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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小说:没有恶父,也没有理想的父亲

2017-08-10咸立强

博览群书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太爷激流大家庭

咸立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一个新的传统家庭就出现了。等到孩子出生,一个典型的核心家庭或小家庭也就随之出现了。这类家庭存在三组基本关系:夫妻关系、父子(女)关系、母子(女)关系。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稳定的家庭结构形式,被称为黄金三角关系。如果这个家庭中还有祖父母,祖孙三代生活在一起,就构成了主干家庭;如果这个家庭中还有其他旁系亲属生活在一起,人们就称之为扩展家庭或大家庭。所有这些家庭模式,都是围绕“父”建构起来的,都是父权社会最为基本的构成元素。

三种家庭模式,巴金小说创作中都有所表现,但刻画最深影响最大的,是扩展家庭,典型的代表就是《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扩展家庭是中国传统社会家庭最基本的结构形态,也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基石。很多古典小说叙述的都是扩展家庭的故事,其中最出色的便是《红楼梦》。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曹雪芹的《红楼梦》放在一起,可以发现有诸多的共同点:《红楼梦》中的贾府是个大家庭,《激流三部曲》中的高公馆也是个大家庭;《红楼梦》中掌权的一代腐朽堕落,《激流三部曲》中的长辈肮脏污浊;《红楼梦》中的新生代已有人性觉醒的萌芽,《激流三部曲》中的年青一代逐渐走上了觉醒反抗的道路;《红楼梦》中的贾府最终分崩离析,《激流三部曲》的“尾声”部分,有一封觉新写给弟弟觉慧的信:“我们高家从此完结了。祖父一手创立的家业也完结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如此奇怪地解散了。”两个大家庭(家族)的故事,都是悲剧。至于悲剧的根源,在于旧的家庭制度,更是根源于那个黑暗的社会。

两个不幸的大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最为明显的一点,在于《红楼梦》是有父叙事而《激流三部曲》是无父叙事。有父无父只是相对而言的一个说法,并非是说父亲这个角色或父子关系绝对不存在,而是就小说主人公而言,他(他们)的父亲在叙事中处于缺席的状态。在扩展家庭中,小说的主人公有祖父祖母,有叔叔伯伯,有兄弟姐妹,却没有父亲,这就构成了无父叙事。《家》《春》《秋》是三部连续的长篇小说,仅《家》就有四十个章节。《家》在第六章便简略交待了觉新父母的离世:觉新的亲生母亲在他中学肄业的四年中间去世了;等到觉新结婚半年后,他父亲也去世了。从无父的角度来说,《激流三部曲》讲述的就是三个没有了亲生父母的孩子(觉新、觉民和觉慧)在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大家庭中挣扎求生存求自由的生活经历。

小说《家》的主旨是批判大家庭的罪恶,罪恶的制造者则是高老太爷。巴金在《家》第十版代序中说他写的是“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他要以此“来宣告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1980年,巴金在《〈爝火集〉序》中说:“去年八月我写了《家》的重印《后记》,我说这部小说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我并不是在说假话,当时我实在不理解。但是今天我知道自己错了。明明到处都有高老太爷的鬼魂出现,我却视而不见,我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无知。”在《关于〈激流〉》中也说:“我在生活,我在战斗。战斗的对象就是高老太爷和他所代表的制度。”也就是说,无论在小说的叙述中,还是巴金谈到《家》的话语里,代表了大家庭罪恶的是高老太爷(祖),而不是父。祖父虽是父之父,但毕竟不是父,与亲生之父大不同。《家》中觉新三兄弟的父亲如流星一般轻轻划过,小说对他的叙述,就限于他去世半年前安排觉新的婚事,那也是遵高老太爷之命而行。缺席的父,自然也就无须为种种的不合理、种种的悲欢离合担负责任。这让人想到了投湖自杀前的鸣凤,当她知道自己将被送给冯乐山后,去找喜欢自己的三少爷觉慧,可是找到觉慧后却一直没能开口说出自己即将面临的悲剧命运,而等到鸣凤投湖自尽之后,觉慧才晓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者无罪,觉慧如此,觉慧的父亲也应如此。在批判旧式家庭罪恶的小说中,父亲的缺席似乎是无意识中留下的一个后门,将其对父亲所抱的某些情感隐藏起来,也方便在适当的时机重新开启。

在巴金后期的小说创作中,如《寒夜》《憩园》等,父亲这个角色成为小说叙事主要的聚焦对象。《寒夜》和《憩园》都是巴金后期小说创作的代表作,写的都是家庭。但是,与《激流三部曲》不同,这两部小说写的都是新式的家庭,虽然还不是最典型的核心家庭,却已经与《家》中那样庞大的扩展家庭大不相同了。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这两部小说都是有父叙述,父亲(姚国栋、汪文宣)成为小说叙事的核心元素。《寒夜》中汪文宣的母亲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祖孙三代四口人,属于最精简的主干家庭;《憩园》中的姚国栋家虽然只有姚氏夫妻和孩子三口人,但是姚国栋的妻子万昭华是孩子的后母,这样的家庭结构在中国最好视为非典型性核心家庭。《寒夜》着重表现的是汪文宣作为母之子和妻之夫的角色,至于他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小说着墨最少。若谈小说中出场的父亲形象,《憩园》比《寒夜》更合适。

“憩园”是个大宅院。憩园先前的主人姓杨。杨家四个孩子,老大死了好几年,老二、老四做生意相当赚钱,只有老三不务正业,在兄弟几个中最无用。偏偏老太爷最喜欢的是老三,名叫杨梦痴。杨梦痴小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事,老太爷都顺着他。等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结果就被朋友带坏了,把家产败得精光。说起来,杨梦痴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懂生计,待到老太爷过世,兄弟们分了家,都是各顾各的小家,没有人再像老太爷那样照顾杨梦痴。杨梦痴没了依靠,只能穷困潦倒。天下老人疼弱儿,而慈父慈母往往也多败儿。到底是老太爷对杨梦痴的疼爱将三儿造成了一个败家子,还是精明的老太爷早就看透了自家三儿的不堪造就,所以才在有生之年对其多加疼爱?逝者已矣,往事难追,但有一点是确定性的,就是杨梦痴的父亲对杨梦痴,是真爱着的。

只要是正常的父亲,没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只是有時候爱的方式不对,这爱也就变成了束缚,甚或成了甜蜜的毒药。溺爱之爱,爱已变味,变味的父爱带给孩子的往往不是幸福,而是悲剧。巴金在《〈憩园〉法译本序》中说:“不劳而获的金钱成了家庭灾祸的原因和子孙堕落的机会。”小说只叙述了堕落后的杨梦痴,至于杨梦痴如何被自己的父亲宠爱,自己又如何堕落等等,这些事情全都是借别人之口侧面交待出来的。与杨梦痴相对应,《憩园》还写了另外一个家庭中父亲对孩子的溺爱,而且直接描述了这种过度的溺爱。姚国栋对自己十多岁的孩子小虎非常喜欢,有求必应,被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小虎最终溺水而亡。两个家庭,一新一旧,相互映照,共同构成了关于父亲溺爱孩子的完整的故事叙述:姚国栋和姚小虎这对父子的故事,讲述的是不劳而获的金钱如何造成了孩子的堕落;杨梦痴的生活呈现给读者的则是堕落之后如何的故事。

从《家》到《憩园》,从无父到有父,巴金在小说中没有塑造出理想的父亲的形象,然而,却也没有塑造恶父的形象。杨梦痴和姚国栋都是做了父亲的人,虽然算不上好父亲,却都爱着自己的孩子,对孩子的爱是真的。《论语·颜渊》记载齐景公曾向孔子请教治理国家的方法,孔子回答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翻译成白话就是:做君主的要有做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就要有做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就要尽到做父亲的职责,做孩子的就要尽到做孩子的本分。小孩相信大人,大人应该相信什么,以什么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父之所以父,必有其道矣。如何才是“父父”之道?给孩子钱,让孩子享福,让孩子随便做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在巴金的小说里,姚国栋等父亲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可是他们显然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真正职责,不是理想的父亲。

如何才是理想的父亲?巴金的小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也不可能给出明确的答案。巴金的小说呈现给广大读者的,是不应该如此的“父父”之道。巴金小说创作的时期,中国旧的家庭制度正趋于土崩瓦解,而新的家庭正在蹒跚中艰难地前进,新的理想的“父父”之道,唯有在不断地探索中才有建设成功的希望。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自然也不能自由地选择作为血亲的父亲。若是造化弄人,碰到父不父的情况,子又当如何以对?小说《憩园》,叙述的便是这种情况。杨梦痴有两个儿子。巴金在《憩园》初版时为小说写的“内容说明”中,曾说“富裕的生活”“使得儿子赶走父亲”,这赶走父亲的就是杨梦痴的大儿子;恋着自己落魄的老父亲,愿意为父亲去“憩园”偷摘茶花的,则是小儿子。如果说大儿子象征的是反叛与革命,小儿子则意味着温情与守候;大儿子代表的是断裂,小儿子代表的就是延续与承担。小说《憩园》,为读者敞开了作家巴金矛盾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对于反叛者革命者,巴金是欣赏的,对于杨梦痴的小儿子,巴金也是欣赏的。巴金在给《长生塔》写的《序》中,开篇就说:“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曾做过小孩。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活着。他常常带我上街,带我进戏院,还到过一些别的地方。在父亲面前我是一个多嘴的孩子。我看见任何新奇的事情,都要父亲给我讲个明白。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但是父亲终于跟着母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从此我只有在背着人的时候才敢偷偷地念那一个我最亲爱的‘爹字。”父亲在世时,自己是幸福的孩子。这幸福的情感便是家的感觉。对于信仰无政府主义的巴金来说,在父亲身边很幸福的感觉虽然没有被彻底摒弃,却也没有让其自由发酵,爱自己的孩子却不得其法的父亲形象的塑造,似乎也蕴藏着巴金对父亲这一形象怀抱的复杂的情感态度。

鲁迅说,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当祖逝去,子长成为父,一切并不一定就此改变。就像巴金在文革后反复强调的那样,《家》中高老太爷的灵魂仍旧在社会上飘荡。父是子之父,子是父之子,为人父者同时也是人之子,为人子者终究也会变成人之父。为人子者,如何对待父之罪?巴金在《〈巴金选集〉后记》中说:“我们的上辈犯了罪,我们自然也不能说没有责任。”由此提出要“为上辈赎罪”。如何才能“为上辈赎罪”?巴金的回答是:到社会中去,到人民中间去,做一个为人民“谋幸福”的革命者。鲁迅的设计就很简单: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让高老太爷的幽灵不再游荡,打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不合理的循环,最简单也方便的便是从自己做起。为人子时,就承擔起“为上辈赎罪”的重任;为人父时,就“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巴金在童话《塔里的秘密》中,讲述了一对守候长生塔秘密的父子。孩子见到了被关在监狱里的父亲,他对父亲说:“父亲,告诉我。”“我来做,我来替你做!”这是童话,也是借助童话写出来的宣言。一旦有了敢于斗争的人,有了敢于打破恶循环的子,有了敢于率先解放了子的父,且社会上越来越多的时候,社会自然也就会变得美好起来。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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