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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柿子:白纸对青天

2017-08-11蓝祖蔚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柿子

蓝祖蔚

自传电影最难拍,要在似与不似、艺术与传记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王童导演的《红柿子》,缘自他姥姥珍藏的齐白石名画《五世(柿)其昌》,王童本人的电影风格,则力求齐白石作画的意境“白纸对青天”,每格底片要能曲尽人间百态,但又来去自若,少见雕琢斧痕,青天下斑斑人事,却已在银幕上自然舒展。

王童的电影里,很少有开天辟地的盖世英雄,反而总是从生活中经常可见的市井小民身上取材,平常岁月里的繁琐小事,平常到了极点,但是点点滴滴串连一块,却另有涓涓细流,终成江河的快意。

从1980年代的《看海的日子》、《策马入林》、《稻草人》、《香蕉天堂》到1990年代的《无言的山丘》和《红柿子》,王童偏好由小观大的取材路线异常鲜明,提供影迷一个相当明确的欣赏指标。从作者论的观点来看,王童一再选择他最熟的小人物做主题,反复勾描悲欢岁月中的小人物形象,无非是想透过动荡的中国近代史,将平凡中国人的曾经有过的耐心与韧度,真实具现。

但是,没有英雄的电影是很难拍的。没有英雄,意味着这部电影就少了一个大家可以认同,可以悲喜同感的对象,就少了一个可以转动全局的主动轮轴;没有英雄的电影,完全得靠导演的魔法棒来呼风唤雨,创造一个高难度的想象殿堂。

王童的魔法棒是一只大毛笔,他不拿工笔细描,不靠细笔刻绘,他求的是传神写意,点到为止,所以他的影迷要有慧心和耐心,才能趣味盎然地层层环剥,尝到柿子的甘甜。

美术出身的王童,在《红柿子》中不止挑起了编剧的重担,因为故事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传色彩,使得《红柿子》的故事布局,格外小心严谨,每一个人物,每一件情事的分寸拿捏,在在考验着他的艺术执着和人生态度。

因为是自传,所以,王童就得思量用什么角度来呈现家族和大时代之间的相互关系,一面倒地护卫自家人,固然可以让家人安心,但在艺术表现的格局上,就显得目光短浅,拘绊太多,很难发挥。但是如果像英国导演约翰·褒曼(John Boorman)拍的《希望与荣耀(Hope and Glory)》那样,太过写实逼真地呈现自家姐妹的成长历程,又恐怕会引发外界不必要的揣测,和家族成员的反弹,有违自传电影的创作原旨。

王童的选择是有点偏,又不太偏的温厚表现手法。譬如王氏兄弟初到小学上课时,个个新布鞋,操场上其他同学则都是光脚丫子;以及同学们吃便当,只有他们有炊事兵到校园来煮汤,王童不带褒贬赘词,就呈现出王家家境及时代环境的物质生活情貌。可是贫穷毕竟是时代主流,不多久之后,我们开始看到共享一个砚台的兄弟姐妹,必须在各个教室之间“赶场”的喜趣场面,但是王童也透过兄妹向姥姥抗议的对白,彰显出王家人在贫困岁月中,周济度日的窘迫心情。

写小人物,王童有更人性的关怀,譬如奶妈和侍从官的恋情,就人倫礼法而言,或许是逾越了尺度,但是人事离乱的时代动荡,本来就没有一个可以长久依靠的准绳,年轻男女朝夕相处而生情,而珠胎暗结,并不算是意外,所以海外从权结合,但是在婚礼上还是免不了有一点思忆往事的小小尴尬……那个动乱时代的悲欢离合人生,就在王童人性饱满,有情又不失礼的镜触下,显现了中国人安身立命的随遇而安生存哲学。

电影人其实都会有意无意地交代自己和电影结缘的创作心路,台湾新电影的导演们有很多偷窥电影的成长经验,王童则把自己对电影的迷恋,上溯到家里那一位爱看电影的老奶奶。不论是三船敏郎的宫本武藏,还是严俊和白光的《海棠红》,找得到电影片段的时候,王童毫不客气地就把白光和严俊当年的风流模样,银幕再现;找不到电影片段的时候,他也会试着用海报和口述,来叙描他和电影的初恋情深。

电影数据馆提供的《海棠红》电影片段,让已经不知道严俊昔日风采,让看不到《一代妖姬》白光当年风情的年轻影迷们,有机会再“意外”撞击到电影史上的华彩片段,或许会因而油生再拍好电影的豪情,或许会因而激发研究中国电影的壮志,王童的这个“回顾”动作,别有文化传承、暗室点灯的深意。另外,王童再从老奶奶徘徊戏院广告牌前,听着孙子描述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决斗的叙述,以及四五个孙子用白光好骚的言词,怂恿着奶奶带他们去赶最后一场电影的激情……王童不多费力地就交代了深藏在他血液之中,迷恋电影迄今不悔的深层动力。

对于一位长期观察台湾电影生态的影迷而言,我们或许也要感谢王童请了《超级大国民》的金马奖影帝林扬,在片中扮演了被两个壮丁儿子,硬是“绑架”跑来,气喘吁吁要看病的医生角色,林扬的戏不多,两场戏不到五句话的对白,却是他硬朗的身子最喜趣的一次表演。中风后的林扬,目前还在努力地复健之中,王童实时保留住“影帝”病前的一次难忘演出,不知是有意或无意的巧合,《红柿子》就是这么成功地具现了电影传承影像“史迹”的实际功能。

生活的无奈成为事过境迁的回忆之后,人们总是会把苦当甜,对于自己能够从那样的风风雨雨中熬过来,有更多的宽容、怜悯和庆幸。所以,王童的电影,对于悲怆往事,很少声色俱厉的指控,有的只是回忆的颂歌,不过,他的回忆和歌颂很清淡,很少煽情的经营、音乐或戏剧调度,绝大多数的场合,他都选择了用半真实的纪录体来把记忆上色重现。王童的创作神髓,其实就像老家庭园中的那棵柿子树,记忆已经斑白灰蒙,但是柿子艳红如昔,因为王童懂得用计算机绘图的最新科技,呈现记忆新貌,他的努力,也就像是初到台湾时的那个初夏之夜,萤火虫在院子中飞舞的场面,点点滴滴,荧光满空,教人难忘。

比较引人好奇的是王童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从叱咤风云的总司令,从老是弄不清自己儿子叫啥名字,反而被儿子嫌成还是别回家比较好的忙碌军人,到卖笔、养鸡,到养牛蛙都不成功,甚至坐公交车都会跌破嘴的失意中年人,这个父亲,具现了的是动乱年代,一再调整生命角色,却调整得灰头土脸的尴尬人物。

为尊者讳,是中国传统上人伦纲常必要的讲究,但在现代艺术上,这些顾忌却会是扼杀创意的头号杀手。王童的选择其实力求中性超越,所以我们才听到孩子宁愿他到军中,也不要他回家的抱怨;所以,我们才看得到父亲会在家里商议军中大计的寒伧急切;所以,我们才看得到父亲在公交车上失足的狼狈。但是,我们在目睹父亲不懂经商,一再失利的窘迫之余,却也能感受到食指浩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父爱光泽。半生戎马,余生却得汲汲为稻粱谋的苦,父亲是不会对子女说的;可是儿子都已长大成年,有时还会替他带本《花花公子》杂志给他看的王童,却深情独具地用镜头很精准地呈现出那个年代的父亲忧烦。

创意都是好的,可是电影戏剧的张力,最后还是要落实到演员身上,偏偏,《红柿子》的演员组成却是全片最弱的一环,从陶述、石隽、王娟、张世到鲁直,外形都是贴切的,大伙也都咬紧牙,卖力极了在演出,但是出来的戏感却是紧紧绷绷,欠乏生活的真实力道,王童拼命营建出一个大时代的空间,仿佛已经把浩浩青天,搬上了他的画布上,等待的就是演员们画龙点睛的一舞,但是这个最要命,也最不可缺的瞬间爆发力,却明显不足,使得整体创作少了直打人心的感动力,相当可惜。

齐白石说过:“作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世,不似为欺世。”似与不似之间,考验的不是艺术工作者的智慧,而是根本的才情与灵性。《红柿子》走在创作的高空绳索上,颤颤巍巍,追求着时代重现的架构,铺展的是特定时空下的人性灵魂,尽管高索上啸啸风狂,走得颠仆惊险,但是青天已经跃然纸上,他追求的梦,虽不尽完美,毕竟成圆,落下个美丽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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