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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三小岛

2017-08-11刘克襄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鸟种燕鸥信天翁

刘克襄

去年九月,兴冲冲地赶到鼻头角,去找一种叫白腹鲣鸟的稀有鸟。后来,整个岬角走遍了,半点鸟影也没有,我干脆从那儿架起望远镜,远眺北方的海面,希冀能看到一些有趣的鸟种。

那天天气并不好,海面始终笼罩在一层薄雾里,我却意外地看见北方三小岛的身影若隐若现。看到它们,我突然回想起,这十几年来,北海岸的各个岬角、海湾或溪河都去过了,唯独这三个小岛和基隆屿一直无缘走访,它们成为我赏鸟地图上的空白。

不久前,有个鸟类研究团体曾经前往那儿。这三个火山岛既小又荒凉,他们能看到什么?的确,他们的观察大概是这样:花瓶屿有燕鸥筑巢与白腹鲣鸟的家族,棉花屿的岩壁上也有一些白腹鲣鸟,海面上则有穴鸟。至于彭佳屿呢?那儿没有鸟,也没有其他动物族群,只有台湾去的驻军。

这样的内容虽然乏善可陈,跟一百多年前有关它们的报道做比较,却透露了一个消息。一百多年来,这些甚少人前去的岛屿,还保存了一些过去的自然风貌,但消失了的似乎更多。

消失的又是什么呢?这个海域过去持续有着自然志的观察记录,颇值得回顾。

上两个世纪,最早的自然观察记录,在一八六六年六月。一位信奉达尔文进化论的美国自然学者柯灵乌(C.Collingwood)从基隆港出海,前往那儿。

当年在这个繁殖季节,他先在花瓶屿的岩石上看到海鸟的白色排泄物。抵达棉花屿时,有大群海鸥和燕鸥飞来。岛上有一间粗陋的茅屋,驻有两位采集鸟蛋的人。隔天,他上岸搜寻,看到一个自然奇观:到处都是燕鸥蹲伏在秃裸的石砾地孵蛋。他若要伸手捉捕,易如反掌。除了燕鸥,还有白腹鲣鸟、凤头燕鸥、穴鸟等台湾本岛难得一见的鸟种。此外,他还有一些关于某新种螃蟹和昆虫的观察,但光是前面的鸟种,就叫人啧啧称奇了。

接着,他前往第三座岛———彭佳屿。当时的彭佳屿有一个贫穷的小村。据说,岛上的居民是在十多年前由基隆举家搬去的,从事农渔业。因为有人,那儿没有海鸟。

柯灵乌走访之后,长达近二十年的时间,这个海域的历史是空白的。直到中法战争前夕,住在彭佳屿的住民饱受惊恐,遂避难基隆,分居各地,不再回到該岛,偶尔才有从事渔业者,六七月时,还会回去祭拜。

但历史在此却留下了一个有趣的悬案。中法战争后的第二年,有一个对博物学十分爱好、留着大胡须的传教士,竟然跑到这三个荒凉的小岛,准备在那儿宣教。他还在日记上写道,有一百多人接受洗礼。

短短两年间,突然冒出的这一百多人是谁,又从何而来?颇值得玩味。很可能是平埔族人,正如《淡水厅志》所描述:“岛屿水程两昼夜,海鸟育卵于此,南风恬时土人驾舟往拾,日得数斗。”当然,你或许怀疑会不会是写日记的人笔误了。这方面的信物可是言之凿凿,由不得你怀疑,因为这位留有大胡须的宣教士就是鼎鼎大名的马偕医师。

未几,马偕前往棉花屿,看到有一群渔夫带了篮子,从彭佳屿来采鸟蛋。黄昏时,海鸟回来,栖息草地,那群人又带着火炬,活捉海鸟,塞入大袋子里。然后,拖到一块大石旁,点燃火炬,将一只只海鸟打死,堆成好几尺高的小山。海鸟和海龟彻夜悲泣地惨叫,这个杀戮景观让马偕整个旅程一直想作呕。

那时,彭佳屿已没有人居住,他在渔民遗弃的石屋中做了详尽的观察,那儿有土地公庙、猪寮、鸡舍、水池等,建筑物附近还有烟草、红菜、萝卜、匏仔和凤仙花等残留的蔬菜与花卉。

当时,岛上还有不少哺乳类:有呈野性的家猫,还有山羊两百多头,都是早先的移民留下来的。最迷人的是,他还在近岸二百米处,遇见两头鲸鱼。另外,他曾屡见数万鱼群相簇集聚经过,海面因而呈现异状。鸟类呢?他更提到目前已近乎消失的短尾信天翁在该岛上繁殖。

同一时期,有一位热心的野鸟观察者———夏木佳树,正好行经三小岛,他也提到了这附近海域最常见的三种鸟:水雉鸟科、鲣鸟科与信天翁科,他也记录了大群山羊。

多年后,夏木再搭船经过这里时,彭佳屿已建有灯塔,又有一些人住在那儿,他很担心信天翁和山羊的生存。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人文地理学者陈正祥前往勘查地理地质时,他的报告便提到:日本殖民后期,那儿还有山羊二千余只。台湾光复之初,都被从基隆去的渔民捕食殆尽。至于信天翁呢?他未提及,也无人闻问。

这二三十年间,也有两三个自然团体前往那儿或环行,或登岸,虽是浮光掠影的逗留,但仍有相当珍贵的记录可供参考。最出名的例子是一九八二年八月与十月的两梯次观察,根据参与此行的领队吴森雄回忆,当时他们系在由守灯塔人口中获悉彭佳屿鸟况不错的情形下,才率队前往彭佳屿。八月之行,他们在彭佳屿海上还见到了白腹鲣鸟和凤头燕鸥。十月之行,鸟种多了不少,但是仍旧未在岛上看到信天翁。山羊倒是有的,只发现一只,什么时候留下的,就不得而知了。

追述了那么多三小岛的往事,同时也是想要追探一个四百多年来悬而未决的谜底:发现“福尔摩沙”的方向。

十六世纪,葡萄牙人到底从哪一个方向首先看到台湾,惊讶地叫出:“Ilha,Formosa!”迄今仍议论不休。

有持东海岸之说者,以为他们是惊慑于东部海岸那世界级垂直的陡峭断崖;也有论者坚持,是从南部的巴士海峡,看到像东南亚般的山光水色;更有一方认定,是从西海岸上溯台湾海峡,远眺中央山脉的关系。最大胆却也最具说服力的假设,则或许是从北海岸初见台湾的发现。

何以有最后的判断呢?这必须先从景观说起。持北海岸发现台湾看法的人认为,东海岸太过庄严、庞然,决非一个“美丽”了得。垦丁的南海岸正因为太像东南亚,根本无法感动从那儿上来的葡萄牙水手。而西海岸呢?十日有八九天海水乌浊,远山常蒙上一片叆叆的灰色云气更不够资格。

那么北方呢?当我们从北方南下,从海面远眺时,大屯山山脉呈现了火山群的浑圆和婉约,跟南部山峦粗犷的自然景观截然不同。对那些穿过马六甲海峡、吕宋群岛的葡萄牙人或其他欧美人士来说,这是一个相当新鲜的感受。“Ilha,Formosa!”有可能是从这样的印象而来的。

若依照历代航海家在各地陌生海域的冒险过程,葡萄牙人最早经由此海线到日本的机率,也远高于台湾其他三个海岸。历史就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当年葡萄牙人、荷兰人搭船来到中国,泊靠澳门或厦门再出发时,为求谨慎,往往是沿岸而行,寻着福建地区中国商人驾船到日本的航线再往北前进。

这条航线如何走呢?明朝时,一位钦差正使陈侃在来去琉球后,写过一篇报告《使事纪略》正好有提到,船离开福州之后:“过平嘉山、过钓鱼屿、过黄尾屿、过赤屿,目不暇接,一昼夜兼三日之程;夷舟帆小,不能及,相失在陵。十一日后,见古米山,乃属琉球者。”那两百年间,福建到日本便经由琉球的中继站,沿着列岛,继续北上到达日本长崎。文中的平嘉山就是彭佳屿。从这里,我们亦不难看出,这一条航线明显地穿过台湾海峡,航经台湾岛北端。

上述几位自然观察者来去的航线大抵也是如此,他们从北方三小岛回航时,一定会看到山形优雅的大屯山山脉。在第一天抵达淡水港,看到依山傍海的自然景观时,马偕就感谢上苍赐予他这个传播福音的最佳所在。

而我呢?一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服役于海军舰艇的水兵,首次从外海经过,看到大屯山火山群时,大概是对那山区太熟悉了,竟也萌生过一种从不同角度接近台湾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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