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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子和雪

2017-08-01◎杨

短篇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狍子小敏妻子

◎杨 逸

狍子和雪

◎杨 逸

杨逸,吉林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从事文字编辑工作。近几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 《西北文学》《朔风》《未来》《莫愁》等刊物发表作品数篇。

只有北方人才知道,每一个冬天都是相似的,每一个冬天又是不同的。关于冬天的相似和不同,城里的人和山村里的人,会有迥然不同的说法。都是下雪,下的时间、大小,会给农民的来年带来不同的收成,而城市里最主要关乎的是交通事故的概率。雪落之前,城里的女人们要为一家人备好冬衣,棉鞋、帽子、手套,必不可少。小了的,破了的,不能穿了的,要早早地找出来单独放好,再去商店把新的买回来,或者,早些动手,用毛线织出新的帽子、围巾、手套。在家家都烧炉子或者用土暖气取暖的那个年代,入冬以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当属买煤,脱煤坯,或者储备蜂窝煤。后来慢慢地统一供热了,城市里冬天煤气中毒的事件才渐渐地听不到了。山村的冬天要更冷,更长,夏天里随手可摘的青菜此时早就成了记忆里的甜美了,他们要存储更多的白菜、萝卜、土豆在院子里的地窖里,还要在秋天晾晒尽可能多的干菜。煤对于山村里的人们是格外奢侈的东西,他们大多还是在院子里用木板钉出一个专门放柴禾的简陋的小棚子,那就是他们整个冬天要仰仗的全部热量和温暖了。冬天的雪让山村里的人们有了清闲,却不能带给城市里的人们多一天的休息日。那些年,城里的每一场雪,都还是被落实给每一个单位的,后来才逐渐归市政部门统一清扫了。总之城里的雪是要被及时清除干净的。而山村里的雪,它的来去似乎更顺乎天意,它覆盖着庄稼和土地,它降落的地方就是它从始至终的命运。不知道北方的雪,更愿意被落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它眼里,人间的故事是不是都是一场场冷眼旁观——不管是山村里的,城市里的,还是山村和城市交织在一起的。

说起来,老周和赵医生其实是没有亲戚关系的两个人。

他们虽然都在东北,但一个是祖上几代的农民,一个是从降生就在城市里生长读书工作的医生。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农民们不到病不得已是不会舍得去医院查一查、看一看的,而医生的女儿嗓子疼了体温高了,就会马上领到医院里化验打针。农民们认识了一个平易近人、知根知底的医生,就会当成活菩萨一样敬爱,对他们来说,那些当官的人,远没有医生具有广泛的实用价值。因为这些,不了解老周和赵医生的人,都会以为这两个人不仅是亲戚,还是年年走动、关系挺近的亲戚。老周每年秋天都会扛着一袋子粘玉米和山里红、干核大李子,从百十里地的乡下,先后坐了牛车、客运汽车、绿皮火车、公交电车,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地送到赵医生家里,给他家那面色白净的老太太、下过乡如今在学校里教书的医生妻子,还有他那两个不识五谷的女儿尝尝鲜。赵医生也热情好客,不仅好吃好喝地招待,老周每次回去,还会扛了比来时更沉的一袋子东西,里面有一袋精白面粉,几捆中等粗细的挂面,一瓶香油,一箱饼干,还有一些八成新的男女衣裳。有一次老周走后,退休前也是医生的赵医生的母亲,面有几分不悦地说:“那几穗苞米值几个钱?给他拿那些东西得多少钱?你啊,不会算账。”赵医生笑着回母亲说:“哪能那么算,我那两回带孩子去人家里过暑假、寒假,多麻烦人。”赵医生母亲又说:“你不提起寒假还好些,一提起我就生气。我孙女那次在他们家,大冬天的什么吃喝也没有,孩子明明看见他们家屋顶木杆上搭着一串晒好的红姑娘,就红着小脸儿问她周大娘要一个。那女人可倒好,就瞪眼说没有。她怎么好意思?睁眼睛说瞎话,结果我孙女才上了火,发着烧回来的。”这老太太说的那个“孩子她周大娘”,就是老周的老婆,比老周还要大一岁,左边眉毛下面有个黑色的痦子。娘俩话说到这里,那边正在收拾厨房的医生妻子也插话说:“每次来都要吃面条,走时候还要带挂面,我哪儿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啊?前些年都是跑去粮店现买的,还有一次是跟咱们邻居挨家借的,敢情你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难为的都是我。”医生听她说完,吸着烟缓缓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忘了你那次暑假跟着去的时候,领孩子掰苞米烤苞米多开心啦?小河沟里抓泥鳅,我看顶数你抓得最欢。要是没有人家那么招待你,你去乡下住露天地啊?”

老周和赵医生最初认识,就是听村里人说城里有个赵医生,病看得好,人也大气量,对谁都一个样子的热情。他尤其喜欢到乡下玩,冬天爱打猎。老周就经常不远百里地去找赵医生看病。他只要给赵医生拿些农村最常见的土特产,就不仅不用花钱,甚至还能被请喝顿酒再回去。一来二去,整个乡里就都知道老周攀了个城里“亲戚”,他那五个丫头都管赵医生叫大舅。舅舅在他们那里,是一个有着栅栏般隔离功能的称呼,亲疏远近一下子就被圈出来了。

1988年,四十六岁的赵医生和五十五岁的老周,分别遭遇了他们人生最大的危难。赵医生得了肺结核,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差一点没了命。老周那年春天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并东挪西借地凑钱承包了村里的鱼塘,结果上秋一天夜里不知被谁给扔进去一瓶乐果,夜以继日养护的一塘鱼一条活着的也没剩。那年秋天,赵医生出院回到家里,身体瘦削,门前冷落。亲戚们怕传染,很久不登门了。以前总围着他的那些南北朋友,四海兄弟,也都突然忙得没有时间来看望他一眼半眼了。甚至于那些总对他投以甜笑、明递秋波的女人们,也全变成了不苟言笑、自重自爱的良家女子。赵医生的寂寞来得太突然,就连他每天一包的香烟,也被妈和老婆这两个本来矛盾重重的女人前所未有地团结着给限制成一天两根了。

在那个冬天里,只有老周一个人格外记挂着他。尤甚以往任何时候。

老周赔了很多钱,他卖了家里的两头猪,卖了当年地里的所有收成,还是差了一千五百块钱的窟窿就是堵不上。那些钱都是高利息借的,今年还不上,转年就得还得更多。老周抽旱烟抽得就连两米多高的屋顶上搭挂着的干辣椒和红姑娘都是旱烟味儿了。

那年冬天雪大,青石砬子山不长树的那一面山坡都被大雪盖了个严实,刀削一样的大石头上叠立着一层又一层的雪,好似胶粘了一样,丝毫没有滚落或融化的意思。老周家的猪圈空了,里面也被北风卷进去厚厚一层白雪,起初高低不平,吹着吹着就成了均匀的平面了。腊月初一那天,老周的老婆一大早发现一只鸡被黄鼠狼叼走了,是顺着猪圈里一个口子跑掉的,猪圈那整齐的白雪上留下一串清晰的爪印。就是这串爪印给了老周两口子灵感。他们损失了一只母鸡,却换来一个解决压顶之难的法子,以至于两人坐在东屋的火炕上发自内心地反复感激那只舍身取义的小鸡,直觉得是它故意引来了黄鼠狼又故意在猪圈里留下几滴血渍,以期让主人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们由黄鼠狼联想到狍子,一想到狍子,同时就想到了最爱打猎的赵医生。

老周背着他老婆准备好的一袋子黄瓜钱儿、土豆干、干萝卜条就奔着城里去了。他先去了赵医生单位,这才知道赵医生在休病假。心里更是高兴,既然在休病假,就更能名正言顺地去打狍子了。到了赵医生家,受到了全家人格外热情和高规格的款待。那是那一家人最冷清的一个冬天,原本热闹的家,几个月来却如此安静萧瑟。他那天第一次喝了五粮液酒,是赵医生十年的珍藏,果然绵软醇香五脏俱暖啊!借着酒劲儿,他叨念起自己这一年的遭遇,他描绘自己看到满池塘漂着的死鱼的时候,一边仰脖咂进一口五粮液,一边咧着嘴摇着头,伸出粗糙大手抹了一把眼泪下来。

赵医生知道靠天吃饭的农民赌上自己全部家底又把当年收成低价卖光是什么样的一种难,就在这样情况下,人家老周大哥却还扛着那些自家特产顶风冒雪来看自己,也不是区区一瓶五粮液能醉出的情意。所以当老周满脸酒红满嘴酒气地说出想冲兄弟借一千五百块钱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周拉着他的手说了上百句现在感谢他以后翻身了还要感谢他甚至这一辈子都要感谢他的话,末了,诚心诚意地请他去家里住些日子,说山里空气好得没的说,而且咱得寻个地方打狍子啊,不打一只狍子吃肉喝酒,对不住这年景啊!赵医生大手一挥就同意了。他妻子和老妈也拦不住,只好去给他收拾行头了。

临要走,赵医生的妻子拿了一张白纸过来,老周识一些字,大约几百个吧,所以这个简单的字条他是认得的。医生妻子说:“老周大哥,我们也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家,还有两个孩子念书呢,咱们就先小人后君子,钱是借了,但是这个借据还是得留一个的。”赵医生斥她多此一举,女人多事。但是她一再坚持,想到自己这场病中妻子给的照顾,赵医生虽然觉得有点没面子,但也没发脾气。老周不情不愿歪歪扭扭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就揣着钱和剩了半瓶的五粮液跟赵医生一起往乡下去了。

雪还是一层摞一层地下着。四十六岁的赵医生在本应该坐牛车而因雪大只能步行的那十里山路上,感到自己的腿力恢复了不少,这山里的空气一经吸入,就好像能魔术般打通他数月来谨小慎微的肺活量,原来呼一口长气是如此畅快!他看到久违的蓝天,被无边雪野映衬得愈发瓦蓝而明亮,看到每座山都好像怕冷似的被雪包裹和密封了起来,看到眼前绵延弯曲的白色的路,流畅得似乎没有起止更没有顿笔间隔,只有雪白的一线承和,他心里就想起了日瓦戈医生九死一生逃亡回去找拉拉的情景,想到了深沉如冬天的命运。他感到人生的很多不可测,感到热闹和冷清就像炎夏和寒冬的突然交替,那个翠绿繁茂的世界在一转眼间变成寒冰冷雪,却又没有冰雪的无瑕,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可能随时发生的事。

他以前是个受追捧的人,受女人喜爱的人。可现在只有这个农民兄弟还能想着去看望他,而他的出手帮助,竟然还能拯救他们一家的命运。这让他从云端跌到谷底的心在破碎和沮丧中受到鼓舞,虚荣心在一瞬间得以重建,他一直垂青的面子二字被掸去灰尘再次露出光彩。

下乡的第一晚,老周大嫂就做了一桌子农家菜款待他。小鸡炖蘑菇,木耳炒鸡蛋,黄瓜钱炒肉,干豆腐炒辣椒,都是盆装着的,他们那三个还没出嫁的丫头,三杰,四燕儿,老五叫小敏,都一声声大舅地叫着,轮流敬他酒。老周大嫂一边夹菜一边说:“大兄弟,这是你大哥自己泡的酒,里面都是顶好的鹿鞭枸杞啥的,男人喝,好着呢!”说着还挑起那顶着痦子的单眼皮眼睛斜着夹了他一眼。这个两只眼皮完成的动作,让赵医生感觉自己就像此刻他手里两只筷子中间正夹着的那块肉。这一眼有些风骚。若不是这女人比自己大了十岁,皮肉又懈松,面皮又老相,赵医生几乎要觉得那是在挑逗自己了。

连月没沾过酒的赵医生在乡下的第一晚就被灌醉了。他感到这好像就是自己的家里,眼前就是他从前无数次呼朋唤友把酒言欢的寻常中一次,这一回他们阔论的不是天下,不是过去的岁月,不是女人,就是打猎。这一回不是用气枪打家雀,不是打山鸡,也不是用网诱捕飞龙鸟,这一回咱们就是打狍子。

“狍子不是得雪小的地方才好打吗?”

“那可不是,雪小的时候它们好觅食,你去哪儿找它们啊?就得雪大的时候,它们为了一口吃的填饱肚子,就得四处去寻找。而且雪越大,它们越跑不动,来回找吃的留下的脚印,就是出卖它们的线索啊!”

“看来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说的是啊!人也好,兽也好,活着不都是为了一口吃的吗!”

“那你想好怎么打了吗?”

“咱们多找几个兄弟一起去,一伙儿赶山,一伙儿蹲窝儿,都带着猎枪去,老规矩,肉大伙分,狍子皮归打到的那个人。”

“那是,那是!”

“我告诉你啊,我去年还特意买了把‘撅把子’,那是个好家伙,就盼着派上用场呢!”

“那敢情好!那说定了,咱这次就这么打!”

“对,就这么打!等打了狍子回来,我那还有十多年的西凤酒,茅台、二锅头都有,咱们吃狍子肉,喝酒!”

笑声似要把夜空划个口子一样响亮。赵医生醉眼迷蒙中好像看到他的发小八愣子又喝多了,栽在地上光着膀子嘴里不停地嚷嚷:“大娘,嫂子,你家这炕烧得太热了,太热了,快别烧了。”没等说完就响雷般打起了呼噜。那边那个当木匠的兄弟,汉俊,闷头闷脑地说要上厕所,晃晃当当地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打开他家的立柜门放起水来。接着又有两个兄弟,说着我也去,我也正想去厕所,就排在汉俊后面拉开了水闸。他好像听见自己妻子一边扶着自己去床上躺下,一边无比愤恨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立柜都给他们当厕所了。然后好像突然就安静了。周围黑得没有一星光亮。他感到唇干舌燥,浑身抓心般燥热。他一定是说出了声,想要喝水,他妻子就把水递到了他的嘴边。他一股脑喝了几大口,身上的燥热仍然隔着被子把周围的空气烤得滚烫。他一把把被子掀掉,妻子又给他盖上。他厌烦地又掀掉,妻子又要给他盖上。手一划拉的瞬间,就触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不是棉被,不是狍子肉,是什么呢?那团东西离自己这么近,汗漉漉的,触摸上去有一点微凉。这微凉是此时让他的燥热感觉多么舒适的温度,他滚烫的脸颊不自觉地贴了过去,顿时心脾安惬。他需要这软软的微凉,他想从自己冒着热气的口唇开始吸纳那凉爽的温度,他要用那凉意给自己被酒精沸腾的身体发肤带来缓解和安慰。

他终于在满身的汗水里驱走了燥热。他好像很快就睡到梦里去了。黑压压的周遭传来一种声响,那声响在静得夸张的夜里忽远忽近,起伏飘忽。他想听清楚究竟是什么声音,可是他在梦里感觉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他醒不过来,也听不清楚。他挣扎着张开眼睛,除了漆黑一无所有。他吃力地不想闭上眼睛,可是梦境已经再次压了上来。他还在力撑着,不能彻底掉进梦里去,一定要听清楚那个声音。可是身体就像浮在海洋里的一片叶子,眼看被一个浪卷了进去又奇迹般被另一个浪托了起来。这忽上忽下的起伏让他疲惫极了,他不想再挣扎了,想随着地心引力直线般沉降下去,而就在开始下沉的一瞬间他却终于听清了,那牵扯着他的声音来自两只交配的狗,是它们在长久、急促地喘息,还有哭泣般的哀啼,夹杂着嗓子眼里走了腔调的似叫非叫的鸣音。

农村的冬季,早上七点天才算是亮了。而医生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了。直到太阳刺痛酒醉后的双眼,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赵医生才从昨晚的酒里清醒过来。他看看四周,才意识到这是在农村,在老周家里的东屋。老周家一共两间屋子,西边那屋有一铺火炕,平时他们家还没出嫁的那三个丫头就住在这铺炕上。炕的把西头是一个炕柜,连着地上的电视柜和丫头们梳洗的一面镜子。昨天晚上就是在西屋的大炕上放的桌子,赵医生和老周一家人都盘腿坐在热炕上吃饭喝酒。他现在住的是东屋,就是平日里老周两口子住的屋子。这屋也有一铺炕,除去炕东头的那个炕柜,炕上还堆着一堆女人家的针线活,大概有棉袄棉裤鞋垫之类的东西,炕的这一侧就余出将够那两口子睡觉的多说一米多宽那么大个地方。赵医生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睡在这铺炕上,旁边还有一套被简单叠了一下但是仍然很凌乱的被褥。

老周一大早就出去了,连个面也没照。说是去山上找逮狍子的点儿去了。老周老婆看到自己,不知怎的,就把眼光迅速移走了。一边从大铁锅里往洗脸盆舀热水,一边背着脸说洗脸水都是早上现烧的,还特意熘了一锅粘豆包,拌了个雪里蕻咸菜。灶台上盛着粥的锅里飘出一股混合着火碱味儿的米香。赵医生这边洗漱,那边老周老婆坐在炉灶旁边卷了一根烟抽了起来,一边往灶里添柴禾一边用有点哑了的嗓子问赵医生:“大兄弟,昨晚儿睡的咋样啊?”医生洗着脸说:“挺好,挺好,那小炕可热乎了。”“可不热乎咋的,我半夜还特意起来压了一把柴禾哩。”这句话说得有点莫名的阴阳怪气,似乎是从一张撇着的嘴角挤出来的。赵医生心里掠过一丝阴沉。老周老婆的语气和神态让他怀疑自己昨晚酒后是不是把她当成自己老婆对她做了啥了。早饭在东屋吃的,正吃着,村里也去找他看过病的冯云生吴凤云两口子来了,吴凤云是老周的外甥女,昨天她二舅老周去他们家豆腐坊赊了二斤干豆腐,他们听说大舅来了,说啥也得请去家里坐坐,还有一些邻居都等着大舅给看看病呢。医生就跟着他们去屯西头的冯云生家。走到两屋中间的厨房,看到西屋的门开着,有两个丫头跟他招呼,还有一个躺在炕头,还在蒙头睡觉。老周这几个丫头几乎长得一样,都是圆脸略胖的样子,赵医生也分不出谁是谁。

冯云生把地包出去了,开了几年豆腐坊,家里是两年前新盖的三间大瓦房。这一整天,他家来了很多乡亲,都是找赵医生看病的,都约医生到自己家去。中午在云生家吃的猪肉炖酸菜,喝的是邻居送过来的小烧儿。喝酒时候冯云生说自己现在日子过得老好了,就有一样不好。自己那家伙不知怎么就不好使了,他吃牛鞭驴鞭恨不得连熊鞭都弄回来吃了也不好使,吴凤云因为这事总跟他吵。医生就联想到吴凤云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刚才端饭端菜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蹭,身上那个味道,让他觉得这个女人至少半年以上没有洗过澡了。医生说:“过了年你去医院找我,我给你开几剂方子调理调理,你这个岁数,问题不大。”冯云生多喝了几杯,又说到了老周家承包鱼塘的事。当时是好几户人家想要承包,老周老婆到村里哭了好几次才包给他家的。那事儿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报案了也是白报,上哪儿抓去啊?就是认倒霉吧。不过真把二舅两口子愁完了,大伙私下里都说,看看他俩这半年都老成啥样了啊?后来又有几个邻居过来一起喝酒,说闲话,不知不觉太阳就斜了过来。吴凤云和邻居几个媳妇又加了几个菜,中午饭就和晚饭续接上了。七点多钟,老周老婆过来找赵医生回去。免不了一顿拉扯,吴凤云扯着赵医生胳膊把一对大胸脯都贴在医生后背上了,说啥不让走。老周老婆就把脸拉了下来,说:“别忘了,这是俺家的客!”就拉扯着赵医生回去了。

没见老周,西屋在关门看电视。医生洗漱之后,回到房里,吸了两支烟就躺下了。迷糊了一觉,好像梦到了一只狍子。没有天,没有地,全是白雪,雪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一群人正蹑手蹑脚地朝那个黑点悄悄走过去。终于走近了,那个黑点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放大成一只狍子的背影。有人端起了枪。有好几个人同时端起了他们的枪。枪口在无边雪野上显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幽黑和神秘。而那只狍子还在低头寻找着什么东西,它的背影对身后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不知哪个心急的人先扣动了扳机。可惜他的枪哑火了,徒然冒着一缕白烟。这声响惊动了狍子,可是它没跑。它怎么就不跑呢?它为什么要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些要毁灭它的人呢?可是,它看着我们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它的目光是那样惊恐万状,它一点也没想到这雪白的世界里竟然潜伏着这么多黑色的眼睛。它好像想跑了,它不认识这些眼睛。然后,枪就响了……医生醒了。一翻身,手就碰到了一张人脸。医生着实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坏了,看来昨晚不是做梦,肯定是跟老周的老婆搅合一起去了。身边这个人肯定是那个女人。医生心里顿时充满沮丧。肺结核愈后,他这方面的要求确实较以前更多更频繁,他自己知道这也是病和药联合作用下的副产品。不过与奄奄一息时候的垂死感无力感比起来,这种亢奋简直就是生命的另一极。他从地狱逃了回来,他情愿在亢奋里消耗人间之气也要拼力体会活着的切肤实感。况且他原本就不想做柳下惠,他已经不能确切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成年男女之间的默契和秘密。在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之后?证书和荣誉越来越多之后?婚姻越来越如同亲情和白水之后?眼看自己尊敬的父亲老得没有了性别和他在死亡面前的孤独之后?……只知道从前顺遂如意的时候,往他怀里钻的女人一直没断过。他觉得,只要不动婚姻这条红线,男与女就像杯子和酒、打火机与香烟,是天造地设的,是彼此成全的——没有杯子,再好的酒都只能入了愁肠,没有打火机,香烟哪知被点燃后的种种曼妙。烟和酒,杯子和打火机,没有它们的日子也是日子,有了它们的日子就多了些消遣和趣味。可他无论如何不想要老周的老婆,那是朋友妻,而且是又老又丑的朋友妻。

医生坐了起来,故意点了一棵烟,想趁着打火机一照,仔细看看身边这个人究竟是谁。这人反应也极快,这时已经用被子把脸蒙住了。医生也便没作声,默默地吸起烟来。一支吸完,他又点了一支,吐出一口烟,缓缓地问:“你是,谁呀?”没有回答。医生又轻声问:“是不是昨晚也在这儿住的?”还是没有回答。医生第二支烟还没吸完,就听见被子里发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医生把烟掐灭了,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哭泣的被子,说:“别哭,有话咱们好好说。”被子里就钻出一个人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大舅,我是老五,小敏。”

第三天下午,老周回来了。拎回两只山鸡,说是山上守林子的陈四给赵医生的。他描述了山上这两天的情景,又讲了陈四给他讲的跟那些来山里偷砍木材的人斗智斗勇的故事,用他的话说,贼有意思。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似要用此刻的喋喋不休来掩饰内心的某种情绪。他说他还遇见了李家沟的李宝贵,那家伙现在胖的,打个喷嚏都能把肚皮裂开。他说还得养儿子啊,那个李宝贵以前穷得都要穿不上裤子了,自从他二儿子倒插门给县长当了女婿,后来又开了石场,他家里的日子就沾光肥得跟他那能流油的肚子一样了。盖了二层小楼,买了拖拉机,还有一辆嘉陵大摩托。他说自己那老婆子白长了一张肚皮,生了一窝嫁不出去的丫头片子,都靠自己拼了老命挣钱养活。他老婆就跟他吵,说自己命苦,跟了他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除了下崽子就是拉扯着这穷日子。赵医生在二人旁边站着,笑得很尴尬。他们吵得挺凶,后来就埋怨到了鱼塘的事上。干啥啥不行、丧气、欠了一屁股债,拿啥还?最后把焦点停在了钱上。他老婆哭闹着说眼看过年了一点钱也没有,你也算是个汉子?老周听了就一抬手把旱烟枪给摔在了地上,啪地碎成了两半。那女人不甘示弱,拿起洗脸盆砸在了灶台上,盆底的搪瓷漆崩了一地。之后就被那几个丫头给拽到西屋去了。老周对尴尬的赵医生说:“他大舅,让你见笑了,老娘们不懂事。”赵医生笑着拍拍他肩膀说:“没啥。”就递给老周一支烟,自己也叼上一支,拿出打火机先后点着了。老周举着有些哆嗦的胳膊抽了几口,说:“我这贱嘴,抽这洋烟就觉着没劲儿……他大舅,我现在……这个难处……你看,我管你借的那些钱......”赵医生看到老周吞吞吐吐极不自然的神情,接过话头说:“那个就不用还了。”“那借据……”“那个你不用担心,我回去就烧了。”

晚饭时候,老周两口子一切恢复了正常,甚至都明显地面露喜色。一边吃饭,还一边夸起了自己这几个闺女。说老三老四基本就当小子用,地里的活都是她俩跟自己一起干,身体结实,有一把力气。说到老五话就长了:“我这个老丫头可聪明了,别看没念几年书,脑袋可好使嘞!不管谁穿的啥样的毛衣,她看一看就能织出来,手巧着哩!又干净又利索,屯里屯外哪个不说,这丫头是把过日子好手嘞!”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老婆就不出声,只管低头吃饭。吃过饭,八点不到,老周就张罗着让丫头们闭电视睡觉,说自己上山一趟累得要命。有两个丫头说还要看电视剧,这么早睡啥觉。老周就骂骂咧咧地直接把电视给关了,顺手把灯也闭了,门也吱呀一声给关上了。夜晚就这样早早地光临了老周家。

赵医生在东屋躺着。窗户外面雪白泛着月光的清冷,透过窗户把光亮送了进来。偶尔有几声狗叫,它们不想这么早就睡觉。每叫一声都好像能把房檐和树梢上的积雪震落几块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西屋的门发出轻微的响声,很快,东屋的门就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关上了。

第四天一大早,赵医生就跟着老周上山了。这一去才知道,山上雪比想象的还要大,林子里处处都是雪压枝头。他去看了老周采的点儿,不由赞叹果然是老山里人,着实有经验。他们商量了要找谁一起打狍子,大伙凑齐了,这一两天就再上来。医生用陈四的气枪打了几只家雀,用麻绳绑上了。傍晚回到老周家,进门前就把那一串家雀挂在了院子里的树杈上,他要等回城里的时候拿回家里,给他身体最弱的那个女儿烤家雀脑子吃,那个是对提高免疫力很有好处的东西。当天夜里北风刮得窗户吱嘎吱嘎响,雪又被北风带来了。风雪中的山村静寥得连个老鼠的影子都看不见。风中的雪是会飞的,而风是会呼啸的。有人喜欢此刻风的低吼声。它把山村夜里夸张的安静给搅出了声响,从而淹没了那些不想让别人听到的各种只能秘而不宣的声音。有了安全感的人们往往会有一些忘情,而忘情中的不可自抑又是那么充满新鲜感,刺激着人的血液加速循环,恍惚之中竟然觉得雪夜里的乡村简直就是隔绝了过往又给人重生的世外桃源。

被风雪麻醉了的村野小院,被一声出租车的喇叭声惊扰了原本就没有入睡的几个人。是医生的妻子,连夜冒雪来找他。没有电话,联系不上,而医生的母亲突发心梗住院抢救,他妻子心急之下连夜找来了。老周家的房门是带玻璃窗的,医生妻子的敲门声和焦急的脸庞同时出现在一目了然的门外,东西两屋的人完全来不及串换场地。医生妻子看见东屋里面的两个人,一个头朝外一个头朝里一颠一倒,而头朝里的那个人,一直到他们急匆匆地离开,也没把蒙在被子里的头伸出来。

出租车载着夫妻二人在风雪中离开了深夜的乡村。车上没有打到的狍子,也忘记了那串挂在树杈上的新鲜的家雀。

春节过后,医生母亲的五七也过了,悲伤在慢慢地被吸收着,消化着。医生开始重新去上班。空寂了半年的他的办公室,擦桌子的抹布和擦地的拖布都变成了硬邦邦失去弹性的破旧纤维,硬得好似定了型的雕塑,没法再用了。厚厚的灰尘堆积了几个月来的一场戏梦人生,物是人非。然而生活就像钟摆,换上新的电池它依然要按照原来的节奏去摆动,它已经被设置,它的命运只能是按部就班。

三月份的一个上午,当日患者不多。九点多,诊室里来了两个人。是老周和他的五姑娘,小敏。老周说要去种子商店买些蔬菜种子,就急匆匆地走了。小敏很局促地站在自己对面。赵医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看清了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农村姑娘。她个子不高,圆脸,略胖。脸色很白净,脸颊上的几个雀斑衬在白净的脸上,把她显得有些青涩。医生请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来了两个患者,医生给他们看完病,时间就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屋子里再次只有他和小敏了。他问小敏:“找我有事?”小敏半天没作声,后来红了眼眶,边掉泪边小声说:“我没来例假,怀孕了。”医生愣了半晌,又问她说:“你爸和你妈知道吗?”小敏点点头:“他们让我来找你。”

那天直到晚上,老周都没有出现。医生无奈,只能带着小敏回到了自己家。医生的孩子们都要做功课、学习,小敏待在孩子们的房间里,看着那两个高挑文静长得跟仙女一样的女孩子,不知怎么的,她感到手足无措,无数次想顺着窗户缝钻出去。医生在厨房里跟妻子小声说着什么,他们争吵了起来,医生的妻子甚至没穿外衣就走了。医生紧接着拿起外衣追了出去。将近十点,他们一起回来了。医生的孩子们早就做完了功课,都走出来说自己饿极了。这可能是他们家吃得最晚的一次晚饭。医生的妻子一直冷着那张哭过的脸,孩子们不明就里,招呼小敏“姐姐”,给她夹菜。她们三个睡在一个屋子,那两个女孩子还要送给她发夹和头花。

小敏一夜都没睡。这一夜她好像流尽了有生以来所有的眼泪。

第二天,医生妻子领着小敏去做了人工流产。流产后的小敏躺在妇幼保健站的床上,嘴唇都是灰白色的。她一直不说话,就是淌眼泪。医生妻子也做过人流,看到小敏的样子,就让她去自己妹妹家住几天再走,小敏死命地摇头。离开保健站的时候,她总算说了一句话:“我爸和我妈说,让我把那张借据拿回去……”

医生妻子送她到火车站,给她买了二斤红糖让她带着。之后,她把那张借据给了小敏。小敏接过借据的时候又哭了。一滴眼泪落在了纸上写着的“人民币一千五百元”的“千”字上面,小敏慌忙拿衣服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下去,用嘴吹了又吹,方才仔仔细细地叠好,揣在了自己贴身衣服的口袋里。上车之前,医生妻子又掏出了三百块钱,那是她家抽屉里仅有的全部现金,她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带在了身上。她把这三百块钱硬塞给了小敏。

绿皮火车开走了。她知道小敏不会再来了。她知道,小敏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不知道下了多少场大雪小雪,人世间的二十个冬天就那样过去了。小敏三十岁才跟邻村一个叫池二毛的离过婚的男人结了婚。她再也没有怀过孕,三十八岁那年,因为多发性子宫肌瘤,她的子宫也永远离开了她。池二毛一直明目张胆地在外面四处搞女人,甚至二三十块钱一次的妓女他也睡。赵医生和老周一家再也没有过任何来往。老周两口子后来一病一瘫,晚景愈发艰难。但他们没再来城里找过赵医生。小敏的事都是断续听冯云生来开药的时候说的。而赵医生当年受了重创的肺子还是没有让日益老迈的他得到一个平安的晚年,他得了肺癌,后期卧床的时候,有一天妻子问他:“你说,你这辈子这么多哥们朋友,亲戚里外的,有你特别想的没有?这个时候,你想见见谁?”赵医生摇摇头:“不想见谁。”妻子又问他:“女人呢?那些对你投怀送抱过的女人,有你想见的吗?”赵医生还是摇头,淡淡地说:“那些更是过眼云烟啊,过眼云烟。”停了半晌,他让妻子给自己点上一支中华烟,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缓慢地说:“我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妻子看向他,医生也看着妻子,说:“就是那个小敏。她真的太惨了。”

2009年的冬天,小敏收到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信上说,我是赵医生的妻子,他临终前让我把这两万块钱寄给你,希望你能坚强地生活下去。

那天晚上,四十岁的小敏硬是把池二毛留在了家里,让他尽丈夫的义务。已经好几年没碰过她的池二毛拗不过她的哭嚷和死死堵住门的撕扯,最终与她行了房。小敏在黑暗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几个夜晚,她的父母为了那一千五百块钱,硬是把她送到了东屋的炕上,又把西屋的门插上以防她进去。第一晚赵医生要喝水,之后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拿去了她的第一次。而后那几晚,她当时并不知道,赵医生是一个多么了解女人的男人啊!他会在自己耳畔说情话,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好像会动情,他明明在占有自己却并不是在撒野,他给自己的那种感觉以后的日子竟然再也没有过。小敏仿佛灵肉已经分离了一般地迷失于一直以来曾经怨恨交织的记忆,她抓着池二毛的头发,让他捕捉自己胸前的那处柔软。她耳边响起医生的呓语,她死寂了多年的身体就像突然梦游了一般飘到了空气里,飘到了房门外,夜里的猪羊牛犬为什么都在喘息着快乐地交配,不只是它们,一切雌的雄的植物树木,它们都在顶风冒雪地往一起交缠,就像一场扭曲而无畏的战争。小敏听到如泣如诉的呜咽,她好像隔着窗子看到了暗夜里的自己,那被丈夫和自己所厌弃的四十岁的残缺身体,正在赵医生的火热爱抚下,升腾起火焰,又陡然绽放在最高最幽寂的夜空里。

乡村的寂静夜晚,一间最普通的房檐下,传来一个女人由似哭非哭彻底转成的哭泣声。是那个叫小敏的四十岁农村女人,在哭她有生以来的这个第一次。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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