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昌:择一事终一生
2017-08-09金力维
金力维
1985年,52岁的游本昌出演了演员生涯中为数不多的主角“济公”,在此之前,他已经演了79个配角,虽然有很多是跑龙套,但他对每一个角色付出的心血并不比主角少,都要尽力做到最好。2016年,83岁的游本昌重回母校上海戏剧学院以一台话剧《弘一法师》作为毕业六十年的“汇报”演出,台下坐着两鬓苍苍的昔日同窗,很多人连看两场,眼含热泪。
“以表演作为事业的唯一选择,全班只有我一个,我还能演整出的舞台剧,从头到尾!”老人豪迈地说完这句话,眯上眼睛,顿了顿,将一生的经历向记者娓娓道来。他坦言表演这条路走得并不顺畅,但不寂寞,守得住冷清,因为心中有一盏明灯,“只走这条路,从表演中得到生命的乐趣,甭管刮风、下雨、雾霾,我心中始终阳光,始终面对。”他面带微笑,字字铿锵,目光如炬。
济公是我一生的导师
游本昌因主演《济公》在中国家喻户晓,国人鲜知的是,次年《济公》在新加坡播出也是火爆一时,收视破百万。1987年他受邀访问新加坡演出。
首场演出时因为不了解舞台情况,游本昌失足滑到了乐池里,脚跟蹲了一下,他忍着疼爬上来,一边唱一边挪蹭着下场。一下台就直接被抬到医院,途中游本昌试探着腿脚灵活度,琢磨第二天怎么让道具准备一个带轮子的炕桌,这样可以坐在上面不露痕迹地继续表演了。医院诊断右脚跟骨骨折,当即进行全麻手术。第二天,新加坡报纸整版报道“济公”狮城演出,游本昌则架着双拐回到剧场,坚持按自己的设想演完了剩下的11场。
即将离开新加坡时,一位华侨老司机对游本昌说:“游先生,我们很感谢你呀。”这句话,立马在他心中闪出一个问号:“因为一般人都说很‘喜欢你,怎么他说‘感谢呀?”老华侨接着说:“我们的孩子都是从小受英文教育长大的,我们非常担心,现在他们看了这个电视剧知道,中国还有济公这么好的人呀,知道要做好事,要孝敬父母,要有爱心。”时隔30年,老华侨的这番话游本昌言犹在耳,他缓缓地说:“我一下就感觉到文艺的力量,不是娱乐,它是有教化作用的,弘扬真善美,塑造人的灵魂。从此,我的视野、心量扩大了,心怀世界了,作为一个演员,观众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我可以为全世界观众服务,艺术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济公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角色,变成了我的导师,是这个角色教化了我,我被这个角色改变了,提升了,我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责任感,艺术家的无限使命感。”
寂寞没关系,我干我的
1991年,改革开放刚开始,剧团强调经济效益,给每个演员下发了经济指标,游本昌于是提出退休申请。“给我定下一年必须挣多少钱,如果到年底没有完成任务,我是不是什么戏都得演了?我不到20岁参加文工团开始学习党史,学习文艺工作者是为观众服务,为人民服务,为弘扬真善美服务,这是立场问题,态度问题,感情问题,是不能变的。不认艺术家的良心了?为人民币服务啦?”游本昌提前退休,却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继续表演下去,“坚持该做的,也坚持不做不该做的”。
2008年,游本昌在史家小学为学生义务开设表演课,整整八年风雨无阻。起初自愿报名,几节课下来,家长都发现孩子有变化,不怵生人了,能说会道了,更快乐了,自闭症的孩子又能讲故事又会表演了,于是口口相传,来上课的孩子越来越多。游本昌通过游戏的方式启发孩子解放天性,为他们排演话剧,在国家大剧院举办了六场汇报演出。一位学生家长在感谢信里写道:这个课外班将对孩子的一生产生影响……艺术不仅是一种技能,而是一种人生态度……在人生的大舞台上,每个人都应该是合格的演员,懂得了表演艺术,会让漫漫的人生之路增添绚丽的光彩。游本昌说:“我有一次在人行道上,看到一个大黑包在向前移动,我看不清前面是什么,走过去一看,一个小孩,戴着眼镜,这不是《伏尔加船夫曲》吗,这还是孩子吗?我主动找到学校,虽然不入流,但我凭良心做我该做的事情。这个良心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心。”
4年前,年过八旬的游本昌成立艺术团,招收了一批热爱表演却落榜艺术院校的学生,一边教授表演,一边创作排演话剧。他亲自上课,笑眯眯地坐在排练场里跟90后的学生们打成一片,他以自己年轻时代的挫折经历激励他们:“像我这样的条件,在工农兵的时代,不适合上镜头,舞台上也吃亏,不起眼。我认,自己不是主角的料,我接受,不做面子可以当里子,里子可以是硬里子,绿叶可以是翠绿的,我愿意在一台高水平的演出中跑龙套,在一台好戏里当个不可缺少的小棋子,这是我的愉快,我幸福的感觉。舞台上谁有戏看谁,我在戏里满台飞,演个龙套也能放光。”
为排《弘一法师》卖掉房子
从1966年“文革”开始到1986年演出《济公》,33岁到53岁本是一个人最富创造力的黄金20年,游本昌一直被压在龙套角色里,时运不济。然而,正是这段挫折经历练就了他为了心中理想努力付出,坚持到底的性格。
6年前,游本昌为排演话剧《弘一法师》筹集资金卖掉了房子,他和老伴异口同声:“非常值得!”“因为弘一大师的自律精神使我们感动,人就是要有自律,不能什么事都干。”游本昌说,为此,他还剃发到寺庙中体验生活。没有商业前景,没有任何赞助,第一年演出游本昌自己花钱买剧作版权,组织演员班子,租剧场,出劳务费,自负几十万的开销演出三场。老伴儿说:“刚开始就我们老两口忙活,连女儿都不管,说我爸过戏瘾呢吧,去上海演出,都我们俩跑,四处联系,几天的工夫就演成了。后来女儿说,‘居然有人找她要票,简直是不可复制的奇迹!”第二年,便有了赞助,做编剧的女儿也加入调整修改剧本,游本昌在上海的企业家朋友一人包了一場;到第三年,《弘一法师》开始邀约不断,演出从一年两三场到一年超过20场、30场、60场,受邀去台湾、香港以及新加坡、意大利、加拿大等地,老两口的信心越来越足,“我没有吃喝问题,国家的养老金让我的生活有保障,我干这些是怀着感恩心,天道酬勤,善者天佑。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没有这个正气,我哪能坚持这么多年呀。”
到2016年11月30日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汇报演出,《弘一法师》已经演出108场,游本昌感到自己的表演进入“化”境。中国戏曲讲究会、通、精、化四个境界,到化的境界,演员与角色融为一体,便得到了最大的自由。游本昌说:“这是我演得最好的角色。俄罗斯莫斯科小剧院有一个著名的喜剧演员伊林斯基,他演一辈子喜剧,83岁的时候演了一出悲剧《托尔斯泰之死》,获得列宁文艺奖章,我羡慕。一个演喜剧的演员,最后演好一出悲剧,正是我的愿望。”
游本昌工作室的书桌上摆了一副书法作品,一个硕大的“韧”字。他望着这字,缓缓地说:“这就是我,‘韧,弯而不折,能屈能伸。我教孩子,是为了培养他们真善美的素质,让他们智慧地成长。我推广表演艺术,希望人们在艺术中懂得热爱生活,我看到一些青年人感到茫然,我也会觉得这是我的痛苦,我问他们怎么会茫然呢?现在你能够干什么先干好,过好每一天,就在成长。活在当下,总结过去,开创未来呀。”
(常朔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