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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边有个康西瓦

2017-08-10夏安杰

前卫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达坂海拔高原

夏安杰

在今年9月之前,康西瓦这个地名,对于生活和工作一直都在中原内地的我来说还很陌生。只依稀记得,多年前好像曾在那里爆发过一场激烈的边境反击战斗。没想到,随后一次意外的天路之行,让我如此突然地走近她的身边,静静聆听她的故事,并让她的名字从此不可抑制地成为一种自然生发的精神图腾,深深扎根于我的血脉和灵魂之中。

临登机前接到通知,这次要去执行任务的目的地,并不是之前所说的西北重镇兰州,而是在那里稍作停留后,中转去往新藏线上的某个地方。

“新藏线?就是传说中那条‘比蜀道还难、离太阳最近的‘天路?”来送我的同事惊呼:“那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最险、最难走的公路,没有之一!”

“不是还有那么多边防官兵长年坚守在那里吗?不是每年都有部队上山训练演习吗?只要科学预防、加强注意,应该没问题!”我给自己打气鼓励:“今年是纪念长征胜利80周年,这次难得的天路之行,正好作为一次新‘长征体验!”

“听说新藏线上有个地方叫康西瓦,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同事说这句话时,眼神中满是凝重与向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康西瓦这个名字,有种既陌生又说不出的亲切撩动着心弦,难道那里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正准备询问,恰巧登机广播響起,人多嘈杂不便再问,只能暂时搁下。

好吧,天边边的康西瓦,我来了!

在兰州短暂停留一夜,受领任务后,第二天中午我便搭乘空军的运输机一直向西。从空中俯瞰层叠如浪的西部群山、金色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还有弦窗外随意卷舒变幻的无边云海,有一种特别的美妙观感。而这一路上,我却无心风景,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叫康西瓦的地方。

“康西瓦,维语意思是‘有矿的地方。它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皮山县和喀喇昆仑山腹地喀拉喀什河上游河谷中,平均海拔4280米,是夹在喀喇昆仑群山之中的交通要道。上世纪60年代初,曾在此设立新疆军区康西瓦前线指挥部。在那场守疆卫土的战役中,有一百多位年轻官兵永远留在了这里……”一到兰州,我就从网上找了些关于康西瓦的资料。越看越感到肃然起敬,越读越觉得心潮难平。

“那里建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康西瓦烈士陵园,被称作‘离天堂最近的灵堂。陵园里安葬着当年反击作战中英勇献身的78位革命先烈,以及后来为建设和守卫边疆牺牲的28位革命烈士,共106人……”至此,我才领晤了出发前那位同事讲到康西瓦时的神态与心情。原来,那里不仅是自然天成的高原,更是英雄精神的高峰!

经过近6个小时漫长飞行,飞机终于降落在新疆和田机场。此时已接近晚上7点钟。由于和内地有两个多小时时差,外面看起来还是下午三四点钟一般,明晃晃的太阳在湛蓝的天上高高亮亮地挂着,让人很有些不适应。

乘坐南疆军区提供的越野车,一路辗转来到叶城县。叶城海拔并不高,只有1350米,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它是上山前最后一个“调整点”,凡是走新藏线的人和车,到这里都要停下来一至两天,进行各项补给和身体适应。我也没有破这个例。在叶城兵站一夜小宿,从县城东郊一处被称作天路“零”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国道219线的起点出发,正式踏上新藏线。

“1750、2000、2500、2750……”出了叶城,越野车仪表上显示的沿途海拔便一路上升。也许是急着想要见到康西瓦的心情使然,感觉车行的速度很快。窗外的群山不断倒退,树木植被也越来越少,直到从视野里完全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片亘古不变的灰黄色调。

“库地达坂到了!”驾驶员的提醒使我精神为之一振。这是走上新藏线后的第一个达坂,翻过它,才算真正上了高原。想起网上有段关于新藏线的顺口溜:“库地达坂险,犹如鬼门关;麻扎达坂尖,陡升五千三;黑卡达坂旋,九十九道弯;界山达坂高,伸手摸到天……”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下意识地摸摸安全带,又调整了坐姿,准备迎接这趟天路之行的首场“考试”。

库地达坂的险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海拔只有3150米,但因为是陡然上升,所以两边的山看起来很高,山上没有一棵树或草,显得异常冷峻。由于被往来于疆藏两地的各种车辆长年辗轧,公路许多地方都已是凸凹不平,有些地段甚至裂开着一道道吓人的缝隙,感觉路基随时都会因为不堪重负而崩塌沉陷。路的另一边就是悬崖,不时能看见一些失事车辆的残骸,提醒着所有经过这里的司机都要十二分的谨慎小心。

同行的驾驶员告诉我,就是这样的路,还是这些年经过军地多次修筑、拓宽后又铺上柏油的公路,武警交通部队平时专门有一支队伍负责维护。过去的新藏线全是简易公路,路况非常差,而且路宽只有三四米,多数地段只能单向通行,现在大部分路段都有七八米宽,起码双向会车不用再担心。

翻越达坂的全程,我都是紧抓着车内的扶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道路和驾驶员的方向盘。好在有惊无险,直到一路盘旋下来时才发现,手心里已然有了汗水。

在库地兵站稍作休息,我们又一鼓作气向海拔4969米的麻扎达坂和4906米的黑卡达坂发起“冲击”。在翻越麻扎达坂的一个多小时里,还意外经历了一目四季的惊喜:上达坂前艳阳高照,到半山腰时阴云密布,然后开始下起小雪,很快又飘起纷扬的大雪。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九月雪。

我特意在麻扎达坂的顶端下了车。站在这里,群山就在脚下,四周雾气弥漫,有种“人在云中走,伸手能摸天”的感觉。虽然已经穿上了军大衣,仍觉得阵阵寒风刺骨,身上仅有的一点热气很快散去,脚下如同踩着棉花般绵软无力,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喘气,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般。

俗话说,事非经过不知难。这种亲身体验让我不禁感怀,当年李狄三带领的进藏“英雄先遣连”136名官兵,还有后来参加反击作战的前辈们,仅靠双脚和少量老式汽车,是以怎样的艰辛才征服这高原群山的?

到达三十里营房兵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地图上看,康西瓦就在前方,执行任务的地方也已不远,但高原上昼夜温差极大,夜间行车十分危险,今天是无法再向前走了。

三十里营房,地处喀喇昆仑高原腹地,海拔3700米。关于这个地名的由来,民间有很多种版本,最“权威”的一说,是它距离新藏公路的起点——叶城330公里,而且这里只有驻军,所以就简称为三十里营房了。

据兵站领导讲,这里算是新藏线上目前条件最好的兵站了。不仅有水有电,房间里还有氧气供应。享誉全军的医疗先进单位——南疆军区三十里營房医疗站就驻扎在兵站对面。

即便是这样,我依然尝到了苦头。早上起床的时候,根本记不起来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头脑很长时间一直清醒,夜里因为心肺缺氧被憋醒了无数次,张大嘴呼吸,像条躺在岸上的鱼。高原反应的症状经过一昼夜的积蓄后开始爆发,头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血压骤然升高,心率明显加快,尤其是喝了这里只能烧到80℃的开水,又开始拉肚子,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这也促使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在这片连基本生存条件都成问题的地方,当年的革命前辈们又是如何战斗的?新一代守疆戍边的官兵们又是如何坚守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仅靠想象根本无法回答,只有亲自到实地去感悟寻找。

早餐过后,继续向康西瓦进发。75公里路程,对如今性能已经十分优越的越野车来说,只需要不到一小时。不知道为什么,离那个地方越近,我的心反而变得安静下来。只是持续的头痛,加上高原正午炙烈的阳光,让思绪里烙进了些伤痛的味道。

不多时,我就远远地望见她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铭刻着那段特殊的历史印记,海拔4300多米的康西瓦达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和沿途所经过的地方一样,两侧是雄浑险峻的高山,顶上沉积着厚厚的雪,地上全是黄沙和碎石,冷清清一片荒凉戈壁景象。虽然在地图上标示为居民地,却并没有人烟。除了几个重要边防哨所和每年上来驻训的部队外,平时只有一些地方车辆和旅行的驴友偶尔会从这里经过。

临上康西瓦达坂时,越野车离开国道线,驶入一条简易公路。在一处山谷里,车停了下来。驾驶员指着路边不远处一排低矮的建筑说:“这就是‘康前指,去看看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54年前那场边境战争中,新疆和南疆两级军区留下的前线指挥部。这是两栋用石头垒砌而成的平房,历经岁月洗礼依旧巍然屹立。对面的山体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八个大字虽被风沙部分遮盖,但还是清晰可辨。在它前方一百多公里处,是当年的战场。

半个世纪前,就是在这里,康西瓦前指首长机关指挥新疆军区边防部队约一个加强团的兵力,在平均海拔5000米的高原战场上,冒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克服了严重缺氧导致战斗员身体机能、武器装备性能严重下降,部队机动、指挥、协同不便,交通线长、补给困难等种种不利影响,在北起神仙湾,南至扎西岗,正面宽600公里的区域内,配合东段主力部队作战,对入侵敌军一个旅实施了猛烈反击,毙伤敌400余人。

这场“天堂门口的战斗”,把曾经嚣张不可一世之敌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撤,在我境内非法设立的43个据点被全部拔除,蚕食侵占的万余平方公里神圣领土又重新回到祖国怀抱。

作为胜利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军也有300多名官兵的热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其中104人将年轻生命永远定格在这里。他们中有的是中弹牺牲的,有的是坚守潜伏冻死的,还有些是因患上当时无法医治的高原肺水肿病死的……这些阵亡的将士,一部分安葬在西藏阿里地区的狮泉河,一部分安葬在叶城,还有一部分安葬在离康西瓦前指不远处,海拔4280米的一个半山坡上。后来经过军地多次修缮,成为如今的“康西瓦烈士陵园”。

站在康前指的门口,近距离触摸冰冷的墙壁,我仿佛还能听见当年从这里飞向战场的一道道指令;眺望远方,似乎仍可以看见曾经从山下赶来,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的一队队士兵。这其中有些人再也没回来。

离开康前指,继续向前走了十多公里。这一段都是“搓板路”,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不停地扭动。因为海拔的升高,头疼得更加厉害,胃里也开始有些翻腾起来。我本想打开车窗透透气,可看着两侧飞扬的尘土,只能继续咬牙坚持。

越野车再次转过一处山体,视野豁然开朗。这时,简易公路右侧一处废弃的建筑群吸引了我的视线。询问驾驶员得知,这里就是当年西线自卫反击作战康西瓦后方战地医院。从前线抢救下来的负伤官兵,在这里接受治疗。

我把视线转向左侧,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也有一片带围墙的建筑,一条道路笔直地通向那里,围墙内高高耸立着一个黑色的柱状物,看上去像是个烟囱。但直觉告诉我,那应该是座纪念碑。果然,驾驶员告诉我说:“那就是康西瓦烈士陵园……”

正说话间,车就到了219国道与烈士陵园相交的路口。我原以为,这里海拔这么高,又这么荒凉,应该不会有什么人。等拐过去后才发现,陵园门口的空地上竟然停了好多车,有部队的,也有地方的,甚至还有几辆驴友的自行车。

下车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疆军区某红军师炮兵团的驻训官兵,正在这里举行拜祭英烈的仪式。负责组织活动的一位副团长告诉我,他们每年上山训练,都要来向英烈们报个到,敬杯酒、点支烟,陪烈士说说话、聊聊天,对新兵是一个传统教育,对老兵是一次精神洗礼。

鞠躬、点香、敬酒、燃放鞭炮……在“保卫祖国边疆的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前,在高原强劲的山风中,我和数百名军人一起,以标准的军姿肃然挺立,向先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纪念碑的后面,烈士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一如他们生前所在的方阵。每个墓碑的石台前,都摆放着一些水果、香烟、糖果之类的物品。副团长告诉我,这些有的是之前的驻训部队来祭拜时留下的,有的是过往的地方司机、还有行走新藏线的全国各地驴友们留下的,他们也怕英烈太寂寞。

伫立在烈士的墓碑前,我静静浏览着上面镌刻的姓名、生前所在单位、籍贯和生卒年月。他们大多数人当年都只在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好年华。但在外敌入侵、占我领土之时,他们带着祖国和人民的重托,浴血奋战、拼死杀敌,用血肉之躯捍卫了领土完整,用铁血忠魂镇守着边疆安宁。

一座墓碑前,我看见一名小战士眼含热泪。他指着墓碑上的文字告诉我,这个人不仅和他同龄,而且同名。他是第一次上山,而烈士已经在这冰冷的墓碑下,安静地躺了半个多世纪。

我心里一阵悸动,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把手中已经点燃的香烟递给他。他略显拘束地朝我笑笑,并没有推辞,而是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烈士的墓碑前,像完成一个神圣的祭祀。这时,一阵风吹来,那烟头明显变亮了许多。

走上高原,就是传承革命先辈的使命与梦想。相信从这刻起,这名战士身上代代传承的英雄血脉已悄然唤醒,并在心中埋下一颗英雄的种子,不久的将来就会生根、发芽。

而他,只是千千万万新一代高原戍边军人中的一个。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相信我已化作了山脉……”不知道为什么,将要离开康西瓦烈士陵园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首老歌。

青山有幸埋忠骨,化作山脉守昆仑。或许自然高原的海拔可能亘古不变,但精神高原的海拔,却一定会随着新时代戍边军人的牺牲奉献而不断增加。那些试图抹黑历史、诋毁英雄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撼动这座用忠诚和信仰浇铸而成的精神高峰。

每一位英雄都值得众生敬仰,每一个牺牲都应当永世铭记。只有不忘初心、坚守本心,才可能真正做到“一切向前走,都不能忘记走过的路;走得再远,走到再光辉的未来,也不能忘记走过的过去,不能忘记为什么出发。”

临别时,我特意再为烈士倒上一杯酒,点上一支烟,在第3个国家烈士纪念日即将到来之时,在那场自卫反击作战胜利54周年即将到来之际,以一个后辈军人的名义,祈愿他们安息。

再见,曾经远在天边,如今住在心间的康西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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