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米亚(下)
2017-08-11济慈
济慈(英国)
爱情住陋屋,靠水和面包屑
只算是———爱神别见怪———灰飞烟灭;
爱情住皇宫,也许到头来
下场更惨于隐士的戒斋:
那是仙境可疑的传奇,
凡人要领略确是不易。
莱歇斯若长命把故事传后,
对这教训或许能改皱眉头,
或更握紧:但他们幸福太短,
还不足起疑生恨,以嘶嘶继娇喘。
何况,夜夜光辉太耀眼,
爱情,妒忌如此的一对美眷,
在他们寝宫的门楣上,
声浪可惊,盘旋并磨响翅膀,
向走道尽头的地板投下艳光。
这一切却终于毁灭:并枕,
两人一同就位于黄昏,
躺在御榻上,身旁的纱帐,
轻松透风,用一条金丝悬荡,
飘曳进房来,却遮不住
夏日的晚空,蓝得多清楚,
两边是大理石柱———两人憩着
惯于如此温馨,眼睛闭着,
只留一条缝,为爱情而开,
好眯着对方,在半寐状态;
这时从郊外的山坡传来
喇叭的亢扬,把燕语遮盖,
莱歇斯一惊———其声虽沉寂,
却留下一念扰人于脑际。
自从在甘于犯罪的华宫内
他窝藏以来,这还是头回
他神游越过金色的界外,
到几乎已弃绝的尘世里来。
那美眷,始终警觉,已看出
这点,很难过:这显示不满足,
还奢求更多,非她的狂欢
天地所能供应,便长吁短叹,
他一念竟越过了她:她也懂
一念之短能敲响痴情的丧钟。
“你为何叹气呢,美人?”他低问。
“那你又为何分心?”她应声:
“你不要我了———丢我在何方?
你烦恼压眉头,就没我在心上
对,对,你赶走了我,我不在
你心上,无家可归:就这样,唉。”
他俯身向她睁开的眼睛
照出天国的小倒影,并回应:
“我的明星,照黄昏也照早晨!
说得为什么如此哀沉?
倒是我一直怕用情不足,
要更耗心血,倍加受苦,
一心想把你的灵魂缠住,
缚住,囚进我灵魂,把你困住,
像未绽的玫瑰含着幽香。
唉,像一个蜜吻———看你多忧伤。
我分心!要我交心吗?听好!
凡人得了宝,而别人得不到,
因此不安,又不知该怎么办,
谁能不偶然拿出来展览,
自鸣得意,就像我因你自豪,
那管科林斯流言的警告?
让敌人都哽住,朋友远远呼喝,
热闹的大街上你的新娘车
轮轴却闪闪而过。”美人
面容顫动,无言,苍白而柔顺,
起身跪在他面前,泪如雨滴,
为他的话伤心,终于痛苦地
哀求他,将他的手拧了又拧,
求他改变主意。他感到伤心,
脾气变强,益发奇想,要收服
她又野又驯的个性,由他作主:
何况,强要克己,不管爱得多深,
也昧着自己良心,反而放任
自己,以她此刻的伤心为乐。
他的激情变残酷,露出愠色,
凶狠而又暴躁,就像额上
没爆青筋的人也会的那样。
盛怒得控才好,就如当年
亚波罗镇定地张弓搭箭
要射死巨蟒———哈,巨蟒!当然
她不是。她动情,爱上专断,
终于完全臣服,答应在良辰
被他领去婚礼做新人。
子夜寂寂,那少年耳语细细:
“你当然有个俏名,但不瞒你,
我一直没问,总是不把你
当凡人,而是神仙的后裔,
此刻我还是一样。有何俗名,
有何称呼配得上你的丽影?
或是有什么亲友在世间,
可以来道喜,参加婚宴?”
“我毫无朋友,毫无,”蕾米亚说,
“科林斯虽大,谁也不识我:
父母的遗体都收在骨灰坛
葬掉,没有香为他们点燃,
后人无福,除了我都已亡故,
而我,连和你的婚仪也疏忽。
广邀来宾吧,随你的便,
只要你的心意还有一点点
为我着想,就千万莫请来
阿波罗涅那老头,让我避开。”
莱歇斯不解她如此的妄语,
便详加追问:她一直闪避,
假装睡着:而他,片刻的工夫,
已陷入了酣眠的糊涂。
当时风俗是要把新娘
在红霞的黄昏带出闺房,
面罩轻纱,坐上马车,途中
有撒花与火炬前导,奏着婚颂,
和其他排场;但这陌生丽人
没有熟人,只剩下自己一身
(莱歇斯正出门去招亲戚),
她深知自己绝对无力
劝他别痴心冤枉铺张,
便尽心竭力,亲自来设想
如何将灾难妆扮得光彩。
大功告成;但如何又从何而来,
却教人难猜,何来伶俐的仆从。
在大堂走动,又出入于门中,
只听见翅膀骚响,片刻时光,
辉煌的宴客厅便拱门大敞。
音乐崇人,也许竟是虚屋顶
独一无二的支柱,始终不停
在歌吟,像担心符咒会退去。
新雕的香柏,像林间的空地,
两侧是棕榈和芭蕉,靠向中间,
高供在厅堂,献给新娘:
两棵棕榈接两棵芭蕉,等等,
从两侧的干上枝柯交伸,
形成跨厅的长巷;在树底,
灯火如溪流从近墙到远壁。
上有帐幔,下有待尝的酒宴,
异香四溢。蕾米亚盛妆庄严,
默默地巡行,且巡且观,
在不满之中有淡淡的自满,
命隐形的仆从务必铺张
转弯抹角所有华饰的辉煌。
树干之间,先铺着大理石板,
然后是碧玉镶嵌;接着不断
蔓延的是小树丛的形影,
与大树交缠成小巧的缤纷。
一切都称心后,她褪去色相,
把私房关上,不声,不响,
停停当当,只等闹宴开始,
让成群恶客来糟蹋她的隐私。
白昼来临,也带来多嘴的人群。
傻郎君啊!疯子!你为何挑衅
宁静的福气,温馨隐居的时光,
让俗眼来窥私密的闺房?
众人来到;每个人都不闲,
来到门口,更四处看遍,
诧异地拥进:街道本就熟悉,
从小对这一切都有记忆,
不该有遗漏,但从未瞻仰
这堂堂宫廊,这崇高的气象;
一拥而入,迷惘,好奇而渴望,
除了一人,顾盼的眼神严厉,
缓缓举足的步态有威仪:
正是阿波罗涅:他也在发笑,
似有难解的问题,一直困扰
他耐心的思考,此刻正解冻,
正在消融———果然被他料中。
他在窃窃私语的玄关里
遇见这少年弟子。“照常理,
莱歇斯,”他说,“不速之客
不可以擅自闯门,也不可
妄自插进晚辈活泼的同伴,
可是这规矩我不得不犯,
要请你原谅。”莱歇斯赧赧,
把长者领进了重门宽坦,
不断地陪罪,加谦恭执礼,
才劝笑了夫子的坏脾气。
富丽堂皇是盛宴的厅堂,
处处洋溢着光彩和异香:
每一面镶板前都冉冉供着
一座香炉,焚没药和香料,
下面用祭鼎高高地托起
鼎足细长分跨在质地
毛料的毡上:五十缕香烟
从五十座炉中轻飏翩翮,
升向高穹,一面更被壁镜
反映出孪生的对对香云。
十二张圆桌用银椅围绕,
高及成人的胸部,都用豹爪
在下面撑住,桌上堆着重金
打造的各式酒杯,丰盛的食品
三倍于谷神之角,大号酒具
从暗木桶里倒酒,酒色可喜。
盛宴堆满所有的桌面,
神像供在每一桌中间。
等所有的贺客在前一间,
由奴仆挤压整块的海绵
在手上和脚上,感到凉爽,
又按仪式把精油芳香
倒在发上,便披白袍依序入场
围坐在银椅上,全部纳罕,
如此的挥霍与排场谁来负担。
轻柔的音乐沿轻柔的气氛,
先是希腊语流利,母音低哼,
在宾客间交传,一开头
耳语喃喃,只因酒尚未入口:
等喜气的醇醪抵达头脑,
话就转吵,音乐就越加高调,
乐器的力道———色彩繁复,
厅堂开敞,亮丽的帐幕,
庄严华美的高穹,酒酣的欢畅,
俏女仆,和蕾米亚又上场:
等美酒发挥了红香的力道,
每人的心灵都解脱了烦恼,
一切就不再新奇;酒酣,酒甘,
仙境飘渺也不觉太神奇,美满。
不久巴克思酒神高高在上,
众客已酡颜,眼神更明亮:
花环由每一片草野,众芳
由每一片谷地,或是向树上
新摘来织金的篮里,正堆得
高与篮柄看齐,只为了配合
贵宾的心愿,按各人的念头,
或戴在额头,或逍遥做枕头。
什么花环给蕾米亚?给莱歇斯?
什么花环给哲人,阿波罗涅师?
在她痛苦的额头该悬吊
小蛇藤和柳树的长条;
至于那少年,趕快,且为他剥光
酒神的手杖,让他注视的眼光
能游入忘境;至于那长老,
就让羽茅和恶毒的蓟草
向他的鬓角宣战。一切魔咒,
哲学的冷指下岂不都飞走?
曾经,天上有庄严的虹带:
什么材料,如何织成,现在
已公开,一五一十,毫不稀奇。
哲学会剪掉天使的双翼,
用界尺与绳墨来收拾虚玄,
把天神和地怪都清除不见,
把彩虹拆散,就像曾经
把娇柔的蕾米亚化成阴影。
她旁边,莱歇斯欣然坐主位,
这厅上别的脸都不在眼内,
终于收敛起迷情,高举
一满杯酒,向对桌投去
遥遥的一瞥,求寻老师
皱纹的脸上有一瞥回视,
好向他敬酒。秃头的哲人
不闪也不眨,凝定的眼神
专注在惊惶而美艳的新娘,
威胁她的绰约,扰乱她的端庄。
莱歇斯紧握她手,深情抚慰,
她的手苍白,衬出长榻的艳绯,
而且冰冷,寒意传入他血管;
忽然又发烫,十分不自然,
燥热的痛感刺进他心房。
“蕾米亚,怎么啦?怎么如此慌张?
你认得哪人吗?”可怜她不应。
他紧盯她眼睛,她的眼睛
對他的哀求完全没响应;
他盯得更紧,简直要乱性,
那妩媚正被魔法所渴吞,
一对眼珠已经认不出人。
“蕾米亚!”他喊———没娇声应他。
众人全听到了,震耳的喧哗
顿时无声,庄严的音乐已悄悄;
千百花圈的桃金娘都病倒。
人声,琴声,宴乐渐平息,
逐步扩张着一片死寂,
终于死寂像悚然已降临,
没有人不感到发竖可惊。
“蕾米亚!”他尖叫;只有叫声
和回声能打破死气沉沉。
“滚你的,噩梦!”他大吼,再细审
新娘的脸庞,此刻已无青筋
游走开朗的鬓旁,没有光彩
来滋润她脸颊,没有热爱
来照艳深陷的憧憬———只有败坏;
蕾米亚美貌不再,枯坐着死白。
“闭上,闭上魔球的眼睛,狠心人,
转过眼去,恶贼!否则遭众神
正义的诅咒,威武的神像
在厅上代表众神冥冥在场,
会突然用荆棘刺你双目,
因痛而盲;只留你单独
颤抖而老弱,去面对良心
微弱的惊骇,只为神力久失敬,
只为你渎神而狂妄的诡辩,
非法的巫术,蛊惑的谎言。
科林斯人!看这白须的老妖
看他,中了邪,眼皮都掉了睫毛,
却仍包着妖眼!科城人,且看!
我的好新娘被妖术摧残。”
“笨蛋!”诡辩师说,语虽低沉,
粗鲁中却带轻蔑,莱歇斯应声,
像临终呻吟,痛心而迷惘,
最后仰面倒在苦鬼的身旁。
“笨蛋!笨蛋!”他又说,眼神仍然
不放松,动也不动,“命中有难,
哪一次我没救你,直到现在,
难道会让你被蛇妖毒害?”
蕾米亚终于咽气,诡辩师眈眈
像一枝锐矛,将她刺个对穿,
锋利,冷酷,通透,尖刻,而她
已手软,虽有心竭力要传话,
作势要叫他住口,根本不灵。
他直瞪着!直瞪着不停———不行!
“是蛇呀!”他回应,话没说完,
她一声惨叫已烟消影散。
莱歇斯的怀中再无欢娱,
从那夜起,他四肢再无生趣。
他躺在高榻上!———朋友都围集,
将他扶起———已无脉搏或呼吸,
穿着喜袍,蜷着沉重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