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诵先：从银行家到“章草王”

2017-08-01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俞栋

郑诵先：从银行家到“章草王”

中国工商银行浙江分行俞栋

郑诵先著《各种书体源流浅说》

章草源于汉代，是“今草”的前身。由于其从隶书草化而来，故用笔仍然多沿袭隶书，常体现在横画之末，依然上挑，纯留隶法，虽字字独立，但每字笔画之间，却加进了飞丝萦带，圆转如圜，形成了章草独特的“笔有方圆，法兼使转，横画有波折，且简率连笔”的笔法和“字字有区别、字字不相连，字体有则、省便有源，草体而楷写”的总体特征。从流传至今的章草作品来看，多为长篇多字，如西晋索靖的《月仪帖》《出师颂》和三国时期吴国皇象的《急就章》（松江本）就是标准的章草，其也是众多章草学习者入门临习的“法帖”。隋唐以后，章草几乎无人书写，至元赵孟頫、邓文原等诸家偶有涉猎，到了明朝宋克重书的《急就章》补齐了皇象遗帖阙失，可惜自祝允明之后写章草者甚为稀少，渐趋式微。近代章草成就突出者则数有“南王北郑”之誉的王蘧常1王蘧常（1900—1989），中国哲学史家、历史学家、著名书法家。字瑗仲，号明两，别号涤如、甪里翁、玉树堂主、欣欣老人。浙江嘉兴人。其父王钧畇为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举人，工书法，博学。蘧常幼年受父影响，七岁时能作诗。早年曾从师沈曾植治学。1920年入无锡国学专修馆。1927年去上海先后执教于光华、大夏、复旦、交通等大学。晚年致力于书法，精心研究汉简，欲化汉简、汉帛、汉陶于一冶，拓展了章草之领域。其书法作品在日本享誉极高，人称“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曾任上海交通大学、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教授，文史哲艺俱通，著作宏富。和郑诵先二位先生。但今天很多人说起郑诵先，只知其为当代杰出的书法家，而不知其还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政治家、银行家。

郑诵先(1892—1976年)，原名世芬，字诵先，号研斋，别号勉堪，晚年以字行，四川富顺人，曾任张学良将军秘书，精文史，擅诗文，工书法，系新中国书法艺术事业的开拓者。其章草集汉隶二爨2爨[cuàn]碑又称“二爨”，为“南碑瑰宝”，是指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爨龙颜碑》和《爨宝子碑》。于一体，“随手落笔，圆满天成”，独具深厚、苍茫、雄浑之特色，为北派章草的典范，素有“章草王”之美誉。其有《书法艺术和艺术性》《怎样学习书法》《各种书体原流浅说》《郑诵先书法选》及《郑诵先书法集》等著作流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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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天府之国中“书香之城”3四川富顺被誉为天府之国中的“书香之城”，在晋朝时期就因教育事业发达而素有“才俊蔚起，文物称最盛”之文化现象；至明朝，又因读书人考取举人、进士的名额居四川前茅而博得“才子甲西蜀”“富顺才子内江官”的声誉。的郑诵先，6岁就读私塾，学经史子集，习诗词书法；18岁后随父出川入穗，经广州育英中学入上海震旦学院4震旦大学（AuroraUniversity）原名震旦学院，1928年改称震旦大学，是天主教耶稣会在中国上海创办的教会大学，是中国近代著名高校，由中国神父马相伯于1903年2月27日，在徐家汇天文台旧址创办。“震旦”一词出自梵文，意即中国，在英语中，亦有黎明、曙光的含义。由此可见，马相伯将震旦学院喻作旭日东升，担负着以教育开启中国曙光的重任。1952年10月高校院系调整，震旦大学撤销，医学院和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同德医学院合于原址组建上海第二医学院；其余院系分别并入复旦大学、上海第一医学院、华东师范大学、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化工学院、华东政法学院、上海财政经济学院等高校；附属中学改为上海市向明中学。震旦大学原址现为重庆南路227号和280号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校舍。文科学习，因参加进步学生运动被勒令退学。此后，便在家自学，阅尽诗词歌赋，遍临传世碑帖，这段经历为其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和艺术功底。从其后来的人生经历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其一，从政生涯。1915年，22岁的郑诵先进入广东烟酒公卖局任科员，由于才华出众，工作勤奋，先后在广东官产处、广东省财政厅和全国烟酒事务署等地任职5先任秘书，不久便被增补为主事。。1927年张学良在北京设军团部，因仰慕其才学敦聘为秘书，1928年后随张赴沈阳。1929年，张学良挚友胡若愚出任青岛市市长后，获张同意聘其为青岛市市长秘书，1930年出任北平市政府秘书长，1933年转任河北省政府参议；1934年，张学良旧属王韬任天津市市长后，又“三顾茅庐”恭聘其出任天津市政府秘书长。1935年，随王卸任，其从此赋闲津门，结束了20年的政治生涯。其二，金融生涯。1937年，受天津大陆银行6大陆银行成立于1919年，由谈丹崖、许汉卿、万弼臣、曹心谷等人发起成立，总行设在天津，后于1942年迁至上海。原定银币200万元，后增至500万元，1946年在次增资为1000万元。1949年后增加资本至旧人民币3.54亿元。在天津、汉口、南京、青岛、杭州等地分设40余处分支机构。主要业务以组织存款和发放贷款为主，并办理信托、仓库等业务。1922年同盐业银行、金城银行和中南银行组成四行联合营业事务行，后又组成“四行准备库”和“四行储蓄会”，成为“北四行”成员之一。1949年后，银行先后通过"北五行"（即北四行及由北四行联营机构改组的联合银行）的“联管”和金融业全行业的公私合营，于1952年关闭。总经理许汉卿聘请，其又担任大陆银行总经理处秘书兼文书主任。1939年，从总经理处调大陆银行天津分行任副经理兼河东支行经理。1941年起，兼任天津银行公会秘书长。抗战胜利后，受天津银行、钱庄两大公会委托，其于1947年负责筹组天津证券交易所，正式开业后出任经理。1949年，调任大陆银行总经理处稽核。1950年又赴北京分行任职。1951年，大陆、金城、中南、盐业、联合等五家银行在京组成“公私合营五行联合总管理处”，聘任其为秘书处长。1953年北方五家银行与南方12银行合并为公私合营银行，聘其为研究室委员。不久，因年满60退休回津，清清白白地结束了15年的金融工作。其三，艺术生涯。退休后，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创作、研究和传播事业中去，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书法艺术振兴和发展有筚路蓝缕之功。

就其学书历程而言，诵先先生最初临写魏碑，而后精研章草，这与其自身儒雅、简约的生命状态相向生发，无我合一。其章草亦从索靖《出师颂》和《月仪帖》等经典入手，后对宋克推崇备至，勤临不辍，至衰年变法，将“二爨”笔意糅入章草，为明清以来日渐衰微的章草注入了新元素新活力，终于成为“集千载隶草大成，创一代章草新格”的巅峰人物。观先生作品，浑厚苍莽，大气磅礴，而又不失潇洒飞动，独具品味。从笔法来看，遒劲豪健，用笔敦实，裹锋秀气，通常一画起笔较重，中间丰实有力，捺脚至末端时，重按即轻轻露锋提起，运用圆润的似挑似顿的末尾，呈委婉波状之势，看似随手落笔，实则圆满天成。从结体来看，多取横势，圆劲而厚重，吸取了隶书的端庄整齐，而去其繁复的缺点，相比于今草更具古雅雄劲之趣，进一步体现了章草艺术的本质特点。在此，不得不提到当代另一位章草大家王蘧常，其所作章草笔法与结体多借鉴缪篆如蚓曲欹，虽富装饰性和形式感，但终失之于自然，故就气息与格调而言，笔者以为，诵先先生更胜一筹。从章法来看，传统章草字字独立，且多取内敛之势，而其章草却多处连绵，字势外拓，亦古亦今，十分和谐，具有鲜明的郑氏风貌。这不仅突破了章草自古以来字与字泾渭分明、互不连绵的“金科玉律”，而且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范式，他也因此成为当代书法史尤其是章草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

章草《卜算子·咏梅（毛泽东）》

章草《推陈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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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草《自题小相（鲁迅）》

更难能可贵的是，从先生存世作品的内容来看，由于受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影响，大多为毛泽东和鲁迅诗词。虽题材略显单一，但即使书写同样的内容，其在笔法、墨色和章法上亦能竭尽变化之能事，一作有一作之新貌，一时有一时之新意，绝无简单重复和雷同之感。启功先生评其章草曰：“并不故作转折藏锋，以逐方圆之态。而随手落笔，圆满天成，乃征于柳法之深造自得。非如世俗之习柳书者，直处如细干，转处如关节，必几番揉旋，以呈球状，观先生之融会贯通处，可悟善学古人之道，不在追逐斧凿毡蜡之痕迹也。”甚至称：“诵翁植基柳法，落笔自圆，以作章草，与西陲出土之古墨迹极相吻合。”笔者初闻，似有过誉之嫌，然细细品味，这应该是结合其对传统书法的继承、创新、普及和推广工作的贡献而得出的评语，实为中肯，不失公允。令诵先先生没想到的是，正是由于其和王蘧常先生在章草上的探索与成就如“酵面”一般，孕育并催生了近三十年来书坛持续不断的“章草热”。应该说，这也是二位前辈给当代书法史最大的贡献之一。

诵先先生不仅在书法实践尤其是章草的创新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还是我国新时期书法理论研究的“拓荒者”。针对当时群众学习书法热情高涨的情况，其为广大书法爱好者先后撰写了《怎样学习书法》《各种书体原流浅说》等书法专著，并编写了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等历代名家字帖，且在《光明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如《书法艺术和艺术性》等书论文章。这些著作、字帖和书论既对书法艺术的宣传普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活跃了书坛的学术氛围，奠定了新中国书法理论研究的基石。

章草《千字文》

章草《清平乐·会昌（毛泽东）》

行草《毛泽东诗句》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诵先先生不仅仅是书法大家，更是一位出色的书法活动家和书法教育家。1956年，其与张伯驹7张伯驹（1898—1982），原名张家骐，字家骐，号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项城人。中国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郭风惠8郭风惠（1898-1973），又名贵瑄，字麾霆，号堞庐、不息翁。河北河间人，中国近现代著名学者、诗人、教育家、书画艺术家、爱国民主人士。他是20世纪百年文化、教育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早年有“北方健者”之誉，是“北学”的领袖人物，于文学、历史、法学、哲学、美学及医学、军事、文字学、书画艺术等诸方面都有精深造诣，被称为“中国第一书法家”“书法入画最为成功者”“前后五百年，亦恐无敢与之争席者”。、陈云诰9陈云诰(1877—1965)，字紫纶，又字子纶、璜子，号蛰庐。直隶易州人。清光绪29年(1903)进士，癸卯科翰林，授翰林院编修。1951年受聘于中央文史研究馆，为首任馆员。北京市政协委员。工书法、文学、史学、诗词等项，尤擅书法。、萧劳10萧劳原名禀原，字仲美、重梅，别号萧斋、善忘翁。1896年生于河南浚县。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中央文史馆馆员。等共同发起并创建了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研究社——“北京书法研究社”。在任研究社秘书长期间，其亲力亲为，不仅筹办了多次展览和研讨活动，而且还组织中日两国优秀书法作品展，将中国书法艺术远播海外。1964年，他又与郭风惠、溥雪斋11爱新觉罗·溥伒（1893—1966），字雪斋、学斋，号松风主人。惇勤亲王奕誴（道光帝旻宁第五子）之孙、贝勒爱新觉罗·载瀛（奕誴第四子）长子。正蓝旗。封赏固山贝子爵。是道光帝的直系后人。近代书画家。能文善赋，长于书画，其山水、花鸟、人物、鞍马均具风采，兼善画兰，风神飘逸，在画坛上堪称一绝。等名家联袂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电视讲座，开启了我国电视书法讲座的先河，反响强烈，影响深远。晚年尽管其身体抱恙，仍热心接待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登门求教的书法爱好者，当今诸如麦华三12麦华三，男，汉族，广州市番禺区人。1961年执教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教育家。、李天马13李天马（1908—1990）现代书法家，别名千里，广东番禺（今属广州）人，书法家。和王学仲14王学仲（1925—2013），1925年生于山东滕州。书画家、教授。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曾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学术委员会主任，天津书法家协会主席。、刘炳森15刘炳森(1937—2005年)字树庵，号海村。曾任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日友好二十一世纪委员会委员等。其刘体隶书影响甚广。等书法名家都曾问教于其或师出其门。

但遗憾的是，也许“生不逢时”，由于当时艺术尚未商品化、市场化，所以艺术家大多是清贫的、孤独的，诵先先生亦不例外。尽管当时的生活也比较困难，但他撰写的《怎样学习书法》和《各种书体原流浅说》这两本书，在书法学习资源极为匮乏的时代可谓“洛阳纸贵”，一版再版，而其却毅然对两本书的稿酬分文不取，留在书法研究社以备日常支出，着实令人佩服。无独有偶。其实，早在1948年2月天津证券交易所正式开业后，两大公会16即指前文中提到的天津银行、钱庄两大公会。除聘请诵先先生出任交易所经理外，还另赠其黄金30两，以表对其筹建工作的嘉许。可在诵先先生看来，这是一笔不“宜”之财。故翌日便修书一封，连同30两黄金送还公会，此事一度传为业内佳话。这也足以让今天那些艺术水准并不高，却开口就讲润格、提笔就要收费的所谓“名家”“大师”们无地自容。

笔者以为，先生这种高尚的品格与自律的精神与其曾长期从事金融工作是分不开的。（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沙孟海研究委员会委员、浙江省文艺评论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