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2017-08-09何广芹
何广芹
母亲也曾年轻过,风华正茂时的她,为儿女们的成长无怨无悔付出。那一日三餐的精打细算、煤油灯下的一针一线,依旧清晰可见……
待嫁母亲
秀英坐在船沿,慢慢地把辫子散开,用梳子在河里蘸了一点水,轻轻地在头上梳着。明天她就要嫁人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长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好,她担心着、期盼着的心情就像长发一样在慢慢地梳理间……
秀英想看看自己的妈妈,想和妈妈说说话,可是不可能,她们母女已经分开好多年了,当妈妈再嫁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清楚地记得分别时的情形:那个烟雨蒙蒙的清晨,水面上停靠着稀稀落落的船只,一条不大的小木船停在了自家的船旁,过来两个人和二叔嘀咕了一阵。妈妈收拾好一个小包袱,临走的瞬间,猛地把秀英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滴在秀英的脸上。秀英抬起茫然的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妈妈哽咽着对她说:“以后好好跟二叔生活,要听话,娘也是没有办法才丢下你的,你长大就会明白的……”此时秀英才明白,妈妈就要离开自己了,她本能地将妈妈紧紧抱住不放。这时二叔掰开了秀英的手。颤抖着说,“快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秀英看着越走越远的那只小船,看着妈妈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从船头奔向船尾哭喊着:“娘!娘!娘……”
秀英八个月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土匪绑架了。那时她爷爷还算是个有钱人,接到土匪的通知后,变卖了所有家财,换成大洋去赎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爷爷把准备好的大洋交给了船上的一个伙计,千叮咛万嘱咐,看着小船消失在夜幕……
一夜无眠,爷爷静等儿子的归来,可是两天过去也没有看到人影,仔细打探才知道伙计拿着大洋跑了,她的父亲也被土匪撕票了。爷爷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没几天就走了。临去世时,拉着二儿子的手托付,一定把孤儿寡母照顾好。就这样,秀英母女跟着二叔生活了几年。在秀英六岁时,二叔觉得秀英娘还很年轻,这样生活也不是办法,就决定让她改嫁,二叔答应会把秀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抚养,让她放心改嫁吧,秀英娘考虑了好多天才答应。
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眼秀英十八岁了,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到腰际,虽然一件粗布褂子上有好多补丁,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丽,站在船头就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一根长长的竹篙在她手里轻盈地飞舞著,眼见提亲的络绎不绝,二叔选中了一个老实憨厚的人。
明天就要嫁人了,秀英心情忐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此时她多么希望妈妈能在身边啊!她很多年没有妈妈的消息了,甚至连妈妈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如同妈妈当年走时一样。清晨,一只小船靠了过来,把秀英接了过去,在一阵鞭炮声中,小船慢慢载着秀英离开了二叔的家。秀英坐在床边,看着带有补丁的被褥,愣了一下。这时,他轻轻地坐在了身边,只见他身上穿着新的蓝色卡其布褂子,裤子上面还有两块补丁,脚上是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黑色布鞋。秀英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抬头看着身边的这个人,小伙子身材魁梧,憨厚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露出一丝忐忑。不知怎的,秀英一下子觉得心中一颤,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很亲切……
婚后母亲
婚后的秀英,就在这只船上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生活在一起的还有大哥大嫂和晚娘,秀英一嫁过去,就成了家中主劳力。小船儿不分昼夜地在水里航行着,这样的贫穷日子生活了三年。在一个夜晚,小船因为太破,慢慢沉了,一家人站在岸边看着淹没的船只,默默无语。天亮后,大哥大嫂他们决定不在船上谋生计,留在南京做工人。他们走后,秀英夫妻找人把破船打捞上来修补一番,带着孩子又扬帆起航。
后来,我就成为了他们最小的女儿。父母靠着勤劳的双手养育着七个子女,看着满船乱跑的孩子们,母亲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幸福。母亲有一双巧手,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她总是能用各种布头拼做出好看的衣服给孩子们穿。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用碎布拼做的衣服,是那样的别具一格,我是那样的喜欢。母亲是个特别爱美的人,每天都用水把头发梳得光溜溜后盘个发髻在脑后,带补丁的衣服永远是干净的,总是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小船慢慢地行驶着,父亲就会坐在船头给我们讲故事,而我就躺在母亲的腿上,让她帮我掏耳朵,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听父亲讲故事。
父亲母亲都不识字。父亲每次都讲鬼的故事,而且总是把鬼讲得很可爱,让人感觉死并不可怕,即使死了还可以起死回生。所以我从小就不怕鬼,直到长大后才明白,人世间哪有什么鬼呀,就是人们对美好或者厌恶的事情的一种寄托而已。
每天傍晚时分,母亲在船尾烧上一锅稀糊糊,贴上几块饼子,一家人稀里哗啦地吃着,是那样地香。此时船儿就这样慢慢航行着,当然也有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而且是经常的。担惊受怕的孩子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母亲总是尽量把孩子揽在怀里,祈祷黎明快点到来。经常也有小船漏水的危险,父母奋力将棉被堵在漏水的窟窿上,寒冷的冬天,父亲总义无反顾地跳进水里……
中年母亲
我五岁那年。一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时,母亲就叫醒了我,“五啊,快起来,妈妈带你去看你外奶奶(现在叫外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一听到外奶奶三个字,睡意一下子全没了,跳起来搂着母亲的脖子,大声说,“我要去!我要去!”。
母亲手里拿着一件小碎花的褂子给我穿上,说:“咱们现在就走,要走好几天呢!还要坐大船。”我迅速穿好衣服,还把姐姐帮我买的粉色绸带扎在小辫上。母亲穿了一件天蓝色带大襟的褂子,深蓝色的裤子,一双方口黑布鞋,头发盘在脑后成一个发髻,一块方巾简单地打个包袱挎在胳膊上。三姐四姐都被我吵醒了,也嚷着要去,母亲搂搂这个,抱抱那个,说:“你妹小,坐船不要钱,以后等咱家有钱了,就带你们一起去,现在妈妈只能买起一张票啊!”劝说了好久,才安顿好她们。
我们坐了一天小船,又换乘了一艘大船,船上人特别多,我兴奋地来回跑。母亲一边追我,一边喊别跑,不要掉水里。那时我嘴馋,看见人家吃鹅蛋,也吵着要,母亲因为高兴给我买了两个。鹅蛋特别大,我吃得特别香,不一会儿,两个鹅蛋就下了肚。endprint
傍晚时分,我们下了船。母亲说我们必须在候车室待一晚,第二天早上才可以走,因为通往外奶奶家的路母亲也不知道,何况天太黑。母亲坐在椅子上,我躺在她的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半夜时,我突然肚子疼得难受,豆大的汗珠往下滚。母亲吓坏了,连忙找传达室的人帮看看,人家不会看病,只叫母亲快点走,说我得了急病怕撑不到天亮啊!看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又看看我煞白的脸,母亲咬咬牙,背起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前行,不知摔了多少跤,泪和汗水交织在一起。
当我们披头散发,浑身是泥,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外婆家门前时,没有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我揉着眼,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几天是快乐的,她们母女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有时母亲还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外婆的怀里撒娇……时间过得好快啊!临走的那一夜,母亲和外婆一直说着话,好像一直没有睡觉。分别时,外婆拉着母亲的手紧紧地不愿松开……那是母亲唯一的一次回娘家。
不知是哪一年,单干户都加入了集体,五湖四海的人都集中到了一起。有领导,有工资,不再是自己一家人承担风险了。从几吨的小船到一百吨的大铁船,母亲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再也不用吃力地推那个木头舵了。
看着宽敞的大铁船,觉得再大的风雨都不会阻拦我们前进的方向了。我们也都陆陆续续地上岸读书了。那时我们住的是单位给盖的茅草屋,有十平方吧,床都是父亲用竹子钉的,简单的锅碗瓢盆。那时用的还是炉子,煤炭都是父亲自己做的煤饼子,含泥量多的煤饼子容易灭,经常我们只吃一顿饭。每一天放学,我都希望奇迹出现,希望能突然看见母亲就好了。有一天真的实现了,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坐着一个人,我激动地跑起来,真的是母亲回来了,我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搂着她不肯撒手。那时候,父母就是我们眼里的天,恨不得整天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才好。每一次父母远航归来都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饱餐着母亲做的可口饭菜,穿着母亲在外地买回来的衣服……
晚年母亲
时间飞转,苦日子慢慢过去了,我们一个个健康茁壮地慢慢大了,父母也退休了,结束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漂泊生活。
退休后,父母依然是忙碌的,因为他们已经做了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整天忙着买菜做饭带孩子。那间茅草屋已经换成了瓦房,虽然只有二十四平米,也让父母委实高兴了一番。
父亲一辈子也不和人争个高低,他很满足,觉得和從前比,那真是天壤之别。所以退休后的父亲是快乐的,他觉得孩子们好,就什么都好,买个三轮车整天地擦,擦得铮亮,带孙女、外孙女、外孙转转。有时间就打个小麻将,那间二十四平米的瓦房就是我们的“根据地”,就是我们不花钱的老饭店,在那里可以吃到可口的饭菜。每一年母亲都会腌制糖大蒜、酱豆等,然后洗好多瓶瓶罐罐,在我们吃饱喝足后每人带一罐回家。我们的孩子每天都在那里玩耍,那里是他们童年最难忘的地方。我们躺在那不太干净的床上,兄弟姐妹畅谈着人生,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看着一扫而空的饭菜。父母是开心的,我们就这样享受着母亲的关爱,觉得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
母亲七十二岁那年,她的小房子被拆了,一切都随着拆迁变得面目全非。幸福的日子散落一地,再也聚不起来。父母因养育儿女七人没有一点积蓄,只能在大哥附近租房子住。可谁承想,在一个秋天的日子里,正当年的大哥溘然长逝,抛下年迈的双亲,那种痛,痛彻心扉……在大哥的墓地,父母一下子衰老好多!父亲颤抖着掏出手帕,母亲跌坐在墓地前,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是那样的脆弱……
大哥走了,父母只能投靠二儿子,安营扎寨住了下来。因为大哥的离去,父亲伤心过度,不久就病倒了。病中的父亲是坚强的,他没有一声呻吟,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在医院总说梦见大哥了,梦见大哥坐在床边和他聊天……在大哥走后三百多天,父亲也永远离开了我们,接连失去两位亲人的母亲一下子衰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上写满了沧桑。每天面对那没有父亲的小屋,香烟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因为失去亲人的打击,母亲的听力也急剧下降,第一次母亲答错话,我们还哈哈大笑,却不知母爱正渐渐远行。只要一见面,她就诉说自己的孤独,陈年往事记得非常清楚,可是身边的事情却渐渐糊涂起来。经医生检查,才知道母亲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的征兆……
八十五岁的母亲一生辛苦、悲伤、幸福,尝遍了人间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现在我们姊妹几个商量好了,以后会加倍地照顾母亲,尽可能给她最温情的陪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