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的诗
2017-08-07宋琳
宋 琳
宋琳的诗
宋 琳
车过田纳西
我知道那只坛子就在某一座旋转的山峰之巅,
它强烈的存在吸引着我的目光向高处搜寻。
突 降的冰雹中,道路,山峦,可见的一切似乎荡然无存,
但 那乌有的器皿,无始无终,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打破。
阮籍来信
不彻底是我的护身符,因为我厌烦。
瞧我每天与之周旋的都是什么样的物类?
剑,不祥的宝贝,倚在天外,就让它倚着吧。
谁若比我更矛盾,谁就配得上与我对刺。
君子远庖厨?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厨房。
我吃着,喝着,苟活着,时不时玩着
佯醉的把戏,抱住酒这个人间最美的尤物。
我好色,但觊觎邻人的美妇让我齿寒。
虱子愿意呆在我的裈中就让它呆着好了,
我的躯壳不也一样,曳尾在泞溺的世界里。
小东西总是让我着迷,何况嵇康死后
宇宙自身也在迅速缩小。从桑树飞向榆树,
我爱庄周,但黄鹄飞得太高,不适合于我,
在这个逼仄的时代,我的形象就是尺蠖。
从苏门山归来,孙登的长啸萦回在耳际,
我大概成不了仙,把自己埋进诗里却难说。
也请你别再提什么五石散的妙用吧!
昨夜,我梦见与一只猩红的长臂猿搏斗,
我输了,冒汗,被压得喘不过气。吉乎?凶乎?
果然他又来了,那虚伪的同行,佞幸的侦探。
我只能收拾起坏心情,将青白眼转动。
禅修课
关于神秘,我们谈论得已经够多的了,
上帝也一样,拒绝露面。我们知道
他看着我们而不想被看见,这就是全部的奇迹。
那么,把试探留给疑心重的魔鬼去进行吧,
让我们转向内观,静坐,闭上眼睛,
看看在我们的内部发生了什么。
“黑暗,如照相机的黑盒子,镜头坏了。”
“在一间断电的屋子里,有人在哭泣。”
“我的身体失去了边界,与更大的黑暗
结合到了一起,我下沉,直到最深的海底。”
“我放开自己任其飞升,感觉自己
仿佛列子,已经能够驾驭风。”
“起初我以为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光,
但如此强烈的火柱向我投来。我躲避着,
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我变成了一股青烟。”
“有一瞬间,我回忆起了一生,
仿佛乘上光年的列车,但我多希望它停下来,
我儿子还在等着他的生日蛋糕呢。”
这些都是中阴状态,发生在每时每刻。
但我们一再地错过,总是眼巴巴地向外看,
以为快递员正送来上帝的邮包。
虚弱,失眠,哭穷途而返的岂止我一人?
别再相信那些关于风度的传言了!我憋得很,
只想在野外独自呆着,解小便,透一口气。
二十七年——给LM
你站在机场出口处一辆汽车前,
手捧鲜花,散乱的目光在眼镜片
后面裹着一层流亡的雾。
流亡这个词是可谈论的吗?
巴黎,你临时寓所的窗外,
梧桐树的叶子曾经浸透过夜色,
街灯曾经温柔地洒向电话亭,
我们一共几个?挤进窄窄的电梯。
在赛波斯多博尔街的咖啡馆里,
哈着寒气,为一本自印刊物
说啊说啊,直到你发了疯。
没人知道你曾去过什么地方,
在哪条隧道,哪个公园的长凳上
熬过了又一夜。你来敲我的门,
头发粘在脑门上,一只眼红肿
如灯笼。我知道你撒了谎,
你要面子。“毕竟我还是个诗人哪!”
你冲我吼叫,而且我认为你有种,
有理由炸掉那栋报馆大楼,
时代对你的伤害大于你的。
我听说你拒绝在一份文件上签字,
笔,你用它扔掉了良心的债务。
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回家了,
又黑又瘦像被遣返的海外劳工。
头发梳过了,衣服还算体面,
你的疲惫中为何带着几分狡黠?
那束百合花是否使你想起出走的女友
头上的铃兰花,以及纵火中毁掉的
你们短暂而苦涩的邂逅?
现在你孑然一身,并没有一个家在等着你。
昔日的朋友们将在周末聚餐中读你那
仿佛啄木鸟啄过的信,并拼凑出大意:
这里有敌情,这里需要救援。
与赫拉克利特谈灵魂
我听说有十种以上的学说试图论证
它的存在,但都止于神秘,不可知。
一定是逻各斯使你断定,每一物都充满了灵魂。
你的感叹却自相矛盾:走尽世间每一条路,
也找不到它的边界。那么它是否藏在大气
或暗物质里?在我们爱恨交织的易朽的体内
哪里是它的位置?倘若它像蜘蛛,
在那网状结构的中心,哪里有疼痛
它就在哪里出现,那么意识又是什么?
抑或它仅仅等同于混沌的无意识,
为权力意志和原始欲望所支配?
它有形状和重量吗?当你说“灵魂
在地狱里嗅着”时,我发现你动用了隐喻。
在这里,我们接近了问题的本质:
如何言说不可言说者?一如嗅着地狱
而不被地狱的恶臭熏倒。但那鼻子
不该是你单向度地安在灵魂上的器官,
因为在对应宇宙里,在时间的皱褶中,
尤其在如今这个颠倒的时代,恰恰是地狱
在到处嗅着我们身上死亡的气味。
是的,“灵魂的根源是那么深!”我重复着
你的感叹,并不知道在你停下的地方,
用什么去探测它的深度。倘若生命诞生于它
又以它为归宿,并且欢乐是它的属性,
那么你赞美的一团活火将与它合一,
为何痛苦总是更持久,更有力地存在?
它燃烧着,除了毁灭什么也不要。
告诉我,伟大的隐居者,身上涂满牛粪的
预言家,当水肿病使你受苦,你是否
用哑谜呼唤过逻各斯那统治一切的药剂师,
吸干你体内的洪水,并按照你的意愿,
使灵魂纯净,干燥,如无人到过的沙漠?
绿孔雀
不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开屏的
贵妇般的蓝孔雀,不是时髦的宝石蓝,
而是祖母绿的波浪
泼溅在你们光滑的羽衣上。
还剩下几只?在地球上,在云南。
这寥若星辰的华丽家族,
恐龙的表亲,凤凰的姐妹,
移动在春日傍晚的河滩。
两侧是季节性雨林的包厢,
曾经多么富足,部落的庆典,
集体的求欢。彩翼在身后缓缓打开,
绕着爱人旋转,波动,震颤。
直到一个卵形的太阳
睡在苏铁的伞骨撑开的帐篷里。
你们的脖子摩挲又摩挲,小小的脑袋
摇晃,如拨浪鼓,甩出雨珠。
天生的仙禽,生物链中
最脆弱,最不苟且偷生的一环,
当你们沿河滩奔跑,从嘎洒江、
绿汁江和石羊江,向着上游。
没人告诉你们为何河床干涸,
石雨往下落,而不是油亮的水滴。
你们盲目地奔跑着,寻觅着,
喉咙干燥,但每根羽毛都在尖叫。
台风尼伯特
愤怒,种公牛般
在越拉越紧的绳套上充血。
又一次,喘着粗气的大海
像一架钢琴,拆散在它的脚下。
鱼群,从飞刀手那里呼啸而来,
在我们身上收割死亡。
那棵备受折磨的棕榈树疯了,
知了的缝纫机
仍在不停地踩踏。
“如果我知道庄子怎样听风,
我就能稳坐波心,
把大气洋流绕在食指上。”
但分岔的盘山路,
只有铁角蕨备好了帐篷,
从高音喇叭嘴里,影子直升机又投下来
可供充饥的苦胆。
“什么卡在了网眼里?”
“声音,颅骨碎裂的声音。”
夜的护身符盖在某人的坟冢,
而黎明将他的头和脚暴露在光中,
不带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