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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无处栖落(组诗)

2017-08-09王京波

参花(上) 2017年8期
关键词:建筑工地麦子黑色

王京波

醒来,总为一些事物悲伤

这个早晨,醒来,突然有些悲伤

窗帘遮不住饱满的阳光,漏了些进来

以及,一些窸窣作响的杂音

一些声音汹涌 泛滥 嘈杂

一些声音遥远 低落 戏谑

还有些声音,如滴漏,带着熟悉的乡音

以及土腥气 逼近……

这,其实是一间书房

我,其实是和那——

憨醉的李白、躑躅的杜甫

还有叔本华、尼采一起睡在这里

但我,却肆意挥霍光阴

虚掷时光在床上,想起一些事和人

这个早晨,醒来,突然有些悲伤

总有一些事物,随着脚步轻缓的

阳光,把你唤醒。不是入梦的

铁马冰河。也不是浅吟低唱的黄河

似乎,这些还不足以使我悲伤

枕着黄河入睡,颇多时日

一只从南而北的孤雁,频频君临梦境

溅起一片水花

和初见它时,一样的优雅而忧伤

风把苇丛掀动,它的忧伤把风掀动

南方的雁啊,从水花江南涉水而来

这条已经不再浩荡的北方的大河

怎样才能涤去你翅尖的江南雨?

在这个早晨醒来,我突然,莫名悲伤

想起母亲和奶奶 想起记忆里和她们一样

低到尘埃里的女人

如风一样刮过去的奶奶

如草一样被连根拔除的奶奶。远没有

一棵枣树那样结实

心脏突然被风攥紧。犹如,童年时

攀爬奶奶家里那棵枣树

去够那用一百年,才结出的一万颗眼晴

红枣被我攥得那么紧

以致无法张嘴呼吸

村庄,总有一些树木在老去

总有一些树木,在

慢慢地老去

而那些脚步由轻盈变得迟钝的

村庄里的老人们

她们走路的姿势让我想起

落叶。溜着墙根

风刮来了就走

风住了,就在阳光下

晾晒

发霉的陈年旧事

风有时也会把她们的白发吹乱

有时,也吹来一些春天的柳絮

年轻时候,她们

轻佻得像不怀好意的眸子

瞄过她们饱满丰硕的胸脯

这春天的种子。如今

已经太轻盈,或者太沉重

伸手。怎么也握不住

握不住的

还有端在手里的碗

盛放面条,或者蔬菜的碗

缺盐少油的碗

把日子掰碎了摁进碗里,那碗

抖着。一直抖着

直到儿女全部出现的那一天

才不抖

村庄,总有一些树木在老去

又一年春,那些老树会发新枝

可,那些脚步由轻盈变得迟钝的

村庄里的老人们,却再也不见

父亲,以及我的四年大学

第一年,他把麦子收了

然后用卖麦子的钱

换成两张火车硬座票

一张通往南方的,建筑工地

一张通往北方的,大学校园

而那在中国地图上从不显名字的村庄

既是始发站,也是终点站

第二年,他把麦子收了

然后用卖麦子的钱

换成厚厚的棉被

邮寄给北方的儿子

然后独自踏上南下的火车

还是和去年一样的硬座票

第三年,为了省下一趟

并不昂贵的火车票

和火车上并不昂贵的一餐盒饭

他让乡亲替他收麦子

并在建筑工地附近,汇钱

第四年,他终于不用再操心车票和盒饭的问题

在建筑工地。一根

冰冷入骨的钢筋

倏地,钻进他的身体

而那时的他正躲在阳光下

一个字,一个字,掂量

我写给他的幸福有

多重,多沉!

他们和一场异乡的雪

灵棚高大,以一场雪为背景

隔着一层板

一个孤独的老者最终撒手

这是一次丧事的演出

地点是郑州市的一个都市村庄

一个生命的谢幕总是极尽哀荣

逝者入土,生者入戏

唢呐始终声嘶力竭,呜呜咽咽

像一个老者胸腔里埋藏的

断断续续的一生

吹唢呐的人

着红色中式花棉袄

鼓起腮帮子,吹着家乡戏

也像家乡戏里的红高粱一样

东倒西歪

也像家乡戏里的西北风一样

撕扯心肺

而戏台下的听众

多是一些从乡下来到省会打工的

中年人,以及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们抄着手、噙着烟

任由雪吻泥雕的须眉

表情肃穆到几乎没有表情

仿佛,不是因为雪

而是唢呐声

把他们归乡的日期 吹近了

把他们的须眉 也吹白了

瞄准

我想象着

那粒坚硬的石子

如何瞬间撕裂它柔软的身体

“嘭”

将是它听到的这个世界的最后声响!

而此刻 躲在一棵梧桐树后

我们举起一把弹弓 向它瞄准

再瞄准——

这是秋日的一场雨后

而雨 还在从一片片树叶上

星子般坠落

雨如星子坠落

而此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一粒豆大的雨

冰凉且会呼吸的火焰

蓦然跌入脖子

砸出一个

湿漉漉的战栗

现在,在北方的这座城巿

好久不下雨,空气干燥

我看到几只家雀在窗台“啾啾”

记忆中的雷声隐隐,从遥远家园

再次逼近

而我的身体也开始再次战栗

我想起的

却是我们孤独一生的命运

是否,我们也在一次次被命运

瞄准

站在一棵杨树上,我看到另外一个黄庄

站在黄庄的杨树上

我看到过另外一个黄庄

白杨、细柳、花槐、苦楝、梧桐……

相互依赖又相互抵触

相互熟稔又相互生分

我看到的另外一个黄庄

挂在被阳光笼罩的每一枝树杈上

躺在被月光摇曳的每一朵花蕾里

麻雀叽叽喳喳,忙碌着

从一个屋顶滚向另外一个屋顶

还有一只黑色的乌鸦

在黄昏的屋顶佯装沉默

一只黑色的蝉

在寂静的中午聒噪

另外一个黄庄

就在我的脚下,摇晃

就看我能否纵身一跃

向山或向海。向上或向下

或如蝉翼张开

挣脱那些热烈的树叶

以及窒息的火焰般的夏天

现在我要刻意忘掉它们

当我站在中年的门槛频频回望

积垢的花朵不再耀眼

不再明媚

而村庄被尘土草草掩埋

只以短暂而喑哑的蝉鸣

涂抹失去颜色的天空

听起来颤颤巍巍

看上去形单影只

它的黑裙子,让我对村庄的未来

一直充满迷惑

它的黑裙子,用黑色凭吊村庄走向衰老

直至无可凭吊和无所攀附

直至我們无家可归

而驱逐只是小孩子家的游戏

凝视只是我在千里之外的消遣

而抖动的蝉翼,只是风起时的一叶扁舟

载不动点滴乡愁

而我,或者我们,只是失去整个森林的

一只黑色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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