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日记

蔡原上

经过诊断，我得了极其可怕的慢性中耳炎。

经历过急性中耳炎的我，并没有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一病情，而是慌乱、不知所措。无所不知的百度和看起来极其权威的医嘱，让我了解到，慢性中耳炎可是一个大麻烦呀！急性中耳炎虽然会比慢性痛些，但吃些药也就好了；而慢性中耳炎会持续疼痛、耳鸣，除了吃药还要打针，如果治疗效果不明显或没有彻底治疗可能还会耳聋，如果耳聋，那我的前途也便到此为止了，生活中的一切几乎都会与世隔绝。我虽然也会一点皮毛般的吟诗作画，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但我真的不想成为贝多芬、海伦·凯勒一样的重磅人物，而且成为他们的几率还这么小。

星期一：浮出海面

经过再次诊断后，我怀着极其恐惧的心理忐忑不安地来到弥漫着一股混沌气息的教室，此时已是下午。第一节课我便出现了不断的耳鸣，“轰隆隆，啾——啾啾啾”！这声音好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传来了巨大的炮声，炮弹在大海里激起巨大的水浪，搞得我心神不宁。突然，“咚”一声巨响，我的耳朵像被炮弹打穿了一样揪心地痛。我痛苦、担心地捂着耳朵，害怕第二发炮弹继续打来。过了一会儿，又是“咚”一声巨响，我彻底崩溃了，软瘫在座位上，耳道深处的疼痛向身体的每个神经延伸，老天，你要保佑我啊！

“蔡小虎！”迷糊之中，老师突然叫我。

“到！”我一个起立，站姿雄伟。

“小虎，你干吗？”老师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余老师，不是你喊我吗？”我也一脸疑惑。

“我没有叫你，你肯定是走神了，坐下来吧！”余老师嘴角微敛，看不出是笑还是怒。

我坐下来，耳中嗡嗡一片，心想：肯定是耳朵在作怪。

“蔡小虎！”

“到！”我猛地站起来，周边一片笑声。

“小虎同学，为什么又站起来？”

“不是……不是……你叫我吗？

“小虎同学，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恶作剧，是成心扰乱课堂秩序吗？”看起来，于老师已经很生气了。

“坐下！”

我委屈地坐下。心想：不用解释了，解释了也没有人会相信耳朵不听主人使唤这件奇葩的事。同时，做了个决定，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我再也不站起来了。

耳中继续嗡嗡响着，时断时续，有一些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在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地要进入我的耳蜗深处。我坦然置之。

过了一会儿，同桌用手推了推我。我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的用意。他见我不理不睬，有点急了，用眼神狠狠地瞪了瞪我，又把眼神抛向讲桌。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一股凉意涌上头皮。余老师正双手撑着讲桌，凶神恶煞般盯着我，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蔡——小——虎！为什么不起来，为什么喊你答题而不回答！”

“余老师，我……我……没有听见啊！”

“蔡小虎，下课后到我办公室！”

我坐下来，看着周边幸灾乐祸的诸多嘴脸，心中充满了委屈。

星期二：远去的世界

第二天早晨，我匆匆地整理好书包，便乘电梯下楼了。电梯不断下降，我的耳朵就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又好像耳朵里有一层震动的膜，朦朦胧胧，光怪陆离，令我神智不清，百般懊恼。在去学校的途中，汽车的嘀嘀声，下雨的哗哗声，妈妈的唠叨声，都变得极其微弱，就像吃了克拉松（《海贼王》人物）的静寂果实一样。

世界变得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这种感觉是令人窒息的。

星期三：救赎与忏悔

这一天，我还真是倒了大霉，遭了大罪了。往常我吃完胶囊后，一般都能抑制住的，但今天的药性失效了。耳朵像一个身体之外的奇怪装置，它完全背离了我的意志，它像失控的魔鬼，狠狠地惩罚我这个人类。那种曲折的疼痛与交响乐般的耳鸣，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像隧道深处的电光火石，像大地裂开，像烟花爆炸。疼痛折磨着我，因为过度的疲劳，我打了个哈欠，一瞬间，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

静寂。只有黑白般惨然的画面。

天啊，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一切仿佛定格了，我的听力消失了，感官世界消失了，時间消失了，只有缥缈，缥缈，无边无际的缥缈……

下午，只要我一咽口水，耳朵里就会从内而外的刺痛，绵绵不断，无休无止，听力似有似无，我的精神游荡在极限的边缘。最终，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百般疼痛和幻境而拨通了老爸的电话。半个小时后，我躺在医院打吊针的床上。

上帝啊，你是否愿意饶恕年少无知的我，饶恕那双经常不听话的耳朵，让我回到我熟悉的世界，做一个好孩子？

星期四：秘密

我继续服药，继续去看医生。医生很委婉地告诉我，需要一个疗程。我向他详细述说了我的困扰，他对我的情况表示安慰，但眼神里流露出对我夸大病情的怀疑，他最后对我说：如果你想请假休息几天，我也可以给你开病假条。我说：不用了。他最后这句话伤害了我。

走出诊疗室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医生在对旁边的护士说：这个小孩说自己有幻觉了，肯定是想装病偷懒呢。我对他无故诋毁我的态度毫不惊讶，但对自己居然能在门外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感到极其意外。

下午第二节是社会科学课，教科学的是个风格较老派的中年女老师，她上课时课堂纪律一般都较好，因为任何开小差和小动作都会招致她狂风暴雨般的数落，而且穷追猛打，脸皮再厚的同学都无法招架。

她在津津有味地讲着哲学的实用性，而我听得昏昏欲睡，加上耳朵深处时不时的炸雷，我觉得我整个人完全处在恍惚状态。忽然，耳间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

“这个老女人，天天讲哲学，她自己长得就跟哲学似的。”这声音是最后排刘大海的。我坐在第二排，他和我差了五排，他讲的话我怎么听得到？我暗暗回头看，他同桌陈若雨正用手遮着脸在笑。看样子，果真是刘大海对陈若雨说的话。

我暗暗惊奇，我居然能听到他俩的窃窃私语。

一会儿，又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

“张进，你下课了陪我到我寝室去，去教训一下我上铺的那个混蛋，他睡觉的时候老是要拉上窗帘，可我黑咕隆咚的根本睡不着。”

“你不会叫他照顾一下你的感受吗？”

“和他说了几百次了，他說他在家就是这样睡觉的。”

“寝室里其他人不说的吗？”

“有个屁用，全被他用零食收买了，都是唯利是图的家伙！”

“好的，我们去吓一吓他，我可不想和人动手。”

对话的是叶新新和他的同桌兼死党张进。他们坐在教室左后侧，我居然也能听得到，太神奇了。

接下来，教室里的窃窃私语更多了，有女生在讨论一些男生的娘娘腔，有同桌在讨论电子游戏，还有人在暗暗地放屁，我居然听得一清二楚。我顿时心花怒放，一面要假装听那个老女人讲哲学，一面还要收集来自教室四面八方的秘密。窃听隐私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突然，有人讲到我的名字，我警觉起来，竖起耳朵。

“听说小虎喜欢隔壁班的馨桐，都写了好几封情书了。”

“不是小虎喜欢她，是她每天都到操场上看小虎打篮球。”

“看他打球能表示喜欢吗？”

“看他打球是一回事，可每次小虎投进了球，她就喊得比谁都激动。有一次，她班和我们班打，她班的男生投进了球她一声不吭，小虎投进了球嘛，她就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好，她班的男生都恨死小虎了。”

“馨桐追的人这么多，她怎么看上小虎的？”

“球打得好呗！”

“球打得好有什么用，成绩还不是这么马虎。”

“你是嫉妒小虎吧？”

“我会嫉妒他？笑话！我看他那股舍我其谁的样子，早就想揍他了！”

我听得暗暗惊心，怪不得隔壁班的男生看我的神情都不对头，原来是这个情况。可馨桐和我也就是笑笑擦肩而过啊，什么也没有。居然还想揍我？篮球王子岂是你想揍就揍的？下课了要好好理论理论。

“小虎，你咬牙切齿的在干什么？”那个老女人突然喊了一句。

“没什么没什么，肚子有点疼而已。”我受她一吓，神奇的耳朵马上失灵了，又恢复了嗡嗡作响并偶尔炸雷的状态。

星期五：回到童年

耳朵是耳朵，我是我。它干它的事，我做我的事。姑且，就当作是同行的陌路人吧。这一天的天气好得出奇，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到大地，每一寸空气都让人格外温暖满足。我往学校走去，沿途的每一幢建筑都是那么熟悉，临街的橱窗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车辆和行人有序穿行，戴着红领巾的少年呼啸成群，空中没有飞扬着往日的尘埃。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和理由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

是的，我又失聪了。十分钟前，喧嚣的世界离开了我。我不担心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和各类杂音充斥耳道的折磨相比，暂时的失聪真的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我想象着无声的教室里，老师声嘶力竭的口沫四溅和同学捕风捉影的飞短流长皆和我无关，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在离校门口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时，突然有声音了。一个细细的、缥缈的声音飘过来。

“跟我来！”

世界依旧无声，只有这么三个字，似有似无地传来。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使我折向而行。我很诧异，但身不由己。“跟我来”，“跟我来”，声音时远时近，像来自天空，又像发自内心。

二十分钟后，我渐行渐远，穿过几条冷清的巷子，又穿过几条桥梁，我走到了一幢斑驳的老建筑前面。瞬间，一切消失的声音都回来了，有远处汽车的鸣笛声，有小孩的哭闹声。瞬间，一切消失的世界都回来了，楼前的那棵柿子树还是挂满了橙色的柿子，两只白色的无名小鸟还是站在电线杆上睥睨着大地，卖糖炒栗子的老头又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小人书。一个小孩拉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衣角从建筑的楼梯上走下，径直走向栗子摊前，轻轻地问道：“爷爷，今天你还在看《三国演义》吗？”那老头伸手从从锅里摸出一个冒着热气的栗子塞到小孩手里，笑着说：“今天爷爷看《三打白骨精》。”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熟悉的一切，仿佛一切就在昨天，仿佛一切就是现在。那个小孩就是儿时的我，那幢老建筑就是我儿时居住的家。当那股神秘的声音牵引着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时间穿越了，不知道是现在的我看到了那时，还是现在的我回到了那时。

“就像梦一样。”晚上回到家，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告诉妈妈。

“你的耳朵好点了吗？”

“是的，妈妈，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一切都正常了！”

（指导老师：黄 忠）

“一篇文·一段感悟”：

中耳炎的梦魇，时至今日，依然萦绕心头，那种穿越耳道直抵脑中枢的疼痛和幻觉，是无法被遗忘的。我那时最最担心的是会不会聋？最最恨的是没有任何预兆就掀起风暴的这只耳朵！我发誓，绝不饶恕它。又发誓，以后一定善待它。后来，听力恢复了，一切平静了，我也原谅了它，并为此写下《幻听日记》，来纪念生命中这场看似渺小的劫难。文中情景皆来源于生活，那种对疼痛和幻觉刻骨铭心的描述全是真实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