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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桌

2017-08-11廖鸿基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少年郎日头渔人

廖鸿基

“这咧故事发生底差不多二十年前……”董船长一边收拾甲板上的餐盘,一边将今天的“晚餐故事”起了个头。天刚刚暗下来,董船长随手捻亮了后甲板灯,海风在灯晕下徘徊不去,一群孩子像在小村子戏棚下等着好戏开场。董船长接着说:“差不多彼时,讨海环境有了改变,船只和引擎进步紧快,沿海渔场ヘ渔船仔干呐黄昏蚊虫挤挤归堆。我个性不爱介人挤,想说,来去无人所到卡远ヘ海(渔场)试看。邀邀五个少年海脚(渔船船员),连我六ヘ。您知否,台湾脚(尾)东南势(方)有归呐粒小岛,叫作‘巴丹群岛,今嘛菲律宾海军管紧严,已经不能再去;卡早,自台湾脚起航,差不多十七、八点钟水路(航程)可到。这挂(这些)南方海岛有归呐粒(座),嘛没港脚(港口),嘛没人住……”

董船长这时停了一下,半侧身把眼光望向船外,在乌暗的海上凝视了好一阵子,好像那里写着二千年前他所经历的这段故事剧本———

董船长带着五位少年海脚,在日头已经走过大半个天空的傍晚出航,十七八小时水路来到这没港脚,也没人住的南方小岛海域;到达的时候日头当天,时间差不多中午左右。

“钓仔传传咧……”董船长停了船,吩咐海脚们准备作业。

甲板上绑钩子、切鱼饵纷纷忙了一阵。

没想到的是,钓绳才在舷边抛下,应该饵钩还未着底,海脚们竟然歪嘴、切齿,一个个大惊小怪嚷了起来。

“什么?钓仔才汶(沾)湿而已,竟然已经咬着牙拼力在拉鱼。”

结果五条渔绳拉断了两条,先后还是拉上来三条鱼;小鱼就没怎么稀奇,竟然是花鲜鲜每条七八十厘米长的石斑鱼。

这声妥当。

从日头花(阳光)笑笑,无休睏,一直拉到月娘出面;拉到天暗时,六个人十二只手掌肿得像一打面龟。

“就是这样,人挤的所在鱼就少,鱼挤的所在人就少。”董船长几年海上生活,有他独到的见解,他继续说:“注好好,这流海(这趟渔捞)注定丰收。”这时,董船长回想起前一天出航时,一位来港边相送的渔人朋友说:“祝福,祝福满载而归。”靠海生活嘛,祝福来、祝福去,讨海人总是互相好嘴花(随口讲些吉利话);可能那位朋友發音闽南语,被董船长听成“满载乌龟”。这个小插曲董船长放在心里没讲出来,直到拼命拉鱼的这一刻,压在心底的一颗石头才完全放下来。

好运不仅起个鼓而已,连着三个日头两个月娘,鱼只捧场不歇。到第三个日头和月娘交接的傍晚,渔舱已经盈满。探头往渔舱看“,花八尼嫋(五花八门)”,粗俗鱼仔不说,高贵鱼有长尾鸟(长尾滨鲷)、红槽(银纹笛鲷)、花脸(白星笛鲷)、赤海(赤鳍笛鲷)、嘉腊(正鲷)和各色花点长得又肥又肿的石斑……收获了将近一吨多的钓仔鱼。

打算趁鲜赶夜航回去,赴隔日的午市。

收收咧,正待返航。这时,船上少年海脚们互相挤挤推推不晓得做什么,终于推了个代表出来跟董船长请愿似的说:“长ヘ(船长)啊,你看好否?咱明日透早打曝(破晓)就启航,今瞑,我们上去那粒岛休困一瞑好否?”五个少年郎眼里放出晶晶渴望的电波,兴趣趣指着船边那粒孤岛和那段椰子树站成整排的沙滩。

董船长想,是操劳了几日,这些少年郎算是都尽力了,也几天没好好洗个澡,没好好睡个安稳,小小请求都不通融的话,似乎讲不过。再说,短短三天不到就喂饱了渔舱,带出来的碎冰无缺,足够再冰三天保鲜。更何况,三天来时时看着船边那粒如此美丽的热带孤岛,都已经来到门脚口,虽说丰收满载让人欢喜,就这么转头回去的话,实在心痒痒有所不足,有所欠缺。

“好啦!”董船长想了一下后爽快答应。

一声回答立刻换来五声欢呼。

船只缓缓驶近湾底浪头,两三手抛了船锭(锚)定住船身,抬头看时,晚霞满天。

粉粉红霞将这粒热带海岛敷抹得像初次化妆的少女。弧湾迤逦,排排椰子丛分别两头顶住黑黝黝的两座岩岬,一道小溪弯弯折折在椰林里缓淌,沙湾里尽是白沙、贝壳。看来这湾海滩还不识足迹,还不曾被糟蹋过……

“啊,干呐天边海角(天涯海角)。阮拢算是没读册(书)讨海粗鲁人,不过,登岛这时,阮心内拢轻轻唱着一首首温柔ヘ歌。”

顺着那晚风、那椰林、那潺潺小溪、那水水沙滩……随口哼,随口唱……心情自然快活,歌声自然轻轻柔柔。

“少年郎,一个个干呐山猴爬树仔摘椰子;一时啊,又溪洼里浸水干呐一群水牛。”

董船长吩咐从船上拿下来几瓶米酒、几条鱼。

天黑后,当月娘被吸引好奇地爬起来看时,烤鱼的香味已经弥漫了整粒岛。

这一夜注定不再有船舱窒闷的油烟味,不再有粗鲁的臭汗酸,不再摇晃,不再漂泊……这一夜,他们要安静沉稳地熟睡在南海姑娘的怀抱里。

奇怪的是,沙滩阔藐藐,五个少年海脚竟还挤作一堆睡。这粒陌生的热带岛屿,可能是美得离奇,让这几个少年郎在天黑后感到不安。

不是有句话说:“美丽不过是恐怖的开端,欢乐常是离别的序曲。”

的确也是,谁敢拍胸坎保证,这粒完全没人气的原始蛮荒孤岛上,不会住着什么奇魅鬼怪?登岛后年轻人欢喜是欢喜,他们的脑子里多少也意识到,这么柔美的地方,他们是多么粗鲁地踏临,如此是否可能侵犯、触犯了什么未知的禁忌?

“日头照到的是天未暗的一面;月娘管顾ヘ是天未光的乌暗。这挂少年郎,天光光ヘ时啥密嘛敢,天一暗,胆头煞纠纠底(萎缩在)裤底里。”

彼时阵,渔港内传说这么个故事:曾经一个讨海的,也是夜里临时起意上去某个无人岛过夜,睡到半夜听见沙滩上“蹬、蹬、蹬……”,像是一步步跳跃的脚步声。那渔人揉了揉眼睛醒过来,当面就看见一个独脚的伫立在眼前。那个独脚的背向着渔人,一时没看见脸,一般身材。怪异的是,独脚没撑拐杖竟也能在软滩上挺挺直立,而且身披戎袍,像歌仔戏里武将穿的那种。这个渔人回过神想,更怪异的是,这粒岛应该无人才是。这时,那个披戎袍的,忽然转头……是真正转头,肩膀、身体一点都没动,就那粒头壳一百八十度悠悠转向正后方……然后用绿烁烁的两颗眼睛凝视着半坐半躺在滩上的渔人。那时,乌天暗地,但那两颗眼珠子绿晶晶亮得像猫眼,一头长发像弃置在墙角许久没用的棕扫把,脸颊削瘦,满腮胡须。渔人吓得完全坐了起来,挣着往后蹬。沙软,人也软,怎么蹬也蹬不过三尺,徒留一地乱扰的沙痕。那个绿眼睛的,静静看了渔人一阵,没怎么动作,也没发出任何声音。这僵住的一刻,据那位渔人描述,当然天长地久说不出到底经过了多久。忽然,那个头发像扫把的开始“蹬、蹬、蹬……”一步步往后跳,正确地说应该是往前跳。那个独脚披戎袍绿眼睛头发像扫把的,没有转回头去,一路上“蹬、蹬、蹬”用那绿炽炽的眼睛始终不怀好意地、阴冷冷地瞪着瘫软在沙滩的渔人。“蹬、蹬、蹬”一直跳到岸缘,“蹬、蹬、蹬”继续跳进浪头……最后,整个没入海里。这时,天亮了,那渔人总算得救,算是半自我安慰的他恍惚认为这一切不过是酣眠噩梦一场。但事实横在眼前,除了他自己挣扎打乱的那一团沙痕还能解释,往前看去,沙滩上留着那一排“蹬、蹬、蹬”独脚沙迹。那是将近一尺长的脚迹:三趾,像鸡爪,趾尖有弯钩尖爪,趾间长蹼,像鸭掌,一次跳跃超过三尺……

“唉,传说而已,真真假假谁知道。阮六ヘ咧,又不是孤单一ヘ。”

星辰密布,乌暗的天空像是患了天花麻了脸;晚风夹带虫声唧唧、凉凉。几天作业劳累,喝了酒,吃了鱼,树也爬了,又在清甜的溪水里充分泡过,围着火堆,沙底隐隐烘出软绵绵的白日余温,像躺进疲倦的怀里,维持没两句话,鼾响渐渐比话声多……

这夜,长流水,弯勾状的月娘看顾他们入睡后,不久,就撒手留下他们六个和一粒孤岛在黑暗里。有些涛声,有些虫声,其他任何声响都十分多余。

睡了有一阵,不晓得多久,张开眼时,漫天星辰都已位移。

火堆已经灭熄。

大家都醒了,也没上闹钟,也没约好这一刻醒来,醒来是因为……听……注意听,得尖起耳根注意听……轻微的,不吵闹的,断断续续的,有时近在耳边有时觉得幽远,确定不是“蹬、蹬、蹬”的脚步跨跃,也不是任何接触面的摩擦碰撞或扣敲……

这声音要等候,得期待,必须专注,才能听见那幽微的、隐忍的,像叹气样的丝丝声息。

全醒过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懷疑,因为不确定而胡思乱想……谁可能半夜在孤岛上叹息?

互相都看过了、数过了,六个确定都在,也都醒着,确定不是其中哪个酣眠梦呓。

渐渐听出那叹息声发出的位置不高,似俯趴在地面,或浅浅沉在地表下。听了一阵后,又似乎听出一些哀怨和凄苦。

实在说,那声息并不怎么恐怖,又非得细心听不详细,最大问题只是那声音微弱地发生在夜半孤岛上。

六个人静静坐在滩上听了一阵,忘了讲话,也忘了擦亮火柴来照看看,只是挪着、挪着,六个人越坐越靠紧。

最后,五个少年郎带着疑问和求救的表情转头看住董船长。

“意思真明。”董船长心里想,“这如何是好,这情形生耳孔不曾听过,五个少年家我带出来就有责任平安带回去……船长咧,责任在身……不能和这挂少年只坐着听、坐着等。他们靠我,这荒郊野外无人海岛,我又要靠谁?”

叹息声渐渐明朗,听起来四处都有,还渐渐夹含着窸窸窣窣听起来像是泼沙声。如果是鬼怪的话,他们是被团团围住了。

好啦!董船长念了一声,不甘心但又不得不表现出十分情愿,终于一骨碌站了起来。他想,船长咧,干假的,要让这挂少年郎服气,就是惊也要惊得比他们在胆。

“我去看迈……”董船长在十颗钦佩的眼珠子、五颗完全依赖寄托的心肝鼓舞下,强强撑起船长的英雄气概,踏出了第一步。

才走出与五个少年家能见范围外,一阵飞沙嘀嘀、跶跶向董船长扑撒了过来。董船长反应快立即蹲俯下来,心想不妙,厉鬼撒沙子作弄人这样的鬼故事到处听过,没想到今日给遇上了,怎么办?天亮也许是唯一的解脱,但日头还遥远地在地球另一边款步逍遥。

又来了,那叹息、那泼沙,每一颗、每一响都在耳际,都在心头,都抖颤在大腿股上。

也不能就只是这样发抖蹲到天亮,后头小伙子们还等着他回去说明和安抚,面子问题啊,未探个结果前是回不了头的。

“只好,馋馋豁去啦。”

不然故事怎么接得下去。

董船长又立起身,晚风凄凄切切陪伴,他一步步像踩在雷区,随时都有可能爆炸,随时都有可能终了。董船长谨慎地往叹息声和泼沙声处探去。

直到那声响已经近在耳孔边。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沙地上挖洞,喘着气,好像急着要埋葬什么。

“啊!”这时董船长踩了个空,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前栽扑下去。“啊,这声膏药贴咧,脓(人)无去,这世人走到这……”似十分认命,这时的董船长细细索索无奈叹了一串。

“啊,竟然还清醒,趴着,是仆落一个坑底,不骗你,这咧坑不深,但是硬底,摸起来黏涕涕,而且,臭臊恰。”

那是个浅坑,董船长虽然还清醒但趴在坑底暂时不敢妄动。

动了,终于坑底整个动了。

董船长一样趴住不敢动,对董船长来说是强烈地震一样的地动天摇。

“苦啊,苦啊,接下来不知要怎么被折磨……”

董船长稍稍抬头。“终于,终于看见了今晚作怪的鬼仔头。”“不骗你,这是我头一次这么清楚,这么靠近地看见一粒鬼仔头。”

“什么样子?”

“知道你会这样问,听我说,那粒鬼仔头就在我身边一尺不到,这样,一寸寸的,这样,轻轻慢慢地升了起来……”董船长握着拳头的手臂由下而上缓缓举了起来。大约总共举了一尺高,他继续说:“头壳顶光秃秃无一只头毛,不是传说中长头鬃散归面彼种鬼仔;皮肤粗鄙鄙,清楚看得见箄(裂)痕,像鼻屎糊黏归面,归粒头糊糊黏黏……”

“目睭两粒晶晶大大蕾,生在头壳两边,肿肿,干呐哭过真久……”

“惊?当然嘛惊!惊到软糊糊趴半天爬不起来。”

坑底还在动,那粒鬼仔头也持续举着晃晃不停。

像暴风雨下的小舟,挣扎了不晓得多久……

董船长慢慢觉得,挣扎的好像是坑底和那颗鬼仔头。

不晓得又过了多久,董船长终于想通了,他说:“事到如今,继续趴着干呐嘛没啥意思。”

董船长冒着大约六级强震的摇晃和晕眩,试着站起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董船长一站起来,这世界整个改变了。

首先是打曝(破晓)。

天边的云朵得到潜伏在另一边日头的第一丝光霞,像在嘲笑黑暗,从乌天暗地的脸颊裂开一隙灰扑的微笑。

借这一点光,董船长低头看见自己站在一只大海龟背上。

这头海龟长五尺,宽约三尺。

借这一点光,沿滩上望去,整座海湾凸凸点点,少说近百只大海龟匍匐在滩上,纷纷朝着浪头和那越来越咧嘴仿佛将要笑出声来的天光爬行。

五个少年海脚见着打曝,出来寻找船长。

这时,刚好看见董船长英勇地站在一头大海龟背上,面向北北西,似在遥望家乡。

看见海脚们过来,董船长从龟背上踏步下来。尽量让下台的姿势像是刚从坚守了一夜的岗位上下来,像是才结束一场动人的表演后骄傲步下舞台的主角;也为了让这凑巧被看见的英勇气概继续维持,董船长一脸严肃。

踏步下来,摇了一夜天地终于安定。

是为了掩饰方才暗夜里的心虚,也为了顾全船长的威严,当然大部分是为了报复被这些乌龟戏弄、愚弄了大半夜,董船长以严峻的表情铿锵的声调大大声对五个少年海脚下达命令———“掀桌!”

破晓时分,天边海角这粒荒岛上,六个人分两组,将每一头上岸产卵来不及回去的大海龟一一“掀桌”,让它们在少女样的热带海滩上四脚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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