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云鬓似海深
2017-08-10龙轩静
文/绥 曳 图/龙轩静
一剪云鬓似海深
文/绥 曳 图/龙轩静
留声机指针轻划,唱片里悠然滑落周璇溪流般婉转的嗓音,一曲《夜上海》,悄然漫溯至笙歌繁华的南国。乱世里的风花雪月,夜幕下的重重谍影,仿佛都绕不开上海滩最负盛名的百乐门舞厅。这座灯红酒绿的歌舞场中,曾有一位倾城名媛—盛七小姐盛爱颐。
彼时她是端然如莲的名门闺秀,是实业之父盛宣怀的掌上明珠。这个容颜清丽的少女,于草木深庭中枕着日光荡秋千,轻声吟出诗行。虽生于风起云涌的时代,她的豆蔻年华却欢愉无忧,母亲教会她淑女的优雅从容,父亲则将桀骜不驯的风骨印刻进她的眼底。小窗畔,她拈起丝线,将花草绣入锦帕;书案上,她铺开纸墨,让山水绵延铺展。这段静好时光,是盛爱颐珍存一生的记忆。
可当她亭亭玉立时,父亲已如迟暮夕阳。父亲深沉包容的目光追随她至十六岁便倏然而止,再也寻不到踪迹,盛爱颐心中的伟岸高山沉寂于尘土。恰于此时翩然而至的,是她的英文家教—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宋子文。清朗如月的他,向她娓娓讲述大洋彼岸的风物人情,待她温和细心,逐渐引她走出丧父的哀伤。
从此,宋子文在盛爱颐的心底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他担任她的老师,亦是因心悦佳人而主动请缨,如此一来自是各生欢喜。不欢喜的是盛爱颐的母亲—独自支撑偌大家业的庄夫人。她认为出身平凡的宋子文不能给予盛爱颐舒适安稳的生活。门第差别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鸿沟,也许乱世中唯有权势才能让人微微安心。
盛爱颐并不在乎他是否光芒万丈,只为曾撷得的温暖而倾情,可这并不代表宋子文没有角逐天地的心。当他收到孙中山自广州发来的电报,立即决定辞别上海,步入政坛。盛爱颐望着宋子文眼底的殷殷期待,敛眸沉吟,扫了一眼他递过来的船票,终于没有接过。她递给他一把金叶子,目送他乘船远去,说会等他归来。
有的女子会为了一份感情不由自主地抛却一切,可盛爱颐清醒地知道,她不能轻易辜负亲情。她就这样等他,对一份感情的坚定,不需要偿付另一种感情。他离开了,她仍是风华万千的盛七小姐,为母亲分担琐事,周旋于各色人事之中。她陪伴母亲,一如母亲曾温柔地看护年幼的她。她为母亲梳理发丝,蓦然惊觉如瀑青丝已染霜雪。
在她二十七岁那年,母亲庄夫人辞世了。一时间盛公馆方寸大乱,豪门世家亦避不过树倒猢狲散的结局。悲恸还未从盛爱颐的眼角褪去,遗产纠葛便在几位兄长的节外生枝里酝酿而起。根据当时的新规,她提出自己也应分得部分财产,可兄长们贪慕富贵,不曾顾念她的生计。
他们没有想到,养在高墙深院的盛爱颐其实并不柔弱。无人可堪仰仗,她便凭律法维护自身权益。她施然转身,一纸诉状将兄长侄儿告上法庭。
这桩案件以中国女权第一案名载史册,亦震撼时世。报纸上印刷的铅字,清晰简明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亦勾勒出盛爱颐独立果敢的新女性形象。时值自由解放的五四风潮之后,她的诉讼似石落湖中,惊起波澜,赢得民众的支持和宋氏姐妹的声援。月余后法院宣判,盛七小姐胜诉。
她的坚毅和桀骜亦体现于她的爱情。1930年,宋子文重回上海。此时的他西装革履,已是政界新贵,带了几分磨砺后的沉稳气度。故人重逢,她却不知如何自处,因为他的身侧已有娇妻张乐怡。
她绝口不提为他空耗的如玉韶华,用一场大病埋葬伤痛,断绝少时思慕。两年后,她嫁给了母亲的内侄庄铸九。这个平凡的人在才子名媛面前显得黯然失色,但她不是看重虚名之人,平淡寻常的日子也有温馨感动,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她的归宿不必鲜花着锦,只求相伴白首。
宋子文从未忘记她,曾经的落魄让他失去与她相携一生的机会,而今他坐拥高官厚禄、前途光明,便生出与她再续前缘的念头。可她在大梦初醒后,已把一切情缘斩断。彼时她受盛五的邀约前往花园茶聚,在见到宋子文时漠然离去。
所继承的部分资财,被她投于百乐门舞厅的兴建。这座闻名遐迩的歌舞场是旧上海繁华的标志,历经风吹雨蚀、枪林弹雨,留下了沧桑痕迹。在那场开幕礼的衣香鬓影里,着一袭旗袍款款而来的盛七小姐,与百年光阴一同湮没。
宁静很快被烽烟席卷,昔年名媛亦只能漂泊辗转。待战事平息,盛爱颐决定留在印有她人生记忆的上海。半生沉浮已过,鬓角染上白霜,她静坐于花园草木中,恍如年少,又执笔泼墨,温婉从容。
然而她生命的波折并未消弭。后来,丈夫与儿子受到政治牵连,她孑然一身归于清苦。她窝在拥挤的房间里,独自度过孤寂的昼夜,而后又接到丈夫病逝的消息。所幸她的一双儿女在历经动荡后皆成栋梁。
曾经的锦绣繁华已然不复,可她仍是那个倾城名媛,于市井喧嚣中亦显出优雅姿态。雪茄的烟雾袅袅,于林荫日光里映出她的剪影,周遭仿佛瞬间静止,又回到那个浮华与纷扰并存的年代,有种温柔而耀目的风情。
春秋轮转,往事如流,她曾是上海滩名动一时的盛七小姐,亦是宋子文心念一生的明月光。真正的优雅不会随岁月老去,就连皱纹亦有美意。回首百年,她于世纪之外惊鸿一瞥,如莲开落,自有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