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
2017-08-07朱伟
□朱伟
苏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
□朱伟
苏童,原名童忠贵,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园艺》、《红粉》、《妻妾成群》、《河岸》、《碧奴》和《黄雀记》等。
本文的作者朱伟是一名资深媒体人,推出过刘索拉、阿城、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等一大批作家。
1988年,苏童在《收获》上发表了《罂粟之家》,这是他很重要的一个中篇。
地主刘老侠有着很强的性能力,却生不出一个像样的儿子,五个儿子,前四个都“像鱼似的没有腿和手臂”,第五个则是一个白痴。刘老侠生不出一个像样的儿子,是因为他接管了父亲刘老太爷的姨太太翠花花,这个翠花花还是他弟弟刘老信最先看上的一个妓女。小说一开始,刘老侠终于有了一个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儿子刘沉草,但他是翠花花与长工陈茂生的。刘沉草从县里的中学毕业后,回到家中,半年就引来了土匪姜龙。姜龙是刘沉草过去读私塾时的同学,曾每天背着他去上学。1949年,曾和刘沉草一起打过网球的中学同学庐方带着工作队进了枫杨树,发动穷人斗争刘老侠。刘老侠把败家的原因全都推到了身上流的不是他们老刘家的血的刘沉草身上——血“杂”了,家也就败了。最后,刘沉草打死了他的生父陈茂,刘老侠杀死了翠花花,庐方镇压了刘沉草。可谓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在写完《罂粟之家》后,苏童就意识到枫杨树已被他用到了极致。于是,在接下来的《妻妾成群》中,他果断地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换成了陈家花园(这种花园,在南方小城里,是很多见的),叙述方式也改成了民国小说所惯用的按部就班,一开场就是一个清秀的女学生站在干净的秋阳下,完全没有了他之前那种厚重中还带着点迷茫的“莽苍苍”。深宅里几房太太为争宠而机关算尽,年轻少爷的归来,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都是旧小说里的桥段。《妻妾成群》便是借着这个框架,深入地追问了“女人是什么”,或者说“人是什么”。按照颂莲的说法,女人“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颂莲刚进陈家花园时,干净、鲜活,还带有一些小小的骄傲。陈家花园就像是一个坟墓,到处都弥散着阴气,这阴气不断地侵蚀着她的干净与鲜活,使她时时“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直到她木然地面对紫藤架下那口吞食了梅珊的枯井,。她懂得名分是她不能考虑的,所以她选择了退而求其次;她也会被欲望所牵制,“每逢阴雨,就会想念床笫之事”;她也深知陈佐千对她意味着什么,同时知晓自己不过是陈佐千豢养的一只猫,“想霸道也霸道不起”……
如此细腻的情态,被苏童表现得极有张力。1989年,我在《读书》上开“最新小说一瞥”专栏,还记得我在评论苏童的这个中篇时是这样说的:这篇小说的支架是由颂莲的魅力支撑的,苏童写了这样一个鲜亮生命在这深宅里无奈地被侵蚀、萎黄却不飘零的枯槁史。
《妻妾成群》是苏童写得最好的一个中篇。后来,张艺谋把它拍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大红灯笼高高挂》无疑扩展了苏童的影响力,可惜观众只记住了“一院点灯”、“二院点灯”,而忘记了颂莲曾经的干净与鲜活。
《妻妾成群》后,苏童又写了三个中篇——《妇女生活》、《红粉》和《另一种妇女生活》。
《妇女生活》写的是一个三代女人的“一步错,步步错”的故事。娴本已靠上了孟老板,当上了一线电影明星。但因为怕痛,拒绝流产,被孟老板甩了,重又变得一无所有,却生下了芝。芝在母亲的呵斥声中长大,为脱离母亲,她匆忙嫁给了工人家庭出身的邹杰。后因查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患上了抑郁症。后来,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婴,也就是箫。箫在这个畸形家庭长到14岁,就被邹给糟蹋了。邹丑事败露,就卧轨自杀了。箫16岁下了乡。后来,又以使自己患上关节炎的方式回了城,在一家菜场中卖猪肉。此时的萧已变成了一个精于算计的小市民。她把母亲芝送进了精神病院,又与小杜结了婚,但当她怀孕后,小杜就有了外遇……无论是在娴与孟老板,芝与邹杰,还是箫与小杜的关系中,女人总是被动的一方。在箫与小杜酝酿离婚时,箫突然有了要男人为女人死的决心,于是,便将一把杀猪刀带回了家。但在最后关头,孩子降生,箫还是没能杀得了小杜。新生儿代表着下一代,在苏童看来,这样的妇女生活还会延续下去……
《红粉》比《妇女生活》写得更冷静。《红粉》以解放初期妓女改造运动为背景,写了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小萼是一个妓女,她干这行,就是因为怕吃苦。劳动营快要结束时,劳动营的干部让她选工作,她说:“哪家活轻,我就去哪家。”小萼过惯了靠男人吃饭的日子,自然一遇见原来的花花公子老浦,就要吃西餐。新社会没收了老浦的家产,没钱了,他还死要面子。两人组成家庭后,老浦只能舍了性命,靠贪污公款来满足小萼的种种过分的要求。秋仪是真爱老浦的,但她恨老浦没出息,脾气还刚硬。最后,小萼生下了老浦的儿子,老浦却因贪污公款东窗事发而被枪决了。秋仪后来嫁给弄堂里鸡胸驼背的冯老五。小萼在老浦死后,又跟着一个北方的男人走了,而把孩子留给了秋仪。老浦给儿子起名“悲夫”,上学后,老师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叫“冯新华”。小说的结尾,冯新华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空铁盒,在玩的时候,被秋仪看到,要过来锁到了柜子里。冯新华跟在她后面问道:“妈妈,那是什么东西?”秋仪回过头来,神情凄恻地说道:“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所有想说的话都在故事里,无须添加任何佐料,这才是最干净的小说。李少红后来把它拍成了电影,台词基本都是小说里的,但小说里秋仪、老浦和小萼的味道,却不是王姬、王志文、何赛飞所能演出来的。
《另一种妇女生活》写了住在香椿树街一栋小木楼里的五个女人,楼下住的是三个店员,楼上住的是两个小姐。楼下的三个女人在一起整天就是勾心斗角,争风吃醋,还有打情骂俏和捉奸。楼上的两姐妹则二三十年一直把自己凝固在刺绣里,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幅褪了色的老照片。楼上楼下,原本是两个平行的世界。住在楼下的店长顾雅仙求住楼上的妹妹简少芬给她绣一对枕套,并一步一步的把她引下了楼。小说的最后,妹妹简少芬因为有了喜欢的男人,决定搬走。姐姐简少贞则以一种十分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用绣花针一下一下地扎破了自己动脉,然后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等血流光。妹妹简少芬则变成了和楼下一样的女人,会用生殖器骂姐姐:“死也不肯好好地死,死了还要拖累别人。”
之后,苏童又写了《米》,这是他的第一个长篇。故事是这样的:五龙原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家乡枫杨树发了洪水,他逃荒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在这里遇到很多的恶人,最后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恶人。小说结尾,垂死的五龙包了一个车皮,装了满满一车皮的大米要回枫杨树。临死前,他对二儿子柴生说,我的脚趾是不全的,两只眼睛是瞎的,胸腹也都已被掏空了,就只剩下这一口金牙了。结果柴生将他最后的金牙也都给拔了下来。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他的这个小说,因为里面写的都是人性的溃烂,凝结着太多残暴的恶痂。
随后,苏童又写了《我的帝王生涯》和《城北地带》。在这个时间段,苏童写得实在是太顺了。
关于这两篇小说,我以为真正写得好的是《城北地带》。故事的发生在“文革”中期,地点是香椿树街。“文革”开始时,苏童才4岁。(未完待续)
据《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