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红楼
2017-08-04高研
高研
如不写《红楼》,他倒也省了“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功夫。若是用这十年为商为贾,或许早发了财,何必潦倒一生。如没有《红楼》,世人也不会堕入“痴缠疯魔”,我更是方便——考试不要求,也免得下大力气去背诵那些生涩的题目。
只是他的一生中,会少了这样一个裹挟着呛辣酒味的十年;只是世人的茶余饭后,会少了一些夹杂着叹息的谈资;只是一代又一代,总会出现几个痴人,稚眸清亮又或是老眼浑浊,希冀红楼梦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这词用在我与《红楼》的关系上,虽有些勉强生硬,但到底意趣相投。
年少读《红楼》,目的倒是单纯,只想着我倒要看看,古来今往都称赞的大手笔,何以在四大名著中占有一席之地。许是自己才学疏浅,再加上心浮气躁,虽磕绊读完,却无半点感触。鲍参军有一句“心非木石岂无感”,我倒真是“吞声踯躅言不出”了。
那时的自己明明连人物关系都理不顺畅,却逞强与他人聊《红楼》。听得谁说喜欢黛玉,我偏袒护宝钗,并用“矫情、敏感”等罪名将可怜的颦颦批倒在地。现在想想,当初那些“无知者无畏”的诳语,当真贻笑大方。
其实无论是黛玉还是宝钗,各有各的娇俏可爱,何必比较,何必一捧一踩?
后来年岁稍长,再读《红楼》。相较于年少的自己,好歹有了几年积淀,读起来确实轻巧许多。可高中时间紧迫,虽未磕绊,但着实“速食”——诗词全然舍弃,甚至连中秋的行酒令也统统跳过,只是一味地强记诸如“某某判词对应某某人物”、“某某人物住在某某建筑”这般无趣的题目。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方岳这句的真意我竟从“望细品《红楼》而不得”一例中参透出了。
但即已不称意,叹罢方岳,我也该学那散发弄舟的李太白。
上了大学,可谓峰回路转。我终于得了空闲,像是赴某次约定似的,我开始三读《红楼》。
不眠不休,整整二十三天。到底赴了一场迟到多年的约。
匆匆奔到海棠树下,棋案上的烛不知哭了几个冬夏,枝头的花不知落了几个春秋。虽然那人的眉间透着藏不住的疲惫,但依旧白衣翩翩,极尽风流。
见到我,他面上并无波澜,眸中却碎坠了珠玉。没有客套的寒暄,许是生着闷气,他竟直直地抛来一句:
“喝茶又或是酒?”
酒罢,开始走棋。前两次虽是浅探,但我已深知他棋艺精湛。我丝毫不敢大意,小心谋划,步步为营。见我如此拘谨,他倒先笑了:
“这棋的路子你已经很熟了,用不着如此这般。
古来今往,多少人找我下棋,都是和你一样心事重重。好好的棋局全被糟蹋了。你这次来,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落子的手一顿,有些犹豫,“我想再从头听你讲一遍这故事。”
“你倒是贪心。”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没有拒絕。
从英莲走失开始讲起,一直到他记忆的终点,仍旧回到香菱。他敲敲脑袋,再也记不起后面的情节,一副孩子气的懊丧模样。
“由香菱起,由香菱终,倒也算个完整轮回。”
他看了我一眼,兀自地喝着酒。半晌,只抛来一句:
“你该回去了,”他顿了顿“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红楼再美只是梦。他是造梦者,怎会不知这梦的精致瑰丽足以让人乐不思蜀。
“你可以做梦,但不能沉沦于梦。回去之后,好好沉淀,终有一日,你一人便可解梦。”我走之前,他如是说。头也不抬,唯有海棠花落满了棋盘。
我好似更糊涂了,又好似有些通透了。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若无那十年,他终究成不了他;若不是在十九岁这年第三次读《红楼》,我也不是完整的我了。
“还有第四次吗?”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这是个太深奥的问题,我到底没想出答案。
从《红楼》中抬起头,望了望天边那颗似乎能指引我前行的、白光灼灼的星,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低下了头。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