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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庆以后科举与社会流动中的城乡差别
——以1802—1903年进士《同年录》所载进士居地为中心的分析

2017-08-07王志明

安徽史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会试功名进士

王志明

(上海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清嘉庆以后科举与社会流动中的城乡差别
——以1802—1903年进士《同年录》所载进士居地为中心的分析

王志明

(上海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文章主要依据清代进士《同年录》等资料,选取嘉庆朝以后4250位进士居地、家世及相关资料信息较全的样本,检视清代社会流动中城乡差别问题,系统考察了清嘉庆以后(1802—1903年)百年间登科进士的城镇乡分布、三代家世和重复会试等情况。研究所见,嘉庆后百年间所取城居、镇居、乡居进士比为52.99%、8.12%、38.89%,尤其是省会和大城市进士中式者最多,这一趋势在清末更突出。研究样本中三代无功名的进士占15.40%,其家族上行流动率为66.15%。城居进士的家世背景略优于乡居者,中举人和中进士的间隔也略短于乡居者。这说明科举功名具有一定的社会流动性,而乡居者上行流动的机会更少。

清代;进士;家世;社会流动;城乡差别

关于清代科举与社会流动问题的研究,最早见于潘光旦、费孝通的研究成果《科举与社会流动》*潘光旦、费孝通:《科举与社会流动》,《社会科学》(清华大学)4卷1期,1947年。,何炳棣的著作《明清社会史论》对明清科举与社会流动的计量分析影响更为深远*Ping-ti Ho,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尽管人们对何著的资料信度和观点有诸多质疑,但这些研究成果使学术界开始广泛接受了这一论点,即明清以来中国科举制度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社会阶层的垂直流动,下层平民百姓也有机会进入上流阶层。潘光旦等在讨论科举与社会流动时,还以人类学视角分析了科举功名获得者世居地的不同社区类型:城、镇、乡,及其对科举功名和社会流动的影响,这一视角对本文启发颇多。此后学者很少关注科举应试者的城乡差别。近年来由于城乡差别的加剧,城乡教育资源配置不公,人们开始关注近代城市化以前的中国科举功名者的城乡差别,认为废科举以后的教育近代化打破了城乡之间教育和社会的相对平衡。但也有学者认为前近代中国教育资源已经集中于城市,如沈登苗强调书院集中于省城,省城所在州县科举发达*沈登苗:《废科举前我国教育还城乡一体化吗?——也谈科举终结对农村教育的影响》,刘海峰主编:《科举学的形成与发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40—761页。,并以“城市”为地域单位来论证进士与区域人材的相关性,但其所言“城市”实际上是泛指都城、省城、府城、州县城所在地的县境范围的人材,非指实际城居者*沈登苗:《明清全国进士与人才的时空分布及其相互关系》,《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第4期。。郑若玲的研究成果部分沿着潘光旦等学者的思路,在更大的计量范围内探索城乡教育资源的差异性问题*郑若玲:《科举、高考与社会之关系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187页。。

受资料所限,潘光旦的研究主要依据同治、咸丰朝的915本贡生和举人、进士的试卷,即所谓“朱墨卷”。墨卷为原始考卷,为防作弊,另以红色誊录供判卷,隐去姓名等可能泄密的信息,谓“朱卷”。潘氏依据的不是这个意义上的朱墨卷,而是进士、举人、优贡和拔贡生中式后,将原来的考卷刻印送予亲友,中式进士的试卷以红色印发,其他用黑色印发。这类“朱墨卷”一般都有姓名、籍贯、年龄、家世等内容,大多还记有居住地,潘光旦的研究即根据居住地记录展开。美国学者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一直认为中国古代绅士的城居率不高,并对潘氏的研究有所质疑,理由是其所搜集的资料主要限于北京,顺天府和直隶省的也占多数,因而所得结论城居率偏高。这个怀疑没有道理,因为顺天府和直隶地方不一定就城居率高;这些朱墨卷主要在北京刻印,并非限于顺天府和直隶省籍的中式者,而且顺天和直隶也只有187份,并没有占绝对的比例。施坚雅认为这些都是进士中式的试卷,也不完全正确。施坚雅对潘氏所据原始资料的准确性也有质疑,认为一些乡居者为抬高自己身份而含混称城居*[美]施坚雅著,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15—316页。。

清代科举考试的朱卷现已被大量收集并出版,即《清代朱卷集成》,计得朱卷8235份,其中会试卷1635份*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共420册,台湾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在此基础上编辑的《清代科举人物家传资料汇编》涉及科举人物有万余人,参见来新夏主编:《清代科举人物家传资料汇编》共101册,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郑若玲即主要依据《清代朱卷集成》的7791个有效样本(其中进士会试卷1568份),分析城乡科举的城乡差别问题。诚如潘光旦所言,清代贡生以上的功名获得者数以百万计,提高取样比例是个难题,即使郑若玲的取样依然是比率偏低。由于获取科举功名者数量很多,仅清代举人数就接近13万7千,进士2万7千余,选取进士样本集中考察,在提高比率上可行性更大。而且进士作为最高科举功名获得者,几乎都能选官任职,更能反映社会流动的面貌。因此,本文致力于以进士为中心考察科举社会流动的城乡差别。嘉庆以前的进士《同年录》很少有居住地记录,受资料所限,本文的研究时段主要集中于嘉庆以后到废科举前百年的时间,契合中国近代的社会转型期,对讨论前近代中国社会流动的城乡差别及社会资源的城乡配置问题或有助益。

一、所取样本与抽样率说明

同一科年会试中式的进士谓“同年进士”,同年进士往往自行刊刻通讯录,以备联谊、社会交往之需,谓之同年录,这些同年录构筑了重要的社会关系网。同年录中对于进士的居住地资料成为本研究数据分析的基础。《同年录》按科年命名,如《光绪丁丑会试同年全录》《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同年齿录》等等。《同年录》按照年龄大小排序,即年齿大者置于前,又谓《同年齿录》。根据我们的调查,现存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杭州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以及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高校图书馆的同年齿录,除去重复科者外,计有百余科*这一研究得益于我们的课题小组,参见吴宣德、马镛、王志明、宗韵编:《清史·历科进士表》(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项目:200410220403001),待刊。。这些基本都是清代刻本,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将有些《同年录》善本做成胶卷供调阅,其他《同年录》基本在各大图书馆官网皆有目录,不再详列。进士同年录记有进士的生年、籍贯、三代(曾祖父、祖父、父)、主要亲缘、师承、学业、居地等信息,当然详略各异,有的资讯极其简省。本文选取录有居地、能显示城乡信息的资料进行统计,收集嘉庆四年(1802年)至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百年间的进士样本4250个。1802—1903年间的科年进士共计11918人,本研究的取样率为35.66%(4250:11918)。社会学统计一般将样本容量超过30%的称为“大样本”,本研究即属于样本容量较大的范畴。

二、关于城镇乡的区分标准问题

城居乡居问题,涉及到古代城乡区分、城乡资源配置、城乡统属关系等复杂的学术问题,争议性很大。争议的一个焦点是城乡连续一体化还是对立分割化。不少学者强调中国古代城乡的“一体化”,如陈正祥认为:“中国城主要是行政和文化的象征,城和乡基本上没有多大区别;城内城外人民的厉害是协调的,并未因城的存在而被分割。”*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上海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59页。施坚雅在强调中国城乡“一体化”时,实际上还是突出了城市的核心作用,认为城市发挥了区域内经济、政治、行政、文化、社会的主要职能,有一定的人口规模,而且还有一定的农村腹地*[美]施坚雅著,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第256—257页。。日本学者斯波信义强调中国城乡一体化的同时,也强调其差序,特别是将县城及其以下的市镇区分为中心市场街(大多为县城或中级大小的镇),中间市场街(一部分为县城,大多为镇)和标准市场街(大多为村落集市)三种类型*[日]斯波信义著、布和译:《中国都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3页。。在现代城市理论影响下,城乡连续一体化已成为主流的学术观点。论者或以为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将中国城市与农村截然分开,忽略了城乡间的密切联系,更没注意到中国城市行政上的等级愈低,乡土气息愈浓厚的特点*转引自吴滔:《明清江南市镇与农村关系史研究概说》,《中国农史》2005年第2期。。实际上韦伯更强调的是中国城市与乡村在组织、观念上的统一性,不像西方现代城市那样有别于乡村,衍生出市民和法人等现代理性因素。

有些学者则是强调城乡的对立化,认为城市是政治统治中心,控制乡村,掠夺资源,乡村在政治和经济上都依附于城市。如费孝通认为“从过去历史看,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在抗战初年,重要都市被敌人占领之后,乡市往来被封锁了,后方的乡村的确有一度的(即使不说繁荣)喘息。”*费孝通:《乡村·市镇·都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53页。黄宗智以其“过密化”理论论述城乡差别,认为中国人口多、耕地资源少,只能依靠加大劳动力投入获取粮食,生产剩余递减,但贫弱的大多数却支持了庞大复杂的城市,大城市伴随着农村人均收入不断降低而发展,这也导致了城市为中心的上层社会文化和乡村农民文化之间的显著差别*[美]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31—332页。。强调城乡对立的学者主要关怀的是城乡平等,因为近代以来中国城市更加吸取了农村的资源,尤其是人才更趋向城市,不利于乡村社会的健康发展。

近代以前中国的城乡一体化发展水平显然高于近代以后,如没有独立的城市行政建制和城乡人口分类标准,但城市的中心地位依然突出。因而探讨近代以前社会的城乡差别,对解决今天的城乡一体化发展问题仍然有历史借鉴意义。

什么是“城”,根据什么标准认定进士城居?这是必须说明的问题。这里对城的定义,主要取政治中心的含义,如都城、省城、府城、州县城,即各级政府的治所。有些经济和文化功能很强的城市聚落,如广东佛山、浙江双林、江苏木渎等大镇,也不纳入“城”的范畴。城的重要标志是城墙,居于城墙内当然属于“城居”,那么居于城墙外的关厢和附城地区是否也属于“城居”呢?有些学者将附城地区排除在“城居”外,但对商业和文化发达的城市来说,附城地区城市功能也很明显。郑若玲将“城外”非乡间居者都划归“镇”,有失允当*郑若玲:《科举、高考与社会之关系研究》,第173—187页。。张力仁主张将古代城市的地域空间范围分为城内、关厢和附城地区,比较合理,因而本研究将居于城内、关厢和附城地区皆计入“城居”。张力仁对“附城地区”的定义是:在地域上与城或关厢紧相毗连并有一定的外缘界限;在行政上与城市隶属于同一个行政单元;兼有城市与乡村的景观特征,是城乡的过渡地带*张力仁:《清代城市的空间范围及其人口属性》,《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本研究所依据的资料没有如此详细,凡记录离城十里以内的地方,皆算附城地区,计入城居。凡记载不明确的,如“住城南义成村”,不确定是否是附城地区,则不计入城居,因此本研究计入城居的统计是比较保守的,即有些计入乡居者也可能属于城居类型。有些查实是城区的则计入城居,如光绪九年(1883年)山东诸城进士王桂琛的齿录谓“世居城北五里堡”*《光绪九年癸未科会试同年齿录》,清刻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查五里堡位于诸城城区北面,则计入县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陕西宝鸡进士王绳武齿录谓“世居县东敦仁堡”*《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科会试同年齿录》,清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查敦仁堡属宝鸡城区,则计入城居。进士同年齿录中,居地没有注明省城、郡城、府城者,只称“城”的,如“城南”“城外”“城前门”等等,皆指州县城。有些只称某街坊和具体地点的,一般都是大都会城市内。如咸丰三年(1853年)浙江钱塘进士吴凤藻齿录谓“世居望仙桥袁酒巷内”*《咸丰三年会试同年齿录》,清刻本,国家图书馆藏。,查证此地属于杭州城。有的还用城市的别称,如光绪三年(1876年)江苏昭文进士曹庆恩齿录谓“世居琴川南门内”,“琴川”为常熟的别称。一些旗籍进士居地为驻防营的,计入营地所在城市,个别不在城区的营地计入县城。

“镇”是中国城市化的重要特色,是城乡的中间形式,虽然没有城墙和官衙,但经济功能是城市的延伸,宋代以后尤其是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市镇特别发达。强调城乡一体延续性的学者,都重视市镇连接城乡的经济功能。如施坚雅将中国城镇区分为城市、中心市镇、中间市镇、标准市镇等不同等级,并认为在1893年有39000个具有市镇特点的“中心地”*[美]施坚雅著,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第397页。。斯波义信对县城以下的市镇也有细致的区分*关于市镇的讨论,可参见吴滔:《明清江南市镇与农村关系史研究概说》,《中国农史》2005年第2期。。李国祁将传统市场分成省城、府城、县城、镇市、定期集市五个等级,将镇和定期集市加以区分*李国祁:《清代杭嘉湖宁绍五府的市镇结构及其演变初稿》,《中山文化学术论文集刊》第27集,1981年。。以赵冈为代表的部分学者强调中国城市化的独特性,认为要严格区分城和镇,因为欧洲国家的城市化是人口集中到大城市,而中国宋代以后城市集中的程度不高,市镇数目则不断增长,市场向农村分散,不是都市化(urbanization)的体现*赵冈:《论中国历史上的市镇》,《中国社会经济史》1992年第2期。。古人也有将镇视为城的,如嘉庆七年(1802年)浙江平湖进士徐一麟的齿录称“居乍浦镇城内”,同治十年(1871年)直隶临榆进士李铁林的齿录称“世居山海关镇城南街”。有些镇也有“关”,如光绪九年(1883年)正红旗满洲进士舒泰的齿录称“世居熊岳北关”,嘉庆七年山东茌平进士温秉贞齿录记载“居城南三十里铺东关”。本研究对“镇”的取样标准是,凡含“镇”“集”字眼的归为镇,有些带有“铺、埠、坊、巷、街”等字眼的,则加以查检,确定为市镇的归为镇,限于资料无法确定的归为乡。有些不带“镇”“集”字眼的地名如“熊岳”“清江浦”等有名的大镇显然要归为镇,又如光绪二年(1876年)湖南郴州进士胡兆文的齿录谓“世居城北泗州寨”,查泗州寨为郴州有名的古镇,则计入镇。限于篇幅,这类查证的过程全部省略。

“乡”的认同标准比较简单,凡无法归入“城”和“镇”的皆计入“乡”,当然不排除有些属于“城”和“镇”的可能,如“城北某村”“城南某堡”“镇东某庄”之类,不确定距离者皆归入“乡”,如果距离很近则应归入城镇。同治十年云南丽江进士杨邦卫齿录谓“世居丽江府白沙乡”,白沙乡包括白沙镇和乡村,这类没有明确指出镇居的也归为乡居。张力仁指出,有些聚落名称的字面不能断定城乡属性,如叫“堡、村、庄”的有些就在城区(城市没有专门的编制名称),有些叫“街、巷、坊”的也可能就是乡村(历史上的城市寥落为村庄后还沿用原名)*张力仁:《清代城市的空间范围及其人口属性》,《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5期。,也是区分城镇乡时需要慎重的问题。

三、城镇乡居地的省区差异

根据以上城镇乡的统计标准,现将1802—1903年中式进士样本的居地情况整理成表1、表2。

表1 清代后期各省区进士城镇乡居地表

说 明:“省城”含大都市。“人数”指有居地记录的人数。本表以“人数”的降序排列。

表2 清代后期各省区进士城镇乡居地比率表

说 明:本表比率皆为百分比,为各省区进士居于乡、镇、县城、府城、省城的比率,“城比”指县城、府城、省城合起来所占百分比。“总比”为各省区之和的总体比例。本表根据表1计算,排列顺序亦如表1。

据表2,嘉庆至光绪朝百年间4250名进士居于的“城”“镇”“乡”的总体比例为52.99%、8.12%、38.89%。潘光旦的研究样本“城”“镇”“乡”之比为52.4%、6.3%、41.2%,与本统计接近。本文的城、镇项略高,乡项略低,亦属合理,因为潘光旦的统计还包含举人和贡生,进士功名者城居率应该高于举人和贡生。郑若玲统计的嘉庆到光绪年间1239个进士居地“城”“镇”“乡”比为58.2%、18.3%、23.5%,镇居比明显高些,这与其对“镇”的宽泛定义有关,因为她将附城地区也归为镇,同时城居率也偏高,未知其具体取舍标准*郑若玲:《科举、高考与社会之关系研究》,第184页。。

表2可见,进士的总体城居率为52.99%,说明进士城居者过半数,但各省区的差别很大,其中江苏、云南、福建、八旗等进士城居率均超过80%,江苏甚至高达83.64%,浙江、贵州等省区其次,并在70%以上,甘肃、顺天等处于全国平均水平,广西、山东、陕西、河南、四川、直隶等比例偏低,山西、广东、安徽、湖北、奉天、江西等均在30%以上,湖南最低,进士城居率仅为23.27%。潘光旦推想城乡比例的高低与地主的居住社区有关,以为参加科考者基本来自地主和自耕农家庭。凡自耕农和小地主多的地方,乡居地主普遍,来自乡村的科举功名者比例就高。但凡土地集中、城居地主多的地方,特别是江浙太湖流域一带,进士来自城市的比例就高。表2中江苏、浙江两省进士的高城居率也大致反映了这一情况。这与省区之间城市化率的差异也有关,如江苏的城市化率大大高于北方省区*城市化率指城市(包括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率。据曹树基研究,乾隆以后到清末,江苏省城市化率在13.6%到14.2%之间,而同一时期北方各省的城市化率在6.5%到7.1%之间。曹树基:《清代江苏城市人口研究》,《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清代北方城市人口研究——兼与施坚雅商榷》,《中国人口科学》2001年第4期。。但福建,特别是经济落后地区的云南、贵州、甘肃、广西等省进士的高城居率就不属于这种情形,而是城乡资源分布的不平衡所致。

省城进士的总体居住率为16.12%,并以八旗、福建地区为最高,奉天为最低。省城和大都市进士居住率的高低,与最高级别城市对科举资源的垄断性有关。省城比率居高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书院量多而质优*这是书院研究者的共识,可参见邓洪波:《清代省会书院:遍布全国的教育学术中心》,《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科举命中率高。虽然居乡子弟也可能入省城书院就读,但概率较小,因为这类书院在选择学生时除学业外,还会受到权力、社会关系网络等复杂因素的影响。省城规模和人口多寡,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源集中程度等,都影响居省城者的科举中式比率。

八旗进士主要居地在京城和驻防地省城,样本也不多,另当别论。进士居省城比率超高的是福建省城福州。福州集省城、福州府城及其附郭县侯官、闽县县城于一地,统计样本计有进士153人,其中侯官籍60人,闽县籍69人,福州府长乐县籍11人、永福县籍4人,其他府县籍居于府城者若干。可见,福建的进士居地偏在福州一城,地域分布最不平衡。贵州、云南、广西等省区的省城地位也十分显著,居其地者进士中式率也较高。江苏省城南京的中心地位就逊色多了,特别是苏州的地位比省城还高,省府的驻地部分也在苏州。常州、松江、扬州等经济文化发达的城市也具有强劲的科举竞争力,因此居于省城的进士比例就较低。像济南、太原、长沙等省城,在该省也绝对是中心城市,但垄断科举资源的程度不如福建、云南、贵州这些省区。

府城进士的总体居住率为14.54%,省区间的差别也较为显著,江苏以39.84%为最高,其次是浙江29.54%和云南29.41%,再次是甘肃19.57%、顺天18.64%和直隶18.02%等,并以八旗、河南、安徽、山西等省区为最低。江苏的苏州、扬州、常州、松江等府城经济文化发达、科举竞争力强,因此府城中式者遥遥领先。此外,安徽和顺天籍的一些进士中式者也定居在江浙一带的大城市。顺天府籍进士居府城者偏多,多与绍兴、常州等府城士子改籍顺天中式的情况有关。

县城进士的总体居住率为22.33%,又以江苏35.88%为最高,以下依次为陕西31.33、山东30.79、山西30.77、甘肃26.09、云南25.88、四川24.85、安徽24.38、河南24.19、顺天20.34、浙江19.91、湖北19.42、江西18.98、贵州17.09、直隶15.32、奉天14.29、广西13.14、八旗12.9、广东11.49、湖南10.69、福建10.20。

居于镇的进士数量很少,而且有些归类为乡的居地可能也是在镇上,因此镇的比率不能反映一个省区的城镇化水平。将乡与镇连起来看,可以分析非城居地区的情况。居于乡镇的进士比率顺序,即与“城比”相反。乡镇总体百分比为47.01,降序为湖南76.73、江西68.98、奉天65.71、湖北65.47、安徽64.46、广东63.79、山西62.56、直隶58.56、四川57.99、河南56.68、陕西55.42、山东52.37、广西51.09、顺天45.76、甘肃43.48、贵州27.35、浙江27.13、八旗19.35、福建17.55、云南17.06、江苏16.36。这一序列大致反映了各地城市化的发展水平,湖南、江西、湖北、安徽等省份经济发展水平较低,进士城居较少乡居较多,江苏、浙江等经济发达省份城居较多乡居较少。云南、福建、贵州、甘肃等省城市化水平也不高,乡居进士较少主要是科举资源不平衡引起的。

四、城镇乡居地的朝代差异

以上从空间因素探讨了清代进士城乡居地的区域差异问题,下面从时间维度来讨论进士城乡居地的变化,现以不同朝代为区分时段加以观察,并将分析样本数据整理成表3。

表3 嘉庆以后各朝(1802—1903年)进士居住社区表

说 明:数量单位皆为进士人数,比率皆为百分比。单元格上排为人数,下排为该数占该朝代总人数的百分比。

表3可见,清代后期各朝进士居住的城乡差异有以下几个特点:其一,进士城居率的波动在十个百分点上下。总体而言,非工业化时代的城市化是低水平的,对精英人物的居住区没有根本影响。嘉庆以后各朝进士城居率的变化,与中国城市化率的递增趋势并无紧密关联。由于缺乏统一标准和精确数据,各家对中国近代城市化率的说法虽有差异,但大致在4%到10%之间,而且有与时缓慢递增的趋势*李培培、许峰:《中国近代城市化率及分期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其二,同治年间城居率数值最低,可能与太平天国(太平天国在同治三年被镇压)、捻军(捻军活动在同治七年基本结束)等引起的战争和社会动乱有关,城居者大量迁居边缘地方以避乱,导致乡居、镇居比率提高。其三,光绪朝进士居省城的比率明显提高,特别是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战争以后,精英人物有集中大城市的倾向,此时也正是中国城市近代化的起步阶段。光绪二十一年以后有科年居地记录者410人,居省城的83人,占20.24%,高于省城平均数16.05%,4个百分点。

五、家世与城镇乡的相关性分析

城居进士占半数以上,而城市人口不过一成,可见为数很小的城居者具有明显的科举竞争优势。潘光旦认为城乡举子在家世上很接近,社会上升流动的几率无多大差别。社会垂直流动包括下层人士超越门庭,获得比先辈更高的地位。在以家世功名考察社会流动率时,潘光旦研究了贡生以上功名者上行四代的功名,并分为上、中、下三级,上级为贡士及进士,中级为各种贡生和举人,下级为各种生员。何炳棣考察上行三代的功名,分为生员和贡生以上两大类。本文考察城居和乡居进士的家世差别,取上行三代功名,依据潘光旦的标准和清代社会等级的实情,将“功名”细化为四类:一类为各种生员,以及个别无功名而有低级荣誉头衔或职衔者,如“赐八品职衔”之类;二类为贡生、监生、举人,这类功名是清代任职的主要身份,功名不清楚而有候选经历、杂佐一类者,也归为二类;三类为进士和各类任实职者,进士基本能任职,凡实任八品以上文武官职者也归为此类;四类为道府等四品以上文官和副将以上武官。并以此为据,现将研究样本整理成表4。

表4 嘉庆到光绪朝(1802—1903)进士三代家世表

说 明:“总数”指有三代功名记录的人数,4250有居地记录的进士中,28人无三代记录,故总数合计为4222人。上行为人数,下行为该项占各自居住地总数的百分比。最后一行为各种居地进士的总数及各类功名的平均百分比。

表4可见,研究样本中,三代无功名者占15.40%,与潘光旦的研究接近。潘氏考察上行四代无功名者为13.3%,将其数据还原到三代无功名者则占16.6%。潘氏的计量对象为贡生以上的科举中式者,本文为进士,亦可说明三代无功名者较难中式进士。何炳棣的研究选取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1科,道光二年(1822年)以后到光绪二十九年(1904年)22科,计5073名进士的样本,上行三代无功名者占19.1%*Ping-ti Ho,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pp.113—114.,高于本研究。郑若玲统计的1568名进士,三代无功名者占13.3%,比本研究数据略低*郑若玲:《科举、高考与社会之关系研究》,第180页。。

从社会垂直流动的角度看,举子的功名地位超越其家世,方可谓向上流动。从四代内功名看,进士家世属于无功名、第一类、第二类者,才可以界定为向上流动,第三类、第四类与进士功名者大体相当,不计入上行流动。以此标准,计算表4内的进士家族上行流动率为66.15%,即(650+551+1592)/4222。

不同居地进士的三代功名情况亦有差别,整体来看,居于乡、镇、县城、府城和省城的进士三代不同层次的功名比率较为接近,但也有一定的差距。潘光旦的研究强调了居城居乡进士家世的一致性,忽略了其差异性。表4可见,城居进士的家世背景略优于乡居者,尤其是第三类、第四类城居者明显高于乡居者。第四类的研究样本共338人,城居率70.71%;无功名者650人,城居率47.69%,相差甚远。乡居无功名者占17.82%,城居无功名者占13.85%(113+80+117)/(943+622+674),则从另外一方面反映了城乡不同居地进士家世的差别。这说明功名和社会地位越高越有城居的趋向。

六、乡会试中式间隔年与城镇乡的相关性分析

不同居地士子乡会试中式间隔年数和重复会试问题,也是考察城乡因素影响社会流动的一个方面。乡试中式举人后次年即可参加会试和殿试。由于竞争激烈,第一次参加会试即中式者很少,多数都需屡次赴考才中式,每次会试间隔三年。吴宣德对明代乡会试间隔年和重复会试的现象有精确的研究,认为明代中式举人平均需要参加3.3次会试,即乡试中式后约需7.9年才中式进士,当科中式者接近三分之一*吴宣德:《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103页。王红春对明代浙江籍进士的重复会试情况亦有研究,认为浙江进士当科一次会试中式者占36.78%,参见王红春:《明代举人重复会试现象初探——以浙江为例》,《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乡会试中式间隔年越短的士子,科举竞争力越强。本研究所录有居地和中式举年记载的样本共4169人,并将其乡会试间隔年整理成表5。

表5 不同居地进士乡会试中式间隔年比较表

说 明:“人数”指有举年记录的人数,共计4169人。“平均试年”中举后参加会试的年数。“一次中式”指中举后的下科会试中式者人数,“百分比”指乡、镇不同居地者一次中式的比率。

表5可见,清代有居地记录的进士4169人,乡会试中式间隔年平均为6.71年,比明代少一年多。当科中式进士仅为22.19%,比明代少7、8个百分点。从总体情况看,清代城乡居地进士乡会试中式间隔年相差很小,但城居者略显优势。如乡镇平均试年间隔为6.77年,城居为6.66年,尤其是省城的间隔年最短,显示了大都市的竞争优势。以当科中式进士比例计,城居者比乡镇居者也高出0.11%。

余 论

通过研究样本的分析,上行三代无功名的进士占15.40%,而进士家族的上行流动率为66.15%,这说明科举功名具有一定的社会流动性,这是中国传统政治富有弹性的一面,对维持高度中央集权、绝对专制的大一统社会具有重要作用。科举的这一重要功能性抹杀了其“公平性”,故与西方社会的精英流动没有可比性,潘光旦及相关学者仅以科举流动率来评判科举的“公平”,未及“科举社会”的本质。

科举不公平的一个方面是城乡不同居地者的中式率有差别。嘉庆后百年间(1802—1903年)所取进士的城、镇、乡比为52.99%、8.12%、38.89%。这与其他学者的统计接近,亦即半数以上进士居于城市,尤其是福州、杭州、苏州等大城市。约占全国总人口九成的农村地区,才产生不足半数的进士,可见高级人材分布的城乡巨差。本研究还表明,城乡差距还体现在城居进士的三代家世更优越,重复会试的几率稍低。

本项研究还涉及到绅士和富户的城居率和城市化问题。施坚雅认为清代士大夫家庭城居率最多占四分之一*[美]施坚雅著,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第315—316页。,显然估计偏低,本文的数据支持潘光旦的论说。

虽然科举竞争力有城乡差别,但传统社会城乡之间制度性障碍很少,科举配额也无城乡差别,造成进士功名城乡差别的重要原因是各省区内的区域差别,如不少省城绝对集中了该省的文化教育资源。科举社会流动并非普及众民,乡村举子获得高级功名的概率极小,“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是一种幻想式田园牧歌。城乡教育、文化、权力、经济及其他社会资源的差别,使科举社会流动尤其是高级功名的社会流动集中于城市,不利于城乡社会的一体化。民国时期现代城市制度确立,特别1949年以后的制度设计更拉大了城乡差距,城乡分离趋势日益严重,乡村学子的登进之路更为狭小。

[本文为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项目“清史·历科进士表”(200410220403001)、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清代乡居进士与官府交往活动研究”(07JA770011)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郝红暖

Difference between City and Country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Social Mobility after Jiaqing Emperor of the Qing Dynasty(1802—1903):Analysis Based on the Residence Recorded by Books ofJinshiTóngNiánLù

WANG Zhi-ming

(College of Marxism,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0433,China)

This paper analyzed the Jinshi’s residence,the family social standing of three generations,and times of metropolitan examination and so on,based on the records of 4250 Jinshi from the books ofJinshiTóngNiánLù after Jiaqing Emperor of the Qing Dynasty(1802—1903).The research show that the proportion of all the Jinshi who lived in city,in town and in village,are respectively 52.99%,8.12%,38.89%,much more who lived in provincial capital and big cities.It is also found that the Jinshi whose three generations without fame accounts for 15.40% and the family’s upward flow accounts for 66.15%.The family status of the Jinshi lived in city was a little higher than in country,and metropolitan examination times for lived in city were less.This shows tha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has a certain social mobility,but the residents who lived in the country have less opportunity for upward.

Qing Dynasty;Jinshi;family social standing;social mobility;difference between city and country

K252

A

1005-605X(2017)04-0033-08

王志明(1964- ),男,安徽枞阳人,上海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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