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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沉香

2017-08-01鲍尔吉原野

文苑 2017年14期
关键词:大道烟雾天堂

文 / 鲍尔吉・原野

月亮与沉香

文 / 鲍尔吉・原野

晚上,我在房间里站桩,面前是南中国海。半个月亮被乌云包裹,软红,如煮五分熟的蛋黄。

四十分钟后我睁眼,以为站桩站入了幻境或天堂——大海整齐地铺在窗外,刚才模糊的浊浪消失了,变得细碎深蓝。更高级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悬于海上,与刚才那半轮完全不是一个月亮。夜空澄澈,海面铺了一条月光大道,后窄前宽,从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铺满了金瓦,缝隙略波动,让人想光脚跑上去,一直跑到尽头。

海有万千面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颜如此纯美。月亮上升,海面的月光大道渐渐收窄,但金光并没因此减少。我下楼到海边,浪一层一层往上涌,像要把金色的月光运上岸。在海边,风打在左脸和右脸上,从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却没发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风仿佛要吹走我脸上那一小片月光。

站在海边看月光大道,仿佛站在了天堂的入口,这是唯一的入口。这条道路是水做的,尽头有白沫的蕾丝边儿,白沫下面是浪退之后转为紧实的沙滩。我想,不管是谁,这时候都想走过去,走到月亮下面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我在沙滩上走,才抬脚,海水就急忙灌满脚印,仿佛我没来过这里。月光大道真诱人啊,金光在微微动荡的海面上摇晃,如喝醉了的人们不断干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个小波浪顶端都顶着一小块金黄,转瞬已逝。大海是一位健壮的金匠,把月亮锤打成金箔铺这条大道,而金箔不够,大海修修补补,漂着支离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时候,我想象的天堂是用糖果垒成的大房子。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结束了,好多年没再想过天堂。海南的海边,我想天堂可能会有——如果能够走过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基石均为透明深蓝的玉石,宫殿下面是更蓝的海水。天堂在海底的地基是白色与红色的珊瑚,天堂那边清冷澈彻,李商隐所谓“碧海青天”,此之谓也。在这样的天堂里居住哪有什么忧虑?虽然无跑步的陆地但能骑鲸劈波斩浪。

海上的月光大道无论多宽也走不过去。天堂只适合观看,正如故宫也只适合观看而不能搬进去住。

拿三颗蒸熟的白米粒捏一会儿,三颗米白软的肌肤融合为一,胖而更白。我称这颗胖米为须弥座。蒙古族民歌常常出现这个词,须弥座是巍峨的高山,也可以是米。我在米上插一支沉香柱点燃,烟雾带着似有若无的香气袅袅扩散。

在海南,我见到沉香树。外观上,沉香树并不比其他热带树木更奇特,像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在人堆里并不扎眼一样。结缔沉香的树不会高耸入云如椰子树,也不会开花热烈如木棉树。它厚朴,或者说此生厚朴,沉香之香是它酝酿中的来生,如果没有发现树木伤口的结痂,如果没人去烧这块木片似的结痂,世上就没人知道沉香。

是什么人会想到烧一下沉香树伤口的结痂?开始,这个李时珍式的奇人并未以烧树为己任,他先把所有草木的根茎叶尝一遍,对治他身上的奇疴无效有忿,愤怒地把它们一样一样扔进火里,烧到沉香树时,上帝在天边露出笑容,香来了。

今天的生活正是由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奇怪发现构成的。其中任何一种东西刚出现时都不为正派的人接受。而那些奇怪的发现者总对上帝的安排不满意,去寻找物体背后的东西,没去想他们的发现影响了人类与自然的秩序。

物不在乎被发现,它们有自己的灵魂,附着于大自然。芳香、甜蜜、坚实、笔直是植物们现世的荣耀,只有沉香木有来生,而它的来生被人窥破,竟在伤痂里。沉香树朴素,树干显得圆拙一些,叶子普通,四五月份开出的花朵微红带紫,也没什么香气。谁也没想到沉香生在这样的树上,树遭雷劈蛇咬之后,疗伤的分泌物在伤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预下结成沉香,被人类誉为“聚日月之精华”的珍品。

点燃沉香,开始没察觉它汇聚了怎样的日月精华,香烧尽了,也没觉出来精华在哪里。我燃香喜欢观烟,这支细细的沉香斜插在白米粒上,它的躯体(或许包括灵魂)在烟的舞蹈中消失。

沉香的神秘首先在烟雾的形态里,沉香的烟似比其他香更细腻,人的视网膜观烟雾只见到烟的线条而见不到烟的颗粒。如果用超微摄像机拍下来慢放,其图像应该是一颗颗圆珠排列而出,色彩不灰,由红变为白,在热力中滚滚上升。人眼看烟雾,可看出其艺术性,由此想到怀素、张旭。烟雾在上升中转折,人却说不出线条从哪个地方转折,正琢磨,转折的线条又转折了,与草书笔势相同。

我把沉香放在主卧室如布达拉宫那种铁红色的墙壁前观赏。沉香的烟势挺拔,像一支马蹄莲笔直地拔上去,在高高的地方分开。它上升的样子十分沉静,烟柱保持同样的精细,仿佛上方有一个东西吸着它们。烟气散开时淡了,如一朵花的影子。烟的花朵开放后,依然不忍离开,有流连,似回头观望。看烟气动摇,人却感觉非常静。换言之,你不觉得它动,它却在动,幡不动风动;如站桩所说“静极生动”。

观其他事物的动——鸽群飞翔,溪水湍流,均生不出静态感。唯观香,愈看其动愈觉其静。动和静真是不好言说的东西,它们会在一些地方重合。白云显然在的——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朵白云早不见了——但我们抬头看云,云并不动。远看大河未流,如一面镜子,近河方知漩涡奔涌。人看了一辈子东西,看到的多是假象,人所乐所悲者,也因为把假象当成了真相。

练功的人,如京剧之盖叫天、书法之怀素、战将如曾国藩都爱观香静坐。香之烟雾,似聚又散,如升却降。如果其中有道的话,道就是都散了,归于虚空。

观香实为观沉香木早年的痛。这世上,谁的伤疤被人燃烧?谁的痛苦散发香气?谁的血泪价值不菲?谁的回忆化为青烟?唯有沉香。所有名贵香水都有沉香的成分,它保持着香气的沉稳。沉稳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静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把燃烧的沉香挪到镜子前,两柱香烟竞相上升,如双胞胎。这是一些伤口,伤口又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雾。我一点点嗅这些香气,树木当年的痛苦和血泪变成了这样一种香味,似有若无,些许药性,像一个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经历突然不想说了。有些经历大痛的人会变得空灵,沉香之香即空灵。人类常常述说自己的痛苦,相当于把伤口又豁深了,永远结不成一个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么爱自己。

香燃尽了,我看四壁,竟发现有几朵烟雾独立存在,小烟团在很高的地方慢慢舒展翻身。我盯着余下的小烟团看,它们在打太极拳,云手、倒卷肱、野马分鬃……我心里想:它们怎么会没散呢?

烟的动作暗含一种节奏,好像应该有乐声伴奏,怪不得李坚说她弹古琴时才焚沉香。沉香很贵,但沉香的价格和价值永远对不上。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痛有多痛,动物的痛是怎样的痛,凡是他人用心感知的,我们的心均不能及。

所及者只有沉香沉潜的一点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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