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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米亚(下)

2017-08-11济慈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米亚新娘

济慈(英国)

爱情住陋屋,靠水和面包屑

只算是———爱神别见怪———灰飞烟灭;

爱情住皇宫,也许到头来

下场更惨于隐士的戒斋:

那是仙境可疑的传奇,

凡人要领略确是不易。

莱歇斯若长命把故事传后,

对这教训或许能改皱眉头,

或更握紧:但他们幸福太短,

还不足起疑生恨,以嘶嘶继娇喘。

何况,夜夜光辉太耀眼,

爱情,妒忌如此的一对美眷,

在他们寝宫的门楣上,

声浪可惊,盘旋并磨响翅膀,

向走道尽头的地板投下艳光。

这一切却终于毁灭:并枕,

两人一同就位于黄昏,

躺在御榻上,身旁的纱帐,

轻松透风,用一条金丝悬荡,

飘曳进房来,却遮不住

夏日的晚空,蓝得多清楚,

两边是大理石柱———两人憩着

惯于如此温馨,眼睛闭着,

只留一条缝,为爱情而开,

好眯着对方,在半寐状态;

这时从郊外的山坡传来

喇叭的亢扬,把燕语遮盖,

莱歇斯一惊———其声虽沉寂,

却留下一念扰人于脑际。

自从在甘于犯罪的华宫内

他窝藏以来,这还是头回

他神游越过金色的界外,

到几乎已弃绝的尘世里来。

那美眷,始终警觉,已看出

这点,很难过:这显示不满足,

还奢求更多,非她的狂欢

天地所能供应,便长吁短叹,

他一念竟越过了她:她也懂

一念之短能敲响痴情的丧钟。

“你为何叹气呢,美人?”他低问。

“那你又为何分心?”她应声:

“你不要我了———丢我在何方?

你烦恼压眉头,就没我在心上

对,对,你赶走了我,我不在

你心上,无家可归:就这样,唉。”

他俯身向她睁开的眼睛

照出天国的小倒影,并回应:

“我的明星,照黄昏也照早晨!

说得为什么如此哀沉?

倒是我一直怕用情不足,

要更耗心血,倍加受苦,

一心想把你的灵魂缠住,

缚住,囚进我灵魂,把你困住,

像未绽的玫瑰含着幽香。

唉,像一个蜜吻———看你多忧伤。

我分心!要我交心吗?听好!

凡人得了宝,而别人得不到,

因此不安,又不知该怎么办,

谁能不偶然拿出来展览,

自鸣得意,就像我因你自豪,

那管科林斯流言的警告?

让敌人都哽住,朋友远远呼喝,

热闹的大街上你的新娘车

轮轴却闪闪而过。”美人

面容顫动,无言,苍白而柔顺,

起身跪在他面前,泪如雨滴,

为他的话伤心,终于痛苦地

哀求他,将他的手拧了又拧,

求他改变主意。他感到伤心,

脾气变强,益发奇想,要收服

她又野又驯的个性,由他作主:

何况,强要克己,不管爱得多深,

也昧着自己良心,反而放任

自己,以她此刻的伤心为乐。

他的激情变残酷,露出愠色,

凶狠而又暴躁,就像额上

没爆青筋的人也会的那样。

盛怒得控才好,就如当年

亚波罗镇定地张弓搭箭

要射死巨蟒———哈,巨蟒!当然

她不是。她动情,爱上专断,

终于完全臣服,答应在良辰

被他领去婚礼做新人。

子夜寂寂,那少年耳语细细:

“你当然有个俏名,但不瞒你,

我一直没问,总是不把你

当凡人,而是神仙的后裔,

此刻我还是一样。有何俗名,

有何称呼配得上你的丽影?

或是有什么亲友在世间,

可以来道喜,参加婚宴?”

“我毫无朋友,毫无,”蕾米亚说,

“科林斯虽大,谁也不识我:

父母的遗体都收在骨灰坛

葬掉,没有香为他们点燃,

后人无福,除了我都已亡故,

而我,连和你的婚仪也疏忽。

广邀来宾吧,随你的便,

只要你的心意还有一点点

为我着想,就千万莫请来

阿波罗涅那老头,让我避开。”

莱歇斯不解她如此的妄语,

便详加追问:她一直闪避,

假装睡着:而他,片刻的工夫,

已陷入了酣眠的糊涂。

当时风俗是要把新娘

在红霞的黄昏带出闺房,

面罩轻纱,坐上马车,途中

有撒花与火炬前导,奏着婚颂,

和其他排场;但这陌生丽人

没有熟人,只剩下自己一身

(莱歇斯正出门去招亲戚),

她深知自己绝对无力

劝他别痴心冤枉铺张,

便尽心竭力,亲自来设想

如何将灾难妆扮得光彩。

大功告成;但如何又从何而来,

却教人难猜,何来伶俐的仆从。

在大堂走动,又出入于门中,

只听见翅膀骚响,片刻时光,

辉煌的宴客厅便拱门大敞。

音乐崇人,也许竟是虚屋顶

独一无二的支柱,始终不停

在歌吟,像担心符咒会退去。

新雕的香柏,像林间的空地,

两侧是棕榈和芭蕉,靠向中间,

高供在厅堂,献给新娘:

两棵棕榈接两棵芭蕉,等等,

从两侧的干上枝柯交伸,

形成跨厅的长巷;在树底,

灯火如溪流从近墙到远壁。

上有帐幔,下有待尝的酒宴,

异香四溢。蕾米亚盛妆庄严,

默默地巡行,且巡且观,

在不满之中有淡淡的自满,

命隐形的仆从务必铺张

转弯抹角所有华饰的辉煌。

树干之间,先铺着大理石板,

然后是碧玉镶嵌;接着不断

蔓延的是小树丛的形影,

与大树交缠成小巧的缤纷。

一切都称心后,她褪去色相,

把私房关上,不声,不响,

停停当当,只等闹宴开始,

让成群恶客来糟蹋她的隐私。

白昼来临,也带来多嘴的人群。

傻郎君啊!疯子!你为何挑衅

宁静的福气,温馨隐居的时光,

让俗眼来窥私密的闺房?

众人来到;每个人都不闲,

来到门口,更四处看遍,

诧异地拥进:街道本就熟悉,

从小对这一切都有记忆,

不该有遗漏,但从未瞻仰

这堂堂宫廊,这崇高的气象;

一拥而入,迷惘,好奇而渴望,

除了一人,顾盼的眼神严厉,

缓缓举足的步态有威仪:

正是阿波罗涅:他也在发笑,

似有难解的问题,一直困扰

他耐心的思考,此刻正解冻,

正在消融———果然被他料中。

他在窃窃私语的玄关里

遇见这少年弟子。“照常理,

莱歇斯,”他说,“不速之客

不可以擅自闯门,也不可

妄自插进晚辈活泼的同伴,

可是这规矩我不得不犯,

要请你原谅。”莱歇斯赧赧,

把长者领进了重门宽坦,

不断地陪罪,加谦恭执礼,

才劝笑了夫子的坏脾气。

富丽堂皇是盛宴的厅堂,

处处洋溢着光彩和异香:

每一面镶板前都冉冉供着

一座香炉,焚没药和香料,

下面用祭鼎高高地托起

鼎足细长分跨在质地

毛料的毡上:五十缕香烟

从五十座炉中轻飏翩翮,

升向高穹,一面更被壁镜

反映出孪生的对对香云。

十二张圆桌用银椅围绕,

高及成人的胸部,都用豹爪

在下面撑住,桌上堆着重金

打造的各式酒杯,丰盛的食品

三倍于谷神之角,大号酒具

从暗木桶里倒酒,酒色可喜。

盛宴堆满所有的桌面,

神像供在每一桌中间。

等所有的贺客在前一间,

由奴仆挤压整块的海绵

在手上和脚上,感到凉爽,

又按仪式把精油芳香

倒在发上,便披白袍依序入场

围坐在银椅上,全部纳罕,

如此的挥霍与排场谁来负担。

轻柔的音乐沿轻柔的气氛,

先是希腊语流利,母音低哼,

在宾客间交传,一开头

耳语喃喃,只因酒尚未入口:

等喜气的醇醪抵达头脑,

话就转吵,音乐就越加高调,

乐器的力道———色彩繁复,

厅堂开敞,亮丽的帐幕,

庄严华美的高穹,酒酣的欢畅,

俏女仆,和蕾米亚又上场:

等美酒发挥了红香的力道,

每人的心灵都解脱了烦恼,

一切就不再新奇;酒酣,酒甘,

仙境飘渺也不觉太神奇,美满。

不久巴克思酒神高高在上,

众客已酡颜,眼神更明亮:

花环由每一片草野,众芳

由每一片谷地,或是向树上

新摘来织金的篮里,正堆得

高与篮柄看齐,只为了配合

贵宾的心愿,按各人的念头,

或戴在额头,或逍遥做枕头。

什么花环给蕾米亚?给莱歇斯?

什么花环给哲人,阿波罗涅师?

在她痛苦的额头该悬吊

小蛇藤和柳树的长条;

至于那少年,趕快,且为他剥光

酒神的手杖,让他注视的眼光

能游入忘境;至于那长老,

就让羽茅和恶毒的蓟草

向他的鬓角宣战。一切魔咒,

哲学的冷指下岂不都飞走?

曾经,天上有庄严的虹带:

什么材料,如何织成,现在

已公开,一五一十,毫不稀奇。

哲学会剪掉天使的双翼,

用界尺与绳墨来收拾虚玄,

把天神和地怪都清除不见,

把彩虹拆散,就像曾经

把娇柔的蕾米亚化成阴影。

她旁边,莱歇斯欣然坐主位,

这厅上别的脸都不在眼内,

终于收敛起迷情,高举

一满杯酒,向对桌投去

遥遥的一瞥,求寻老师

皱纹的脸上有一瞥回视,

好向他敬酒。秃头的哲人

不闪也不眨,凝定的眼神

专注在惊惶而美艳的新娘,

威胁她的绰约,扰乱她的端庄。

莱歇斯紧握她手,深情抚慰,

她的手苍白,衬出长榻的艳绯,

而且冰冷,寒意传入他血管;

忽然又发烫,十分不自然,

燥热的痛感刺进他心房。

“蕾米亚,怎么啦?怎么如此慌张?

你认得哪人吗?”可怜她不应。

他紧盯她眼睛,她的眼睛

對他的哀求完全没响应;

他盯得更紧,简直要乱性,

那妩媚正被魔法所渴吞,

一对眼珠已经认不出人。

“蕾米亚!”他喊———没娇声应他。

众人全听到了,震耳的喧哗

顿时无声,庄严的音乐已悄悄;

千百花圈的桃金娘都病倒。

人声,琴声,宴乐渐平息,

逐步扩张着一片死寂,

终于死寂像悚然已降临,

没有人不感到发竖可惊。

“蕾米亚!”他尖叫;只有叫声

和回声能打破死气沉沉。

“滚你的,噩梦!”他大吼,再细审

新娘的脸庞,此刻已无青筋

游走开朗的鬓旁,没有光彩

来滋润她脸颊,没有热爱

来照艳深陷的憧憬———只有败坏;

蕾米亚美貌不再,枯坐着死白。

“闭上,闭上魔球的眼睛,狠心人,

转过眼去,恶贼!否则遭众神

正义的诅咒,威武的神像

在厅上代表众神冥冥在场,

会突然用荆棘刺你双目,

因痛而盲;只留你单独

颤抖而老弱,去面对良心

微弱的惊骇,只为神力久失敬,

只为你渎神而狂妄的诡辩,

非法的巫术,蛊惑的谎言。

科林斯人!看这白须的老妖

看他,中了邪,眼皮都掉了睫毛,

却仍包着妖眼!科城人,且看!

我的好新娘被妖术摧残。”

“笨蛋!”诡辩师说,语虽低沉,

粗鲁中却带轻蔑,莱歇斯应声,

像临终呻吟,痛心而迷惘,

最后仰面倒在苦鬼的身旁。

“笨蛋!笨蛋!”他又说,眼神仍然

不放松,动也不动,“命中有难,

哪一次我没救你,直到现在,

难道会让你被蛇妖毒害?”

蕾米亚终于咽气,诡辩师眈眈

像一枝锐矛,将她刺个对穿,

锋利,冷酷,通透,尖刻,而她

已手软,虽有心竭力要传话,

作势要叫他住口,根本不灵。

他直瞪着!直瞪着不停———不行!

“是蛇呀!”他回应,话没说完,

她一声惨叫已烟消影散。

莱歇斯的怀中再无欢娱,

从那夜起,他四肢再无生趣。

他躺在高榻上!———朋友都围集,

将他扶起———已无脉搏或呼吸,

穿着喜袍,蜷着沉重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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