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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盛放不苟活

2017-08-01金融言行执行主编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绒花男同学同学

原《金融言行》执行主编 薛谷香

无盛放不苟活

原《金融言行》执行主编 薛谷香

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业的价值高于对年轻和美丽的追求。

她不知道没有了自己对自己认定的美丽还怎么活下去。

但是她得了乳腺癌,于是她选择以自己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她叫江瑜晴,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闺密。说好等我退休后有时间和我一起乘游轮环游世界,但终究没有兑现诺言。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必须习惯,我和她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事实,然后把我们曾在同一个世界漫长岁月中凝结的友谊珍藏于心,变成温暖的记忆。

我必须释然,她有理由替自己作出选择。恰如海子所说:“我们最终都要远行,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别”。她是让自己的灵魂去远行了。

1979年9月初,三十八年前的开学季。

江瑜晴初次进入我的眼帘,我们住同一个宿舍,她比我先到宿舍,长得娇小白皙,很利索地撑着蚊帐,见到我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当时宿舍一共住6个人,2人来自山西,一开始可能连听懂上海话都有难度,自然同进同出;4人是上海的,其中2人自来熟,旋即同进同出,剩下孤独的我俩。谁料想随后老师把我们分在同一个学习小组,小组设在一个住着8位男生的宿舍,我们由开始结伴去小组学习,再到同上课、同吃饭、同自修,再到一起散步,一起躺在大草坪上依枕大地,拥抱苍穹。组织上的随机分配,成就了我们此后终身的友谊。

她比我大六岁,彼时她妙龄,我青涩,她此前还在工厂上过班。她爱打扮,即使那是一个朴素的年代,她也尽量锦衣于身,走起路来挺胸收腹,显得前凸后翘的,与她一起在宿舍、教室、图书馆和食堂来来往往,可以感受到看我们的目光是偏向她的,我感觉我像一片硕大的绿叶,而她像一朵娇小的红花,但这不妨碍我们的亲密无间。她热情,我淳朴,她娓娓道来,我且听且信:“谷香,你有点胖,应该减掉几斤”、“谷香你将来挣了工资,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要一直穿得这么土”、“谷香,谈恋爱要像安娜·卡列宁娜一样,不要像简·爱一样”、“谷香,你走路要挺胸,眼光要平视前方”云云。

毕业后二十周年聚会活动时我们住一个双人间时,瑜晴同学对我说:“谷香,没想到读大学时候我很江湖习气,你很书生意气,而现在你变得很江湖习气,我反而变得很书生意气。”二十年后的事情,先按下不表。

考上我们大学可能说明我们班同学都有不低的智商吧,瑜晴同学也不例外。她还是一门基础课的课代表,不仅这门课学得好,连带着把教这门课的男老师迷得五迷三道的,她经常私底下告诉我老师要和她约会的情节,使我觉得死守这个秘密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后来发现,同学们也都知道这事儿,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但智商及一门基础课远不等于专业造诣,“学海无涯”要“苦”作舟,我们的哲学专业很枯燥,而托举哲学的全部人文、艺术及自然科学底蕴淹没于浩繁卷帙之中,如果没有一点学习动力,“苦”这条小船,很容易被自己的其他欲念所倾覆,渡不过“学海”的。我的读书动力有二:一是彼此恰逢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之初,各种思潮在禁锢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们涌来,太吸引我了,为了不至于在许多的讲座、文章和新书中有如行走迷宫,我必须装备自己的思维;二是当时我是应届生,班里的历届生大龄同学可谓人才济济,不乏“大院”弟子、“高知”弟子和工农兵学商中的佼佼者,比如我们一个学习小组的男同学,当我还在认真学习艾思奇和李达的教科书,他们的手上拿着的是《反杜林论》《纯粹理性批判》,差距立刻显示,我不甘心。后来有一次,我和瑜晴去小组学习,男同学讨论得很热烈,我欲参与其中,刚开口,一男同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和瑜晴一眼,说:“你们小女生,学什么哲学?别来凑热闹,一旁唱歌跳舞去吧。”

“瑜晴,我很难过,原来我们在男同学眼里连与他们一起讨论的资格都没有。”我在小组学习结束后的路上说。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让男同学死读书去吧。我们去唱歌跳舞也没有不好,那多开心!念哲学多枯燥,反正考试及格还是容易的。”她说。

“可我还是希望自己在男同学眼里是优秀的。”我有我的执著。

“这么和你说吧,‘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无才才可以显示男人有才,男人才可以亲近你,他们需要被仰视。”她开导我说。

“可我们为什么要为了满足他们被仰视的需求而放弃自己成为优秀的女性呢?”我说。

“优秀等于幸福吗?你以后嫁个优秀的男人就行了。我宁可要成为一个感性的女性,或者说,做一个性感的女人。女人应该像花一样,要让自己永远盛放”。她也有她的执著,但我也固执地认为,如果不具备优秀的才能,又拿什么去立足世界,争取幸福呢?

估计男同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像两颗种子一样,深深地在我和瑜晴同学的心里扎下了根。只不过我俩的心田仿佛是两块不同的土壤,最终培育出了全然不同的果实。

彼时大学开始盛行交谊舞,后又盛行迪斯科。瑜晴同学很快学会,并为之着迷,有时候一整晚上的自习时间她都去跳舞,我们渐渐各行其事,有时候一个宿舍的女同学都自习回来了,独不见瑜晴,问之,她一概一脸春风地回答:“跳舞去了。”偶然又悄悄告诉我,她是约会去了,不过不是和那个男老师。

除了跳舞与约会,她的歌也唱得挺好,当时有部电影《小花》,里面有两首插曲她唱得声情并茂,“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只不过流露出来的眼神分明不是找亲人,而是渴望爱情。

“世上有朵英雄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花载亲人上高山,顶天立地迎彩霞。啊,绒花,绒花,一路芬芳满山崖。”瑜晴唱得太好了,以至于“啊,绒花,绒花”的旋律一直在我耳畔萦绕,为此我还去图书馆查了绒花的资料。得悉绒花又名合欢花,花语很美,是夫妻恩爱的意思,花的药用价值仿佛可以治抑郁,但关于绒花的传说很凄美,不忍心记录。只是对歌词心存逻辑疑问,花瓣如绒毛的花能顶天立地吗?是否勉为其难?是否过于自恋?

旋即我们大学毕业。瑜晴和我分别被分配到上海和杭州某系统的干部管理学院当老师。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其间我们居然杳无音信。于我,是一进入社会的迷茫,继而一方面是职业倒逼重建知识结构的压力,一方面是没有如愿变优秀的沮丧,我刻意淡出同学们的视线。继而是太多太多的繁忙,社会在经济腾飞的热潮中呈现出空前的活力,我的生命张力也向四面八方涌流。

我们的重逢已是全班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时,我们同住一个标间。自然先说结婚生子的情况,她的先生和儿子在她口中是她的两位情人。她对家庭十分满意,这点我们相似。

她衣着除了依旧花俏以外,显然流于中低端消费,好在看起来身材确实苗条,也确实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令我诧异的是瑜晴同学的生命张力几乎只朝向一个方向:驻颜。用她自己的话是,“年轻美丽是我一辈子的事业”。此后乃至多年以后,她和我聊天的全部兴奋点都是这项“事业”。她说她每天花两个小时锻炼身体,而且还有自己的许多“小发明”,比如,跑步的时候用腹带绑在腰部,为了使腰身更细,在室内做其他运动的时候用头巾在下巴和头顶绕一圈扎起来;为了防止长法令纹,她还要“和家族的肥胖基因作斗争”,对自己进行严苛的节食。我听了目瞪口呆。

平心而论,她说的所谓“现在你变得很江湖习气,我反而变得很书生意气”,于我于她,都不够贴切,多年来我虽然奔波于江湖或庙堂,但丝毫不敢懈怠看书学习。而她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都用在驻颜,收获就不会在书卷。她的专业水准几乎只停留在吃本科的老本,更新甚少,拓展更少。

她也以“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为前提,眉飞色舞地告诉了我她经年来那些招蜂引蝶的故事,当然,都只是些许花絮,“远没有达到擦出火花的程度,在我眼里,还是我家先生最帅。人家说他比王心刚和达式常都帅”。

她也继续一展歌喉,“啊,绒花,绒花,一路芬芳满山崖”。

她自恋依旧。

又是十年过去了。

我们重逢于毕业三十周年的同学聚会。我们当然还住一个标间。

瑜晴已经退休了。她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年轻美丽事业”:“现在比过去有更多的时间锻炼身体了,我现在还学声乐,学拉丁舞,参加模特培训班,还给人家上礼仪课,生活特别充实……”她约我等我退休后有空和她一起坐游轮环游世界,“淡季出行性价比高得多,我们一起拗造型拍照,一起看风景”。我欣然同意。

她身材依旧苗条,容颜还算清丽。但是,怎么说呢?这个年龄的女人该是以气质取胜了,而一个人的气质里,真的沉淀了她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家庭的财富、交际的圈子乃至灵魂的境界和信仰的高度,她的气质略显苍白了,少了几许我在其他女同学身上读到的达观和安详。而且与其说她驻颜有术,不如说她化妆浓郁。一眼望去,法令纹明晃晃得刻出了脸庞下部松弛的三角区,我便知她连日常去美容院做护理都是欠缺的,更何况当今高科技美容手段那么成熟,若真要有年轻美丽的效果,何须自己闭门造车搞“小发明”呢?人民币都可以帮你搞定了。

我诧异地发现瑜晴的自恋已经达到了自欺欺人的程度。比如她高扬自己买东西的“性价比”,把她从某宝上网购的服饰和皮包,说成是比我和其他女同学的品牌服饰和品牌皮包更有品位。我无语。

甚至,当受邀去我们同一小组男同学的海滨度假别墅小坐后,她悄悄地跟我说:“别看他又是住家别墅,又是度假别墅,但是他身体那么差。别看你们一个一个同学都买了大房子,但是你们夫妻感情又怎么样呢?我统统不和你们攀比,只要我们夫妻和睦,我自己身体好,显得比你们都年轻美丽,就比你们都幸福。”我很无语。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活动结束那个晚上我送别她的情景。那天因为吃完晚饭已经比较晚了,我决定次日再返回杭州,于是在我们大学的宾馆住下了,她又去宾馆坐了一会,大谈她的驻颜心得,方兴未艾。然后我送她坐车回家,那晚风很大、很凉,她又穿得很单薄,其间来了无数辆空的出租车,她都不坐,一直交叉手臂抱紧自己在风口里等公交车,我真的很心痛她,此时难道公交车的性价比真的比出租车高吗?我们都一把年纪了,真的需要那么苛刻自己吗?

我们后来又一起在南通和杭州小聚,我和瑜晴还是同屋而塌。

当同学们推杯换盏的时候,瑜晴很自律;当同学们侃侃而谈的时候,瑜晴很安静;而当同学们去K歌的时候,瑜晴就成了麦霸,她的歌声依旧充满魅力。小聚之后当同学们在朋友圈里纷纷晒出了各自镜头中的山水人文风情,瑜晴也不例外,只不过山水是背景,主角永远是她自己,而且是P成有如花季的模样。

我们都老了,唯有她自认为自己永远不老,永远冻龄于盛放的花季。我就不懂了,这样真的有幸福感吗?但是她一定觉得有。

去年6月,她查出患浸润性乳腺癌。她坚持选择保乳,同时又为这种选择忐忑不安,随即便是需要接受放化疗。我心痛之极,却一筹莫展,我想去上海看她,被她制止,她说她不愿意以病态示人。只能和她说,我可以随时接她的电话,也可以随时去看她。她有时半夜来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又是几天不见微信上发一个字,置我的问候于不顾。

到了8月,我顶着难耐的高温去上海。坐上高铁后给她发了微信:“我已经来上海了。如果你愿意接见我,我就来你家看你;如果你不想见,我也表示理解。”她回复:“突然很想见你。也顾不得自己的病态了。本来不好意思让你来我们蜗居,但我家先生不放心我外出。我们也没有心思请你吃饭,你晚饭后来我家,我以后康复了一定弥补。”

她的家是一梯四户的小户型,南北两室,中间是开放式厨房和卫生间,收拾得十分干净。她也打扮得十分得体,还戴着假发套,棕色短碎发,化了妆。倒是我素面朝天。

她说她不想做放化疗了,也不想等到放化疗或者等到真的要切掉乳房后变丑。她说想自杀,但试验了多种方式觉得都很痛苦。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呢?这么点事情自杀?自杀很痛苦,死掉会很丑!乳腺癌又不致命的,人家切掉乳房,做了放化疗之后照样是漂漂亮亮的,照样有长寿的。我们不是还要一起环游世界吗?我全程给你一个人拍照,美翻你。”她先生在一旁附和我:“就是就是。乳腺癌又不会死人,我们老夫老妻还是一起相伴过下去。”

她说:“你才老呢,我又不老。”又说:“如果我死了,你再找一个不要那么作的女人当老伴,不漂亮也不要紧。”她先生说:“你不作就行,你变丑也没关系。”她说:“不行!”

我还看见了写着她名字的抗抑郁药物。

一个陌生的上海手机给我打来了电话,原来是瑜晴的先生打来的。他说瑜晴还是走了,趁他去买菜的工夫,他很自责……

我赶去送她最后一程。班里许多同学也一起去了。

她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和睡着一样。

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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