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
2017-08-11朱容莹
朱容莹
这条路,比烟蒂还短,但强制要抽七秒以上。
这是她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刚升大学的暑假,妈妈特地从公司请假陪她。她的紧张指数莫过于大学指考,手一抖,画错格,无故失了好几分;果然,几天的时间无法改变太多,刚刚手一抖龙头一歪就压线了。妈妈没有安慰或责备,自顾自地大笑,一副我早就知道你平衡感差得要命今天是过来看你出洋相的模样。她本来是很沮丧的,被妈妈的笑搅乱,只剩无奈和无言。
妈妈自从六年前和爸爸大吵后分房,就没再哭过闹过,生活只剩一种表情,生气也笑无聊也笑烦躁也笑,妈妈变得只会笑。
Apple在场外的加油声让她回神。考机车驾照,直线七秒,度秒如年,她好像在一个扭曲的时空中回到过去,又被拉回现实。突然紧张起来。在限度内极尽可能地歪斜,也极尽可能地维持平衡。险些擦边,好歹终是过了。骑出考场时,Apple跑过来,紧紧抱住她。
“终于不用当无照驾驶的骑士了。”在冬日的考场外站了一阵子,Apple的脸蛋红扑扑,人如其名,发丝散着果香。Apple是唯一一个在她还没考到驾照以前敢给她载的人。第一次载Apple,Apple一坐上车就差点摔下来,连车子都还没开始发动,她说你太重了好难平衡,Apple骂声屁,又上车。她摸索两人共同的平衡,像走钢索那样戒慎恐惧,骑了一段蜿蜒曲折的路,Apple直呼小命去了半條,而她的手心都是汗。
在南部求学,没车等于没脚。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人要会骑车,她劝Apple去学骑车,说都会骑脚踏车了,机车应该不算太难。
“不要,我天生就是给人载的命。”Apple娇滴滴地说。没有商量余地。
任谁听到这话,都会受不了地大骂公主病,并附赠一个翻到后脑勺的白眼。可她真是这么觉得,她无法想象瘦弱纤长的Apple死命地踩着脚柱,扳着车身,而车身一定立不起来。好不适合。
于是无照驾驶一阵子后,有了第二次考照。
好险过了。
她打算Line给妈妈,告诉她考过了,手机还没拿出来,想到妈妈一定回个捧腹大笑的贴图,然后就没了。这种间接选点的贴图,让她感到气馁,干脆不传了,下次回家再当面说就好。
她载Apple回宿舍,不过才多一张轻轻薄薄的驾照,心中却踏实很多,缴了两百五十元得到的廉价认证,连骑车都愈来愈稳了。不禁无端乱想──难怪大家都爱考证照,都需要被认同在这方面或这段关系里面没有问题。亲人有血缘的相依,爱人有婚姻的承诺,那,友人呢?友人什么都没有,好亏。
这条路,本来坑坑洞洞一边骑一边跳,前阵子高雄气爆后封路整修,不到半年就把路修好,柏油重铺,坑洞填平,现在笔直畅通。她们俩骑凯旋路到凯旋夜市,凯旋夜市比刚开张时人气减少许多,摊位也没多特别,但是从学校出发,沿着凯旋路一路向南不用转弯就会到,她骑车不太会转弯,只好一直来这里,反正有Apple陪,哪里都好玩,什么都好吃。
她们吃吃闹闹,睡到隔天中午,一起不去上早上的课。
初来大学报到,四个同班的人一寝室,除了Apple外的另外两人“看起来”都和她不是同个tone,不得不承认她深入骨子里的外貌协会,Apple好像也心有灵犀般地跟她相处,她们歪腻在一起,几乎24小时全天候处在同个空间里,若有天只看到其中一人单独活动,同学们还会八卦发生了什么。
但怎么可能整天相黏,在寝室里,她们大多各自关入计算机的世界中。她听到Apple打字的声音滴滴咚咚仿佛摇滚乐的鼓,她没有烦她,但自己无事可做,只好把耳机戴上,点开一部又一部的电视剧,韩剧日剧美剧,在电视剧的海洋中遨游,填满各种故事,一个人的时间,其实也不会太寂寞。
每天,Apple脸书上的小视窗潮起潮落像海浪连绵不绝,她虽好奇但从没过问,有次趁Apple上厕所时偷看,原来是学长同学甚至别系的也有。她知道Apple不乏追求者,Apple长得甜甜嫩嫩,是大众情人的那种类型。如果Apple召唤司机,自愿者一定可以填满整条爱河,但却只烦她载。她心想,这是Apple跟她的默契。
她是特别的。
至少两人谈天相处时,Apple不会拿出手机回讯息,就这点,她就确定自己是特别的。
“欸欸,载我可是你的荣幸,有多少人想载却载不到。”吃完消夜的回程,Apple把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随风搔着Apple的脸颊,Apple一手抓住,“好香喔,连洗发精都要学我。”不知怎的,她哈哈地大笑,车身不稳。Apple吓得唉唉叫,要她骑车专心点。
娇生惯养的Apple,除了她,还有谁能受得了?
回到了学校的停车场,她们看到室友和某位男子离情依依搂搂抱抱,仿若无人般难分难舍。这景象太过震撼,两人当下说不出话来,那个平凡无奇的室友在毫无半点与人暧昧的风声传来之前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死会了。她们不好意思在寝室聊这个,怕冒犯到不熟的室友,只好抱着一堆脏衣服跑到外面的洗衣间里边洗边八卦。
“连林怡君都有男朋友了,我应该很有希望吧。”
“你交男朋友的话,我一个人会很寂寞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Apple会这样说,“说什么屁话,要交也是你先交吧,我才害怕你抛弃我呢。”
Apple说哪有,她回哪没有,两人哪有来哪有去的,笑成一团。室友交男朋友的消息,一下子就不再好奇。爱情的分分合合,哪有友情来得长久。“交男朋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么自在了。”她在回寝室前煞有其事地吐出这话,Apple笑笑地说对啊,可是这声对啊听起来好像又不太对的样子。
这条路,本来铺得很平,但不知为何渐渐颠簸,才修好不久的凯旋路,愈来愈难骑。Apple终于吃腻凯旋夜市,她终于熟习转弯,她们去了更多地方,但东西没有更好吃。Apple一边吃东西一边滑手机回Line,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用沉默暗示生气,Apple居然什么都没发现。
她忍不住酸了Apple几句。
“难道我只能跟你好?”
她其实想回是啊,但话一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好,“要不是为了陪你,这个时间我应该会在球场练系队吧。”
Apple把嘴里的汤包咽下,拎起包包,说要回去了,声音和表情没有喜怒,一如平常。她心里不安,可再做解释怕愈描愈黑,而且Apple没有生气的样子,她太在意反而很怪。
一路无语。在机车上Apple的脚没踩在脚踏板上,她一停下来就能感觉Apple双脚踩地,这是另一种平衡,一辆车有两种平衡,骑车不会更稳,变得好费力。
又不是小学生,哪会因为跟谁好跟谁不好的问题吵来吵去,她以为一觉起来,隔天就会和好如初。是这样没错,她们还是一起睡过早上的课,在正午十二点半左右一起醒来,一起买午餐,一起去教室,一起做分组报告──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欲盖弥彰的刻意粉饰,让她心里更难受,她们的相处变成贴图,明明该表达的意思都有传达到,读起来却很假很空洞。奇怪的是,旁人都没感觉到异样,以为她们还是很好。
走吧去吃消夜,到了晚上,这是稀松平常的问话。Apple说不用,想了想,每天都这么混真的挺浪费时间,要她去练球或是做其他事,不要为了消夜而消夜。
“你还在生气吗?我昨天不是这个意思的。”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噢。好吧。她机车钥匙都带好了,“不然你要吃什么我买回来。”
Apple摇摇头,露出笑容说谢谢,像馒头人微笑的贴图,很灿烂但非常客套。
从此以后,虽然她们白天的相处没有任何改变,但到了晚上就不再一起去吃消夜了。Apple一样在脸书的讯息海里奋力冲浪,她也一样看了一部又一部的电视剧。于是渐渐地,Apple不再主动要求她载,Apple每晚都不在寝室里,她并不知道Apple和谁出去,也没多问;她则是去练系队,变得和妈妈一样脸上堆满了笑,去没几次就和队上的人打成一片。
各自走各自的路,彼此都不愁寂寞。
几个礼拜后在同一堂通识课上“民主与法治",老师对着投影片一字一句地复诵,比念经还平淡,同学们低头滑入各自的世界。她在脸书上看到Apple和某某某穩定交往中,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滋味,若是Apple再早一点交往,那时的她一定无法接受,倘若没发生那些不算争执的争执,Apple还会交男朋友吗?她什么也不能确定。
“交男朋友了?”
“何时?”
“上礼拜吧。”
“恭喜啊。”
已读。
过了很久后Apple传来馒头人流泪咧开嘴双手比赞的贴图。
她马上已读。
因为前几天有学生出车祸,老师在课堂上讲着交通安全及其法规。两人互相传讯息,明明没传几句,钟声就响起。她没当面问,Apple也没多说。各人收拾各人的背包,动作很慢,很刻意,好像在等什么。她们并肩离开教室,却谁也没说话。
即将升上大二,宿委调查住宿的人数,她想也没想就勾不住宿。旁边的人问Apple,Apple答继续住。你们那么好干嘛拆伙?她说宿舍没冷气又没自己的空间住起来不舒服,Apple说没钱外宿,两人表示就算不住一起也不影响感情。那人干笑,也对,你们看起来那么好怎么样也不会拆伙。
对啊,她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这条路,她很久没骑了,也不知道那些破烂的坑疤重填了没,下一次选举前应该能补好吧。轻轨即将驶经这条路,或许高雄将减少汽机车量,减少废气排放,减少交通意外,真好啊。但她还是坚持骑机车,轻轨造福的是Apple才对,不过现在Apple有男友载,好像也不需要搭。到底谁会搭轻轨呢?她懒得再想。
为了缴房租,她接了几个家教,在灯火通明的夜色中与下班的人潮挤在陆桥里,塞塞停停,考验平衡感,反正不载人,只要平衡自己,不算什么难事。回到狭小的租窝中,她点开韩剧日剧美剧,偶尔练练系队,一天接着一天。日子流着流着,把一些不清不楚的事物冲淡,犹如她摆在浴室中的那罐洗发乳,快用罄时就再加点水,气味愈来愈模糊,还愈来愈难起泡。索性换一罐花香的。
她和Apple已经不住一起了,但分组报告仍同一组,她们从两人世界扩大成一个更大的团体,连本来没什么交集的同学也好了起来。大团体定期聚会,吃饭出游自拍打卡一个也不少,大家看起来都很好。她不愿这么想,可是这些多出来的人就好像为了掩饰两人的尴尬而存在,在团体中只会使她更寂寞,笑肌僵在脸上不易脱下,很酸,很疲累。
她佩服起妈妈总是笑得很真实,情绪真假莫辨,每件事都能让人开心似的。刚好这礼拜六是妈妈的生日,干脆给妈妈一个惊喜,不事先讲要回家。
但她一回到家却看到爸爸在客厅里看连续剧。
“妈妈今天还要加班?”
“你妈和排舞的朋友去溪头两天一夜。”
她打开Line看历史讯息,果然妈妈有说这礼拜要去溪头玩,是她记错时间。她和爸爸把蛋糕切开来吃,留一半给妈妈。
“你平常都这样吗?”
“你妈晚上去跳舞,我在家里看连续剧,大家都有事情做。”
早在六年前她就想问爸妈,为什么不直接离婚,夫妻变成室友(还是不会打招呼的那种)还有维持的必要吗?她知道不管怎么问,他们的答案一定是为了她,所以她才没问,她不想担负爸妈的不快乐。口口声声说为了家庭、为了小孩,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为了自己?
鬼使神差,她很小声地问:“你不会孤单吗?”
爸爸专心地看着电视,置若罔闻,她不敢再问。
父女俩摊在沙发上一边吃蛋糕一边看连续剧,这么一瞬,她对爸爸燃起同病相怜之感。
她忍俊不禁,整个人笑了起来。
“你这副德性真是跟你妈一个样。”爸爸专注地盯着电视,头转也没转地说。
这条路已毋须计算秒数,它可以是条永远的路,或像是烟蒂般烧完就丢弃。气爆满周年,大家追思留言,可更久之后,行人骑士经过还会有一丝丝不安或不忍吗?当她再度骑上这条路,已不想细究这些无事增添的忧愁,反正大家的情绪总是一窝蜂,因谁的外遇而打抱不平,因某些日常而大惊小怪。不能自主的情绪,她才不愿有,她要做个明白人。
Apple突然传Line约她去逛凯旋夜市,久违地,手机震得她有些手足无措。她本来打算假装没看到,晚半个小时再回个不知所以的贴图就好,但双手不受控制地直接拨电话给Apple,这时就算按掉也来不及。Apple马上接通,说突然很想吃凯旋夜市的汤包,她说好啊,两人约定时间,她骑到校门口接她。
Apple上车时车身重重地晃了一下,她费力地抓紧龙头,双脚撑地,回忆平衡感,恰若遁入冥想,于宇宙中找寻一粒尘埃。机车发动,仍是凯旋路,Apple好像说些什么,风太大,她听不清楚。Apple一把抓起她被风吹得四散的头发,比打蚊子还精准,Apple把下巴抵在她肩上,然后提高音量,说最近分手了,听不出悲喜。
她不知道该哭还是笑,她清楚记得那时在教室里,在知道Apple交男朋友的当下传了“恭喜啊”,内心则是想着你最好长长久久,你分手后就不要回来找我。可当现今一语成谶时,她的心情反而茫然不如预期,什么话语都多余。“哈那我不就又得载你了。”她说。Apple捶她一拳,骂声靠。一时不稳,差点撞到旁边路障,Apple笑她騎车技术还是这么差。“自从你交男朋友后我就没载过人了。”本想这样回Apple,但她想了想又咽下去。
Apple抓着她的长发,大有骑马握缰绳之感,甩甩手上的发丝,发现香味与从前不同。“你换洗发精了?”她嗯了一声。“闻起来还不错,下次换我学你。”Apple小声地说,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见,话语随风散去。
红灯。
Apple说前男友比她还不体贴,她干笑了几声,Apple又说不如我们两个在一起算了,之前感情有多好啊,都是前男友从中破坏。她说不要,Apple又捶了她好多下。
灯转绿,直骑。
她突然很想叫Apple下车,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她突然想如射门成功的足球选手般展开双手绕着球场奔跑,千愁万绪倏地涌上,纠结复杂到她无法理清,她放声大笑。Apple听见她的笑声,虽然不知因何事而笑,也跟着她一起笑,身体因笑而双双巍巍颤着。
就在此时,她终于感到自己与妈妈如此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