另一层深意:她那自行其是的决断,正是日本在防务政策和政治路线上持续“向右转”的有机组成之一。
1992年通过《国际和平协力法》(也称《PKO协力法》)之后,日本获得了在联合国以及其他国际组织的许可下,向全球战乱地区派遣自卫队执行维和任务的权利。但该法案同时也规定:参加行动的部队只允许携带最低限度的自卫武器,不得参与和当地交战团体的任何冲突;一旦执行任务区域的战端重开,政府将根据实际情形做出退出任务的决断。以该法案为凭据,自卫队于2012年起分11批向南苏丹派出了上千名维和人员,其中常驻者约400人,负责执行人道主义和工程建设任务。2016年7月,南苏丹前副总统马查尔领导的反政府武装在进攻首都朱巴时,袭击了当地的中国、日本、孟加拉国维和部队营地。此后由于当地安全形势恶化以及财政成本不断上升,安倍内阁于2017年春决定撤回在南苏丹的维和人员,并于5月底前分批执行完毕。
在2016年7月的朱巴遇袭事件中,日本维和人员在营地遭到炮击之后,曾以步枪向反政府武装来袭的方向还击,发射了44发子弹。这一举动超出了《国际和平协力法》许可的权限,构成了事实上的交战行为,从而疑似触发了《和平宪法》第9条包含的涉及“自卫行动”的论述。因此在去年底,即有媒体要求防卫省和陆上自卫队公布维和部队当天的工作日报,并由宪法学者依据其做出判断:自卫队员的还击,究竟属于不得已之下的被迫自卫,还是指挥官自作主张介入了当地战事。但防卫省方面随即回应称,这份日报在维和人员从南苏丹撤退之前已经销毁,且不适宜向公众透露。然而在随后的内部调查中,特别监察人员发现陆上自卫队虽然销毁了纸质日报,但对其内容做了电子备份,并且全部数据依然保存在自卫队和防卫省方面。而稻田朋美最晚在今年2月的简报会上就知晓了这份电子档案的存在,但依然纵容和指示下属向公众撒谎。这一内情曝光之后,陆上自卫队幕僚长(参谋长)冈部俊哉和防卫省事务次官黑江哲郎先后以“管理失当”为由提出辞职,稻田本人也在党内压力之下,于7月28日下台三鞠躬。
7月19日,“共谋罪”法案的批评者在国会议事堂前举行集会,要求首相安倍晋三辞职
一起看似偶然的事件,竟招来防卫省和自卫队高层的人事地震,折射出的乃是“向右转”的防务政策在民间收获的疑虑和反感。2014年底第47届众议院选举之后,由自民党和公明党组成的执政联盟在众院475个议席中占据326席,构成了占比2/3以上的“超级多数”;加上两党在参议院的议席之和同样接近六成,安倍政府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借助“强制通过”(依靠超级多数,硬性发起议案表决并迅速通过)手法,推进其“事实修宪”布局。早在2013年底,日本国会就通过了《特定秘密保护法》,宣布内阁有权将涉及防卫、外交、防谍和反恐的关键信息指定为“特定秘密”,进行有效期至少5年的保密封锁。2015年夏秋之交,11项新安全保障法案顺利过关,日本自1947年以来第一次拥有了集体自卫权。而到了2017年初夏,酝酿已久的“共谋罪”修正案也不出意料地成行。该法案生效之后,日本政府有权在其界定的“重大犯罪”实际实施之前,就对参与者施加惩罚。一旦认定某一组织或团体正在“准备实施恐怖活动等事件”,警方即可不受限制地对其进行调查取证;且只需有两人以上被司法机关认定正在“筹划犯罪”,所有相关人等就都将被定罪。
依靠国会多数强制通过一系列带有右倾色彩的法案,以及在“行政释法”的名义下对既有的法律条文做出曲解,看似并不违背宪政原则,但在事实上已经构成了行政权力对司法独立和社会自由的全面入侵。诸如《特定秘密保护法》这样的“行政权力至上”法案,名义上针对的是与反恐、国防有关的重大安全信息,实际却可以在“防止特定有害活动”的暧昧名义下,剥夺民众对大政方针的知情权;包括以“适应性评估”作为借口,将新闻媒体、法律学者、社会公益团体等历来充当政府监督者的个人和组织,当作潜在的泄密者加以监控和打压。而新鲜出炉的“共谋罪”修正案,更是带有按动机论罪的色彩——警方随时可以以“涉恐嫌疑”为名,对一切个人或团体展开不受限制的取证调查,继而将其定罪。
2017年5月3日,安倍晋三在庆祝《和平宪法》生效70周年的纪念集会上,公开表态称他准备在2020年之前对这项根本大法做出全面修订。但比“显性修宪”更意味深长的,是诸如《特定秘密保护法》、“新安保法”、“共谋罪”法案之类已然生效的“隐性修宪”举措,以及它们对日本社会造成的冲击。而稻田朋美事件,正是这种冲击的集中反映:自衛队员以“新安保法”的规定作为心理基础,在南苏丹行动中实施还击;防卫省企图以“涉及机密”为名,剥夺媒体和公众在事件中的知情权。尽管在刚刚遭遇首都选举重创的背景下,安倍不得不通过牺牲稻田来平息党内的反对声浪,但随着修宪临界点的迫近,这类事件出现的频率只会越来越高。
“独大”后的阴霾
信用稻田朋美之类的妄人、听任亲信和家属在政策运作中发挥幕后作用,是“安倍独大”局面的重要表征,也是行政权力隐性固化和腐化的缩影。而其集大成者,便是今年春天接踵爆发的森友学园丑闻和加计学园风波。2013年,总部设在大阪府的私立教育集团“森友学园”向财务省近畿财务局提出申请,要求在丰中市购买一块总面积8770平方米的土地,以建造一所小学。土木工程开始后不久,施工方发现土地原址下方曾是建筑垃圾填埋场,需要进行额外的垃圾清理和土壤除污作业。2016年6月,近畿财务局做出评估称:完成垃圾清理工作的成本高达8.22亿日元,可以从地价中削除。因此,森友学园不必全额支付第一次土地评估中做出的9.56亿日元的地价,而只需偿付垃圾费以外的1.34亿日元。此前森友方面已经以“新建木制校舍可获政府补贴”的名义,向国土交通省和大阪府申请了1.02亿日元的施工、绿化补贴,加上大阪航空局(原地主)提供的1.32亿日元除污津贴,投资方不仅不必支出毫厘,反而净赚1亿日元。而与该小学地基相邻的另一片面积相似的地块在2010年出售时,最终地价是整整14.23亿日元!
闷声发大财的森友学园,当然不是一家简单的教育企业。它的创始人森友宽和理事长笼池泰典都是小有名气的右翼分子,以在幼儿教育中灌输“忠君爱国”理念和“日本传统文化”而著称。早在数年前,笼池就在集团旗下的塚本幼稚园建立了升国旗、唱国歌的制度,不时演奏旧日本军乐,并要求学童背诵明治天皇1890年颁布的《教育敕语》。在日常课业中,笼池及其妻子也会教唆懵懂的幼童树立反华、反韩、“爱国”观念。然而就是这位声名狼藉、同时负债累累的笼池理事长,却与安倍晋三的夫人安倍昭惠过从甚密。在土地征购谈判期间,笼池曾向安倍昭惠咨询相关信息。待学校开工以后,他又提出将其命名为“安倍晋三纪念小学”,并由安倍昭惠担任名誉校长。在遭到永田町方面的婉拒后,该学校最终定名为“瑞穗之国纪念小学”。
2017年2月,《朝日新闻》最早曝出森友学园以不合理的低价取得丰中市建设地块的消息,并援引笼池的话称,实际的垃圾清理费不过1亿日元左右。而笼池本人在3月接受参议院预算委员会的质询时,干脆透露了更劲爆的消息:2015年9月5日,安倍昭惠在来访时曾经带来100万日元的现金,表示是首相给新学校的个人捐献。大阪府知事松井一郎、近畿财务局前局长迫田英典等要员也在降低地价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笼池宣称这些人“统统不干净”。
倘若笼池的指控坐实,无异于坐实首相夫妇对违规购地一事早已心知肚明。即使无法证实昭惠曾经从中获得经济利益,由她转赠的百万献金也暗示:安倍本人对森友学园的政治倾向及其经营活动持认可态度。而昭惠为了撇清关系,直接宣称她“不记得此事”了。7月31日,笼池夫妇被大阪地方检察厅特搜部逮捕。国土交通省也要求森友学园方面退还超过5600万日元的基建补助金。
如果说森友学园丑闻只是证实了裙带利益在安倍内阁中的普遍存在,那么随后曝光的加计学园风波,就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安倍本人。1966年之后,由于相关行业社团的要求,日本政府长期未批准高等院校新设兽医学部。但当私立教育集团加计学园在2013年提出要在其经营的冈山理科大学开设新的兽医学部(设在今治市)时,却获得了批准。内阁给出的解释是:今治市在未来将被建设成以观光、教育和创业为特色的“国家战略特区”,而该地区目前尚无提供兽医学高等教育的机构,因此可以额外开绿灯。为建设新学部,今治市政府將向加计学园无偿转让价值36.75亿日元的校舍用地,并和爱媛县一起承担192亿日元的建校开支的一半。
加计学园现任理事长加计孝太郎早年在美国加州留学时,结识了同在当地读书的安倍晋三。直到今天,两人依旧会相约聚餐、打高尔夫球。因此有传闻称:新设兽医学部提案得以通过,是永田町(首相官邸)施加了压力。5月17日,《朝日新闻》公布了一份文部省2016年的内部文件,其中明确记载:有官员提及,新设兽医学部“是首相的意思”。一度拒绝认账的文部省方面在6月15日被迫承认文件的真实性,但宣称其中并不存在任何程序不正当。安倍在7月24日也向审查人员表态:加计孝太郎并未对自己做出过私下请托。
和森友学园丑闻一样,由于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安倍在加计学园事件中扮演的确切角色很难被调查侦知,亦不可能轻易追究其法律责任。然而永田町在不到半年时间里连续卷进两起经济案件,当然会令国民对执政党的信誉横生质疑。加计学园风波发酵之后,安倍内阁的支持率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下降了10%;民调结果显示,国民拒绝支持政府的首要原因是“(首相)人品难以信赖”。甚至连若干自民党要员也开始对安倍及其亲信的言行颇有微词。重重压力之下,安倍不得不在8月初提前做出改组内阁的决定。
今年6月,森友学园理事长笼池泰典(右)及其妻子在大阪接受媒体采访。7月31日,两人因涉嫌骗取基建补助金遭到逮捕
“大而不倒”的变数
对安倍晋三本人来说,调整阁僚名单以挽回公众支持率乃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他当然会记起,自己的外叔公、前首相佐藤荣作曾经留下过一句忠告:“越是改组内阁,首相的权力越会下降;越是解散国会,权力越会提升。”但在预定于今年秋天向国会提交自民党修宪方针的背景下,安倍很难下决心放弃目前的“超级多数”。7月2日晚,他和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副首相兼财务大臣麻生太郎、前经济产业大臣甘利明在东京进行了闭门聚餐,以承诺更换防卫相稻田朋美、法务相金田胜年等争议人物为条件,换取了自民党内第二大派阀麻生派的支持。细田派(安倍所在的派阀)与麻生派、岸田派的合流,也是本次内阁改组方案的政治基础。
然而安倍本人依旧屹立不倒。这不仅是由于在野党长期势头低迷,更因为在过去4年多时间里,自民党当局已经成功地利用内外形势,塑造出了一种“国家安全优先于社会自由,行政权力优先于宪法尊严,党魁意志等同于全党精神”的保守政治氛围。利用自民党在国会的“超级多数”,时而对《和平宪法》的关键条文进行“再解释”,时而就现行法律法规做出别有用心的“修正”,已经大大降低了日本国民对修宪的警惕性,并使战后体制中的宪政尊严变得名存实亡。
一番操作之后,安倍晋三创造出了一个“要维护日本的安全就要全面修宪,而只有自民党能提出明确的修宪纲领”的扭曲引力场;而他本人作为自民党内最大派阀的成员和修宪派长期以来的旗手,自然也就具有了不受挑战的正当性。在国会不受制约,在党内大而不倒,“独大”格局下的安倍日益流露出自我陶醉和权力的傲慢。他显然忘记了,选民固然不具备提出替代人选的能力,但依旧可以通过撤回对执政当局的支持,倒逼自民党做出调整。毕竟,并非只有一个派阀希望通过修宪进程攫取政治声望,安倍在自民党内的根基和拥趸也远没有到不可挑战的地步。
2016年11月14日,参与南苏丹维和行动的日本陆上自卫队员在朱巴的营地附近构筑防爆墙。当年7月,日本维和人员曾与反政府武装发生过交火
小池百合子在东京都议会选举中的胜出展现了一种可能性:曾经的自民党要员,因为不满党内高层对政治资源做出的调配,转而深耕地方,以此为契机重返民众视野。石破茂和岸田文雄(前外务相)则选择了另一条更常规的道路:退出内阁,转为巩固和争取党内支持,为2018年9月的自民党总裁选举做准备。他们把赌注压在了今后一年安倍的政策难有起色上:高度依赖货币宽松和财政刺激的“安倍经济学”,在拉动增长方面的成效已经式微;类似加计学园风波这样的丑闻,还在不断增加民众对安倍本人的不信任感。一旦内部的不满持续积累下去,就会给挑战者带来机会。
8月3日,安倍最终对其内阁做出了2012年重新执政以来的第五次改组,除去提前辞职的稻田朋美外,法务相金田胜年和志在首相之位的岸田文雄也离开了政府。新组成的是一届中庸气氛更为浓厚的稳健派内阁:包括麻生太郎在内的6人获准留任,新加入的13人中有超过半数(7人)此前就曾有过阁僚经历,初次入阁的6人也充分考虑了其派系背景和政治资源。共同社8月4日实施的电话民调显示,改组之后的内阁支持率回升至44.4%,但不支持率仍徘徊在43.2%的高位。对安倍本人以及普通选民来说,这都仅仅是一个权宜的结果。接下来的一年中,自民党内的挑战者,以及随小池百合子的胜出而声势日隆的无党/新党势力,都将继续冲击已然僵化的“安倍独大”格局;5年稳定之后的新变化,已经在酝酿和生成中。
(感谢刘柠先生为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