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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苦思甜

2017-08-04夏安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方鸿渐外公小时候

夏安

外公是孤儿,少年丧母,吃过不少苦。因为岁月的距离,苦难中往往有喜剧的元素。他小时候下河游泳,我们当地叫“洗澡”,脱光了跳河里,洗完穿上衣服,回家他妈妈就不知道他下河洗过澡,也不会数落他了。后来妈妈没了,他想怎么洗怎么洗。站在桥上往下跳,玩危险的“背摔”,小伙伴都没有他玩得这么好。没有妈妈管的日子,练出了称霸武林的水性。

解放后他到云贵一带修铁路,和同事勘察路线在树林里迷了路。饿得要命,找到一间草屋,屋里只有个老太太。外公他们问她要点吃的,她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快病死了,哪来吃的给你们?外公说:“你病了?太巧了。我是医生啊,我有药。”他翻出几颗阿司匹林给老太太,老太太吃下去立即药到病除,欢欢喜喜地给他们煮了一锅粥,他们靠着这锅粥的力量走出了丛林。

我爸出身比我外公还苦,但是很少听他忆苦。大概从小苦到大的人,身在其中而不知其味,没有对比就谈不上什么是苦什么是甜。他吃过的苦我都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我妈说他上高中还是打赤脚,走几里地山路到学校上学。祖父去世得早,家里孩子又多,那时候农村养孩子不比养猪上心——猪还可以卖呢。学校的女同学看他成绩好、聪明,偷偷喜欢他,往他抽屉里塞馒头。大学时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同学们都说很震撼,我心想,孙少平吃的这点苦算啥,还不如我爸呢。

去年回国和老同学聚会。老同学的妈妈是父亲当年的老同学,跟我说起我父亲。初中的时候看他穿了件白衬衫,从来没见他穿过这么好的衣服,问他:“哟,你家那么有钱啊?”我父亲得意地跟她说:“我帮人砸石头挣的。”她说:“你个子这么小还能砸石头?”我父亲说:“我个子小就砸小石头啊。”

我听完哭了,眼前一下子浮现起一幅画面——白花花的太阳下,衣衫褴褛个头小小的孩子,在马路旁边举着榔头一下又一下地砸石头。尘土纷纷,几乎遮蔽他的身影。别人告诉我的别人的苦难,我从来没经历过,甚至没想象过,却让我特别心疼。

我也喜欢听我妈忆苦,纯粹的,不带抱怨的忆苦。她小时候和父母兄弟姐妹抱成一团,对抗饥饿、贫穷、愚昧,我听过很多很多次,每次听都觉得很动人。可是当她的忆苦从过去延伸到现在,总也不思甜,再加上她成年后的苦很多都和我小时候的拖累以及现在的忤逆有关,我难免心虚。心里总会不耐烦地想,忆苦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思甜吗?亦舒说,最美的美女是美而不自知的。我觉得最动人的苦难可能也是不自知的。诉苦一旦变成了抱怨,过去吃过的苦成了现在和未来的资本,有目的的苦,就显得没那么纯粹了。

前些年在国内坐动车,车厢里有位上海大姐,跟我们讲她插队的时候吃了多少苦。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她说:“去年我带我女儿去我插队那个地方看,跟她说妈妈那时候多苦。我女儿哭了,回来说妈妈吃过那么多的苦,以后再也不会不听妈妈的话了。”我觉得妈妈吃过苦和听妈妈的话之间的逻辑关系非常可疑。忆苦思甜这种事,一旦借题发挥,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有了孩子以后常常有人跟我说,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有,我们小时候什么都没有。这也算一种忆苦思甜吧,我喜欢。可是对方话锋一转,说:你给他买这么多书啊玩具的干嘛?我们小时候没有这些不也好好长大了。这时候我就忍不住有点恼怒了,粗暴地想怎么不说原始人还用树叶擦便便呢?怀旧这种事,就好像方鸿渐的老爹告诫方鸿渐:“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过去的苦也好,甜也好,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追思一下是难免的,真的要吹起复古风来,就有点矫揉造作了。

有个喜欢旅游的朋友说:“我一不怕苦,二不怕脏,只有一点点怕死,所以哪儿都能去玩。”我回顾一下自己:怕苦,怕脏,极度怕死,难怪这么宅。不知道哪本小说上看到过,说中国小户人家的老小是最娇气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平头百姓没有什么重大使命,家里大事有父母顶着,父母的期望有兄姐顶着,老幺唯一需要掌握的生存技能就是撒娇。大学的时候我在浦口姐姐在南京市区,我周末坐班车去看她。路上晕车,回来又错过了班车,她没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跟我说了个站名让我自己去等。我路痴,问了半天才找到公共汽车站,汗流浃背,想着一片真情被没心没肺的老姐辜负,冷落,孤苦难当,在站牌下迎风流泪。这算我大学时代记忆最深刻的苦了吧。

养孩子算是个分水岭,我吃苦的能力嗖嗖上涨,却很少忆苦思甜。去年带孩子去峨眉山玩,不是毒日头就是毒日头加山雨,还有成群的蚊子。山路起起落落,一线天有条湍急的小河,没有桥,游客们排队等着从河水中央的石头趟过去。我和孩子都穿着运动鞋,我央求排我前面的一位大哥(其实人家比我年轻):“这位叔叔一会儿能不能把我们这个小朋友扶过去。”大哥很尽责,不由分说地就把娃橫着抱了过去。娃不懂我的运筹帷幄,被糊里糊涂地抱过去以后才说:“妈妈我自己能走啊,我就想在河里走。”回到成都以后,华灯初上,大巴把我们扔在马路牙子上就走了。我问娃咱们打车还是坐地铁。娃问打车多少钱坐地铁多少钱。我说一个几十块另一个十几块。当时我们已经精疲力尽,衣服鞋袜都被雨水淋得透湿,又被太阳烤干,又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干的各种循环。娃坚毅地说:“坐地铁。”地铁上娃抱着我的大背包,困得直晃脑袋。我站在他身边,觉得幸福而感动。劳累,不适,可是没有觉得苦,哪怕有那么一点点辛苦,也苦中带甜,非常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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