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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画

2017-08-11张守仁

北京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邓拓黄州东坡

张守仁

苏轼诗、词、书、画俱佳,是我最钦敬的大文豪。他不媚权贵,爱民如子,勇于直谏,屡遭迫害,贬官、流放、迁徙,由开封而黄州,由黄州而惠州,由惠州而琼岛儋州,远逐至天涯海角。他仕途浮沉,数起数落,一生坎坷。诚如苏轼弟弟苏辙所云:“东坡何罪?惟因正直、敢言、名太高!”

1080年,苏轼受政敌排挤、诬陷,由京都贬至黄州。到了偏僻之地,他只能自食其力,荷锄躬耕于丘陵东坡,因号东坡居士。东坡才华横溢,流放到黄州,竟给他撰写赤壁雄文,提供了观察与体验的机遇。

苏东坡诗好。他任杭州太守,写下了迄今描写西湖的最美诗篇:“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一个地方官的一首诗,极大地提升了所居城市的审美等级,才比李、杜,空前绝后。

苏东坡词佳。试看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何等豪放、雄迈。再比如他悼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是豪放之外的另一副笔墨,婉约、缠绵,情深且久,令人难以忘怀。

苏东坡书法美。他那帧经过千年流转、如今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的《黄州寒食诗帖》,用墨丰腴,横轻竖重,一撇一捺,笔画舒展,大小不等,娟秀端庄,堪称中国最佳书帖之一。

苏东坡画妙。他运笔潇洒,气韵生动,独抒性灵。苏轼和北宋著名画家米芾一起,是中国文人画的开创者。

2011年2月4日,我前往中国美术馆观看“五十年捐赠作品大展”,想亲睹难得展览的国宝——苏东坡仅存孤画《潇湘竹石图》的真迹。

那天一清早,我就排在美术馆铁栅栏前。开门之后,我抢先进入,捷足占领最佳位置,仔细观赏展览于半圆形中心大厅玻璃柜内的瑰宝。

该画纵28厘米,横105.6厘米,绢本,墨笔。土黄色底子上,画有一片土坡,两块怪石,几丛疏竹。竹竿或直或斜,摇曳多姿。竹叶青苍,飘逸自在。大小两石,蹲踞中间。左右烟水云山,渺无涯际。疏淡处依稀可见潇水、湘江汇合于此。遥对洞庭波涛,岚影茫茫。咫尺之幅,如阅江山千里。画者挥笔自如,简约留白,提供广阔想象空间。

东坡爱画竹石。他认为:“山石、竹林、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他主张画家要画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如今传世珍品仅存两幅,国内藏《潇湘竹石图》孤本,价值连城。另一幅《枯木怪石图》已于抗战时期被掠入日本。據北京国画家周怀民所藏日本画册所示:“《枯木怪石图》上画一怪石和一株虬曲的枯木;挣扎扭曲的树干下,有衰草在风中颤抖,显出荒寒气象。”《枯木怪石图》上画石用的是圆旋的笔触,和《潇湘竹石图》的笔墨技法相同,由此可证明两画出自同一作者之手。

我看到《潇湘竹石图》左下侧,有一则湘人杨元祥写的题跋,记述该画始见于湘中故家,后流传于亲友之间。画幅拖尾还有李烨、郑定、钱复、高让、吴勤、黄阳、杨慎等元明题跋26家,共计三千余字,始于元顺帝元统甲戌年(1334年),止于明世宗嘉靖辛酉年(1561年)。这些题跋有的叙事,有的赏析,有的赞美。有位名叫钱有常的人题诗其上,曰:“千载眉山一伟人,流传遗迹总为珍。雄文自是倾前辈,戏墨犹堪绝后尘。”赞誉坡翁毫端神妙,超越千古。明末之后,该画一直秘藏于金陵李家近二百年,不为外人所知。

九百多年来,《潇》画转辗于南北各地,多次易主,详情不知。民国后始为北洋军阀吴佩孚秘书长白坚夫于北平风雨楼古玩店发现,用重金购得。1961年,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白坚夫携画来京,找到国家文物局文物处处长张珩和四川老乡、古画鉴赏家杨仁铠,委托他俩售画,以舒家中拮据之困。张、杨持画往访王府井荣宝斋画店店主、齐白石高足许麟庐先生。许先生深知曾当《人民日报》总编辑、时任北京市委文教书记的邓拓,酷爱收藏古画,便引领他们至东城区遂安伯胡同邓拓家。邓拓展开长卷,用放大镜细看纸质、绢丝、笔意、布局。根据他多年研究东坡书画经验,判定此系苏氏真迹,如获至宝。双方商妥画价后,邓拓以《北京晚报》副刊上专栏文章“燕山夜话”所得稿费2000元,又变卖家中24幅古画得3000元,凑齐5000元巨款,买下宝画;又满怀欣悦之情,将其书斋易名为“苏画庐”。

上世纪50年代中,最高领导指责邓拓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形势,批评他是“书生办报”“死人办报”,撤掉他《人民日报》总编职务,下放地方,改任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从1962年下半年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钟响起。至1963年、1964年两个文艺批示传达后,山雨欲来之势愈演愈烈。邓拓敏感到时局将有巨变,毅然将家中所收藏的、包括《潇湘竹石图》在内的名画145幅,全部慷慨捐赠给中国美术馆永久妥为保存。

2011年初,我在美术馆鉴赏此画时,听见身旁一位白发观画者说:“幸亏邓拓先生为了保险起见,及时把珍宝国画捐献给了美术馆,否则我们就永远看不到了。1966年‘文革开始后,康生唆使红卫兵抄邓拓家,经过打砸抢,肯定会把这宝画当作‘四旧毁掉了。”

1961年夏,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当编辑,因而和“燕山夜话”专栏作者邓拓有了接触和交往。那年一个晴朗的秋日,担任《北京晚报》副总编辑兼副刊部主任的顾行,兴奋地对我说:“市委文教书记邓拓同志想到西北郊转转,去燕山脚下找点‘夜话的题材、题目,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我承蒙宠幸,欣然前往。

那天我坐副驾驶座,邓拓和顾行坐在我后面。小车绕过颐和园,奔驰于玉泉山下。秋高气爽,满山红叶。山村边的柿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柿子。田野空气里弥漫着一缕缕阳光蒸晒后的草香。每遇碑碣、寺庙、陵寝等古建筑,小车便停下来。邓拓、顾行走过去,弯腰仔细研究碑文、石础、琉璃瓦片。累了我们坐在古迹废墟高石阶上休息。遥望远处昆明湖西堤,引发了邓拓的谈兴。他说:苏东坡了不起,不但诗词独占鳌头,当杭州太守时,领导百姓疏浚西湖,筑了一道卧波长堤,即后来成为“苏堤春晓”一景的苏堤。东坡称得上是高水平的园林设计师。他被贬到黄州,黄州地偏猪肉贱,他发明了用文火炖猪肉的佳肴“东坡肉”,还烹饪出“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羹”等特色菜,是个高级厨师。他放逐到惠州后,帮当地稻农造了一种名叫“秧马”的插秧机,农民坐在“秧马”上插秧,用脚移动,可减轻劳动强度;“秧马”推广后,农人称他为“农具制造师”。他任徐州太守时,是治河工程师,领导黎民百姓勘察河道,加高堤岸,抵御水灾。他还是个酿酒、品酒师,著有《东坡酒经》,详述酿酒用料、程序、方法,给中国酒文化作了总结和传承……

顾行听了慨叹道:“苏东坡真可谓通才、全才、古今稀有的奇才。一个聪慧之人,走到哪儿,都能就地取材,创造奇迹。”那次郊游,我等于上了一堂有关苏东坡的博导课,印象深,收获大。

邓拓学识渊博,文、史、哲皆通。那时他鼓励晚报读者给他专栏文章出题目。每当读者出了题、我们用电话转告他之后,两小时内他就派通讯员把写好的文稿送到编辑部,称得上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且每页稿纸上,都是流畅的行书。我们爱不释手地交给排字工人,唯恐他们拣铅字的手,弄脏了珍贵的书法作品。

1966年5月10日,那个曾经写信给我们夸赞“燕山夜话”是“北方思想之花”的姚文元,竟在江青指使下,利用《文汇报》《人民日报》刊登批判稿,诬陷邓拓的专栏文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戚本禹也在《红旗》杂志上恶毒陷害邓拓在历史上是“叛徒”。泰山压顶,来势凶狠。邓拓有口难辩,便于中共中央发出《五·一六通知》次日,即5月17日深夜,留下遗书,吞服安眠药含冤离世!

我仔细审视《潇湘竹石图》,发现有股狷介、俊逸、高洁之气扑面而来。我意识到画面上的竹石,既是画者东坡的自喻,也是收藏者、捐献者邓拓的自况。苏轼与邓拓虽遥隔千载,却心灵相通:都博学正直、忧国忧民,都才华横溢、能书善画,都有过从中央贬官到地方的经历,都不被时代和小人所容、蒙受过诗文带来的厄运,都怀有浩然正气、敢于诤谏的俊士风范……

在半圆形大厅内鉴赏的时间久了,陆续蜂拥而进的观众,竟把我挤出最佳位置。欲再挤到玻璃柜前,已无可能,便依依不舍地走出美术馆大门。抬眼望着头顶冬阳高照的蓝天,不免心生困惑:上苍啊,从古至今,那些忠君、报国、哀民生之多艰的卓越人物,如屈原、苏轼、邓拓等,为什么他们的命运都如此凄苦,如此悲惨,如此令人伤怀痛心?这到底是为什么?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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