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不相离
2017-07-31桑萌
桑萌
【1】
宋苒在寿安宫外跪了两个时辰,从日光毒辣到暮色温柔,余晖懒懒地斜倚在探出宫墙的那枝桃花上。
两个时辰前,内务府错将媛妃冰例发到宋苒宫中,媛妃心下暗喜,迫不及待地奔至太后跟前哭诉,声称宋苒骄横跋扈,处处与自己作对。太后捻着佛珠面色一沉,罚宋苒到殿外长跪。
欲影委屈得眼泪打转,倒是宋苒面无波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怕是没人将她放在眼里,只因在嘉和帝刘绪登基之前,宋苒曾是景亲王刘绎未过门的妻子。
夕阳逐渐敛去后,欲影连忙上前搀扶住她,道:“娘娘,时辰够了。”
宋苒扶着她的手艰难起身,如若蜂拥的麻意便从脚底钻了上来。
回到储秀宫时已然入夜,欲影卷起宋苒的裤腿,发现双膝已是一片瘀青,连忙翻出舒筋活络膏,啜泣着为她上药。
宋苒疼得咬紧下唇,余光倏然瞥到门边一片明黄衣袂,定睛一看,吓得起身跪拜在地:“参见陛下。”
这么猛地一跪,膝盖磕到地面,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刘绪俊眉一蹙,大步流星地向她走去,而后将她一把捞进怀里,轻柔地抱到床上。他屏退殿内宫女,拿过膏药倒入掌中,搓匀发热后再覆上她的双膝,小心翼翼地按揉着。
宋苒一时受宠若惊,就连大婚那夜他都未曾这般温柔。此刻殿内烛光荧荧,映照在他俊美如画的脸上,平时冷峻威严的眉宇,竟添了几分柔和。两人静默片刻后,刘绪忽然开口:“让同级妃嫔欺负成这样,你可真是出息!”
宋苒想,刘绪今夜心情定是极好的,许是商议出了治理黄河的良方,抑或是兵制改革有了新的进展。于是,她壮起胆子歪头一笑,道:“臣妾年纪尚轻,不敢妄与媛妃大姐姐比肩。”
刘绪饶有兴致地望了她一眼,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稀薄的愉悦,叹道:“你倒是伶牙俐齿。”
媛妃长她五岁,她便意味深长地喊她“大姐姐”。刘绪突然挑眉问她:“那朕呢?岂不是大哥哥?”
宋苒闻言微微一愣,思绪忽然飘到很多年前,那会儿她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穿着素色锦缎,像个粉嫩的包子。每当瞧见刘绪来,都会兴高采烈地伸出白嫩藕臂,软糯的嗓音嚷嚷着:“绪哥哥抱。”
刘绪长她八岁,每次将小小的自己抱在怀里的时候,她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于是她贪婪地攀在他的肩头,以为就此可以抓住他的一生。
这么想着,刘绪修长的手指已滑至她莹白匀称的小腿,指腹满含暗示意味地在腿肚上轻轻摩挲着,宋苒浑身一颤,因为羞涩而本能地向后缩,却被他一把抓住脚踝,欺身压了上去。
此刻她青丝未束,明艳的脸上泛起潮红,看得刘绪一阵心悸。他迅速低头封住她的唇,身体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近乎蛮不讲理地啃噬着,仿佛要将她慢慢拆骨入腹。
窗外夜色沉静,晚风吹不散一室旖旎。云雨之后,宋苒望着清冷的月光难以入眠,任由刘绪将自己抱在怀里,听着他清浅平稳的呼吸,她常常会恍惚地以为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宋苒不知道刘绪为何要娶她。当年夺嫡乱战,宋家是景亲王刘绎一党中的得力虎将,刘绎曾向先帝求得与宋苒的赐婚恩典。后来景亲王落败,刘绪称帝,宋苒即便尚未过门,也是先帝明旨降意的景亲王妃,可刘绪宁不顾皇家颜面,为天下人所议论,也要强娶宋苒入宫。
后来,也曾有见风使舵的臣民歌颂他们“金风玉露”,个中苦楚冷暖自知。若说入宫之前,刘绪还对她存了几分情意,可那微薄的年少悸动,早已在目不暇接的美人香袖中消磨殆尽。
入宫三年,刘绪对自己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仿佛她只是后宫中最寻常的妃子,而不是他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迎入宫中的姑娘。
【2】
宋苒醒来时,刘绪已经上朝去了,欲影入殿服侍她起身,道:“娘娘,陛下临走前吩咐说想尝千层酥。”
铜镜里,眸若秋水剪瞳的美人目光一滞,倏然想起上回刘绪来时,曾给她带了数个食盒,里面装满了精致可口的糕点酥糖。宋苒以为这是他特意命人为她做的,是以听话地全部尝了一遍,待到小腹微胀之时,刘绪才悠悠地握着茶盏道:“这是今日各宫爱妃给朕送的,朕吃不下。”末了,他轻啜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又道,“宜妃,仔细想来,唯独你不曾给朕送过什么,膳食、香囊、手绢,都没有。”
宋苒有些难为情地道:“臣妾手拙,恐惹陛下不喜。”
刘绪单挑眉梢似乎有些不悦道:“你不曾送过,又怎知朕会不喜?”
彼时天朗气清,宫檐外有几只飞燕斜掠而过,窗柩下的繁花开出岁月静好。宋苒温顺地垂头应声道:“臣妾记下了。”
她出身将门,素来不擅女儿家的活计,只是曾在年少时给他做过一次千层酥,味道不是很好,可他竟记了这么多年。宋苒想,大抵是刘绪没吃过比那更难吃的糕点了,所以才会印象深刻。
宋苒在热气腾腾的膳房里一直忙到午后,当她提着食盒前往熙宸殿时,步子细碎轻快,竟似找回了當年的花月悸动。而打碎她所有美好希冀的,是那一声声从殿内传出的女子嬉笑。
待走近了,她便瞧见媛妃的心腹凝霜守在殿外,羞人的调情话语在此刻无比清晰刺耳。
“爱妃急什么。”刘绪朗声笑着,将美人拉入怀中,随后便响起媛妃柔媚的娇呼声。凝霜瞥了眼宋苒的食盒,心中不屑,面上仍周全地朝她行礼:“宜妃娘娘怕是不知道吧,每日这个时辰,我家娘娘都会入熙宸殿陪伴圣驾。”
袖中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宋苒面上装出一片云淡风轻,道:“是吗,原是本宫孤陋寡闻了。”
语罢,她再无片刻停留转身离去。欲影不甘,愤愤追问道:“娘娘,既已行至殿门,何不将食盒送入?”
宋苒神情郁郁,几番深呼吸后终是摇了摇头。他从来都不属于她一人,他是大秦帝王,是六宫粉黛共同倚仗的夫君。此刻他正与别人欢好,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更何况,媛妃苏浅瑶如今风头正盛,苏、宋两家不睦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宋苒犯不着在这时候往刀口上撞。
宋苒将千层酥打赏给底下的宫人,入夜后便倚在榻上看书,不知不觉便已过了三更天。在无数个寂寥漫长的深夜里,宋苒只能通过翻阅书卷来打发时间。她曾数完殿外七百三十四块石砖,也曾点遍朱廊下一百零八盏宫灯,可当她尝试了所有枯燥无趣的事情后,依然没能等到刘绪的到来。
那时候宋苒就是知道,刘绪是穿梭于天地间的风,占满她的四肢五感,却永远也不会为她停留。
正欲就寝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竟是刘绪的近侍太监高公公,此刻他端着一套民间女子服饰,躬身道:“宜妃娘娘,陛下在外头等您。”
宋苒心有疑惑,却仍换上了那套湖绿对襟襦裙,她来不及绾发,便随着太监匆匆往外走去,瞧这方向,竟是通往宫外。
果然,一辆宝马香车静静地停驻于长乐门前,她才撩开车帘,手腕被人用力一拽,整个人就撞入了萦绕着淡淡龙涎香的怀抱里。
此刻刘绪身穿月白锦袍,玉冠高束,手持一柄洒金折扇显得格外贵气风流。他将惊魂未定地宋苒搂在怀里,难得地莞尔道:“朕带你去看看这片锦绣江山。”
他的嗓音清浅愉悦,甚至还带着一丝偷溜出宫的雀跃。而后马车飞奔向前,凉凉夜风从帘外灌了进来。
宋苒望着他的双眸盛满清亮的月光,一时有些失神,刘绪却倏然垂首看她,意味不明地问道:“朕的千层酥呢?”
宋苒心虚地别过头,道:“臣妾忘了做。”
“哦?”刘绪以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一张俊脸越凑越近,最后几乎贴着她的唇瓣呢喃,“既然如此,苒苒便拿自己来补偿朕吧。”
【3】
扬州,荷塘葳蕤,纸鸢纷飞,青瓦石桥鳞次栉比。
今日当地正好在举行庙会,古寺经雾缭绕,宋苒上香出来后,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瞧见刘绪正坐在一棵缠满红绸平安符的大槐树下问签。
白发老翁捻着长须,眯眼解着签文,忽而长长叹道:“公子命相贵不可言,丰功伟绩名垂千古,奈何情缘浅薄,怕是难逑佳人。”
刘绪霎时沉了面色,伸手拉过走近的宋苒的手,一派盛气凌人道:“她便是我一生认定的妻,江湖术士,不过尔尔!”
老翁也是聪明人,见触了贵人的逆鳞,连忙圆场道:“若是这位夫人,那可就大有不同了。夫人面相有福,想来是要生龙凤胎的。”
宋苒闻言脸一红,刘绪却听得顺耳,朗声笑道:“高安,赏!”
傍晚,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投上翠绿山林。回程时,刘绪突然问她:“在佛前跪了那么久,许了什么心愿?”顿了顿,补充道,“可与我有关?”
宋苒眉眼弯弯,反问道:“那绪哥哥呢?摇签时又问了什么?”
刘绪静默地凝视着她,似欲望进她的灵魂深处,良久后正要开口,忽然骏马嘶鸣着高仰前蹄,马车剧烈摇晃起来。
四周寒光闪动,一群埋伏在林间的黑衣刺客飞身袭来。这似乎在刘绪的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单手抽出长剑与之缠斗,另一只手始终紧紧地牵着宋苒。
但他忘了宋苒是将门儿女,不是肯安分躲在他身后的柔弱娇花。是以她抽出手,利落地夺过一柄长剑,招式翩若惊鸿,赏心悦目。
而后帝王暗卫从天而降,刺客见行刺不成,纷纷掉头朝宋苒攻去,刘绪虽然算到此番微服私访必会遇袭,却漏算了宋苒脚背后是陡峭的山崖。
当白色药粉迎面扑来,宋苒意识麻痹时被击了一掌,远远地飞了出去。急速下坠时的呼啸疾风和刘绪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她都听不见。
宋苒于一片昏沉中,恍然想起自己跪在佛前的虔诚心语——愿夫君刘绪一世平安喜乐,长命无忧。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儿,她就可以听见他的愿望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隐约有潺潺水声。宋苒微睁开眼,依稀瞧见自己身处于一处山洞中。视线所及处篝火跳跃,那剑眉星目的男子就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烤着野味。
宋苒一阵失神,随后很快清醒过来——尽管很像,可他终究不是刘绪。
见她醒来,刘绎眼里染上鲜明的欣喜,他起身飞奔至她的身旁,久别重逢的情难自禁令他一时无法言语。良久之后,刘绎才低低唤了一声:“苒苒……”
“你怎么在这儿?”问完,宋苒这才想起,扬州是刘绎的封地。她心下顿时有些不安,只因刘绪曾不知有心试探还是无意提起,这些年来景亲王动作频频。如今刘绪出巡特地来了扬州,只怕目的不仅仅是游山玩水。
暗自思忖着,她便听刘绎回答道:“我来竹隐山下寻良木斫琴,瞧见河中浮木上有人,救起一看,不想竟是你……”
宋苒一愣,此处山脉连绵,地势复杂,所幸她命大,从山崖坠落后掉入河中,只受了些轻伤。
刘绎说,当他发现宋苒时已然暮色四合,山里夜间多有毒蛇出没,是以他不得不寻了一处山洞,让她暂时将就一晚。
宋苒点点头,拢紧了他方才一直盖在自己身上的外袍,两人一時相顾无言。
经过岁月的洗礼,刘绎的眉宇间多了些沉稳阴鸷,再也不似当年的明亮不羁。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在波谲云诡的深宫内苟且挣扎,谨慎与隐忍消磨了她所有的飞扬锐意。此时,他们就像“同是天涯沦落人”,平淡地叙述着彼此隔绝的生活,任谁也无法想起,她曾经是他未过门的妻。
【4】
“苒苒……”
刘绎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年少往事,讲到动情处时忽然柔和了目光,深情地凝视着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宋苒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只因从她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存在的意义便是活着,为了宋家而活着。
当年党争激烈,宋家站错了队,新帝登基后自然受到诸多排挤。可宋氏一脉血洒沙场军功无数,自是不甘就此没落。当刘绪强行要迎宋苒入宫时,刘绎尚且被圈禁于府,宋将军无可奈何,只得忍受这奇耻大辱。
犹记得入宫前,父亲苍老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苒苒,要忍,要好好活着。”
宋苒鼻子泛酸,几欲落下泪来,她入宫的意义就是为了稳固宋家的根基,为了让刘绪拥有凌驾众人的快感,她活着,就能永远将刘绎钉在耻辱柱上,所以她必须好好活着,为家族,为帝王,却不能是为自己。
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凡事能忍则忍,能避则避,从来没人问过她好不好。所以刘绎的话语让她瞬间溃不成军,丢盔弃甲之后,她还是那个需要温暖与保护的姑娘。
宋苒眸中泪光闪动,令刘绎顿时手足无措。刘绎心中满是愧疚与心疼,汹涌而至的恨意将他侵蚀到体无完肤。刘绎再也克制不住,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任她尽情地放纵内心的苦闷。这些年,她忍得太过压抑,太后轻蔑,媛妃发难,帝王疏离,每每受了委屈都只能和血吞咽。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能将你留在身边,平白让你受了这些苦。”
当刘绎的吻要落下来时,宋苒一惊,连忙地将其用力推开,在刘绎受伤惊疑的目光中,她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
“你还爱着他?”刘绎突然觉得可笑,眼中溢满伤痛,“你知不知道他娶你只是为了羞辱我!为了掌控宋家!你知不知道他就连最初接近你,也仅仅是为了算计我?”他几近歇斯底里,经年的隐忍终于在那一刻分崩离析,“苒苒,若当年你真的成了我的王妃,是否依然无法将他忘怀?”
宋苒心中苦笑,曾经的倾慕,如今的痛苦,是爱是恨,她早已分不清了。
翌日一早,刘绎背着宋苒出山。她扭伤了脚,行动不便,不得不伏到他的背上。
然而两人并未走出多远,便听见此起彼伏的寻人声,随后有人发现了他们,一群官兵连忙拥了上来。为首的人是刘绪,他调动了扬州巡抚的人手,浩浩荡荡数百人在山中找了她整整一天一夜。然而刘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废寝忘食心急如焚想找到的姑娘,此刻竟亲密地伏在昔日未婚夫的背上!他们待了整整一夜!而她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
刘绪不敢再往下想,他怕自己在暴怒之下,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刘绎就地凌迟。
此刻,他强忍着飓风般的愠怒,面上满是森然冷冽的寒意,低声呵斥道:“还不过来!”
宋苒心下一沉,生出些许恐惧,但仍然乖顺地、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许是嫌她动作太慢,刘绪急不可耐地几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不去看刘绎是怎样的表情,径自转身离去。
马车内,气压低沉,刘绪一言不发,宋苒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到达扬州巡抚的府邸后,刘绪将她赶去沐浴,仿佛要将她沾染过的、属于刘绎的气息统统洗掉。
当温热水流汩汩浸没全身,宋苒舒服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思及昨日坠崖的经历,仍然有些后怕。
淡雅的熏香令人浑身松懈,门扉处传来轻微响动,宋苒以为是前来服侍的婢女,背对着道:“这里不用伺候,退下吧。”
“怎么,怕我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痕迹?”
身后传来冰冷的嗓音,宋苒浑身一僵,愣愣地回过头去,看到一脸危险冷笑的刘绪。
“陛下……”话未落音,她便被刘绪从水中捞了出来。她惊得大叫,身子却已被他扔上床榻,随后他也沉沉地覆了上来。
宋苒在他狂热的吻中挣扎着,身上的伤尚未包扎,她此刻又累又困,根本经不住他的折腾。可刘绪不管不顾地将她压于身下,神情凌厉宛若无情修罗。
宋苒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他以近乎屈辱的方式让她明白,她是皇城深宫里的宜妃,是嘉和帝刘绪的妃子。
【5】
曾经宋苒自作多情地以为,刘绪选择带她出宫,是否因为她与旁人有些不同?然而自从回了宫后,他又变回以往那副若即若离的模样。
重阳佳节那天,刘绪大摆筵席。如今中宫无后,太后又一心礼佛,所以今夜最为春风得意的,是坐在帝王身旁巧笑倩兮的媛妃。
自入宫以来,媛妃盛宠不衰,处处针对宋苒。宋苒心中虽然愤恨,却也无可奈何。苏氏满门是当年极力拥护刘绪称帝的功臣,如今在朝堂上也屡有建树,而宋家,不过是景亲王破败门庭下的一条丧家犬。
宋苒总是告诉自己,她不该有什么不满的,她凭什么还能心怀怨愤呢?刘绪对她虽说不上好,但俸例赏赐一应俱全,不曾苛待于她。她与深宫中的芸芸众妃并无什么不同,她们终将以白发断送红颜,孤寂凄清地过完一生。
殿内笙歌蔓延,舞姬水袖卷起香风。当媛妃娇笑着将龙眼喂到刘绪嘴边时,太监仓皇奔入殿内,惊呼道:“陛下!景……景亲王……反了!”
乐声在那一刻戛然停止,大殿一片死寂。宋苒心头震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刘绪,却发现他也在注视自己,目光灼灼,仿佛特意等待着她此刻的神情。
宋苒呼吸一滞,连忙移开视线。末了,只听刘绪早有筹谋般幽幽笑道:“好,反得好!”
当年先帝驾崩时,曾有流言传先帝临终前召见了三位内阁大臣,留下遗诏立景亲王刘绎为帝,可后来一位内阁大臣暴病而亡,一位疯癫痴傻,剩下一位则告老还乡,最终,流言以无人找到遗诏而不了了之。那时,父亲曾跪在宋氏宗祠里掩袖痛哭,声称刘绪夺权篡位,自己却无法捍卫社稷清明,有愧先帝的泱泱皇恩。
真相如何宋苒无心追究,左右这不是她该掺和的事。但宋氏一门在刘绪登基后的确受到诸多打压,父亲也在一年前的远征中伤了脊骨,至今难愈。所以,当宋苒得知刘绪指派父亲平乱之时,不得不前去求他。
御书房内,宋苒跪拜在地潸然泪下,诉说着父亲的年迈体弱、旧疾缠身,望他能指派其他良将。谁知刘绪顿时怒不可遏,狠狠地将紫檀金兽砸在她的脚边,吼道:“宋苒!保家卫国乃忠臣良将之天职,你父亲尚且欣然答应,又何时轮到你这后宫妇人在此议论朝政!难道,你是在怀疑朕的英明决断,还是对景亲王心存旧情?”他怒极反笑,一双锐利的鹰眸渗着寒光。
宋苒以头磕地,战战兢兢道:“臣妾没有。”
印象中,刘绪似乎从未信过她对刘绎只存了青梅竹马之谊,他总是偏执地认为宋苒与刘绎两小无猜,总有些外人道不尽的交情。当年父亲擅自将宋苒许配给刘绎,后者又向先帝求来了赐婚恩典,从来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从来没人在乎她心底裝的究竟是谁,似乎这是身为宋氏儿女不可抗拒的命运。
事情终究成了定局,宋将军领兵出征,在秦岭与叛军相遇,而后迅速倒戈加入刘绎营中,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兵指京城!
朝野上下哗然震动,宋苒只是用力闭了闭眼——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早就料到,父亲会助长叛军之势。
文武百官纷纷上奏,请求刘绪赐死逆臣之后——宜妃宋苒,以削叛军气焰,恼得刘绪大发雷霆,当场拂袖离去。
宋苒听说这件事时有些惊讶,没料到刘绪竟会为了她与群臣翻脸。彼时她正在膳房里做千层酥,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讨好刘绪的方式——她素来不会争宠,只因她以女子最纯粹的真心爱着他,所以没法使出任何别有用心的伎俩。
而她之所以要讨好刘绪,是为了在父亲被俘后能求刘绪留他一命。
她笃定刘绎会败,叛军的高层将领中暗藏着许多刘绪的人,他们长期潜伏在刘绎军中做内应,只待绝佳良机将刘绎送上灭顶末路。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钻入脑海中,令宋苒浑身一震——刘绪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父亲心有反意,与其留在京中养虎为患,不如顺水推舟给他机会倒戈,让叛军以为自己势力大增,进而肆无忌惮地落入圈套。
胸口突然沉闷地喘不过气,一阵反胃,宋苒冲到窗边,难受地干呕起来。
【6】
太医说,宋苒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却又恰到好处,刘绪不见得有多欣喜,但成功以龙嗣为由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
自从父亲反后,宋苒在后宫中的地位更加尴尬,却偏偏因她怀着龙胎,没人敢去惹她。
而刘绎的势力比她想象得要顽固,这一仗打了足足五个月。那时她的肚子已高高隆起,听闻父亲与刘绎被连夜羁押进京后,连忙火急火燎地赶往刘绪的寝殿。
今夜他召了媛妃侍寝——也对,苏氏一族在此番平乱中又建奇功,这空缺的后位怕是要被媛妃收入囊中了吧。
宋苒扶着欲影,艰难地跪在殿外,高公公通报后不见刘绪有召见之意,心有不忍,走到宋苒身边劝她:“宜妃娘娘,您这是何必呢?”
宋苒握紧双拳,淡淡道:“劳烦公公代为禀告,陛下何时肯见我,我便跪到何时。”
恰逢天边炸开一声惊雷,撕破浓稠夜色,映照得宋苒面色苍白宛若鬼魅。天空乌云密布,暴雨欲来,宋苒始终跪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当倾盆大雨哗哗落入大地之时,殿内密密麻麻的喘息与娇吟声终于停歇。刘绪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裳,听闻宋苒依然跪在殿外时,暴怒比天地间的狂风骤雨更要吓人。
他冲出殿外,不顾太监的惊呼大步迈入雨中,将宋苒沉重的身子拦腰抱起,匆匆回了熙宸殿。
此时殿内的靡靡之气还未散去,宋苒不由得轻轻蹙眉,刘绪顾不得媛妃难以置信的震惊目光,将她打发回宫。
宫女手忙脚乱地为他们更换湿透的衣服,刘绪冷冷地注视着她,愤愤道:“宜妃,你想寻死朕不拦着,但你腹中皇儿有个好歹,朕必让宋氏全族陪葬!”
末了,他怒气冲冲地斥责殿外宫人:“都瞎了吗!一个个竟都任由宜妃跪着!全部给朕滚去领板子!”
宫人惶惶跪了一地,宋苒望着琉璃灯盏内的摇曳烛火,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宋苒怀孕九个月的时候,景亲王造反一案已悉数审理完毕,只待嘉和帝下旨处罚。
秋高气爽,欲影扶着宋苒走在御花园内,说是得多多活动,将来生产才有力气。可谁知今日,她们竟遇见了一袭盛装的媛贵妃。
她晋了位分,宋苒不得不朝她行礼,媛贵妃却亲切地虚扶了她一把,道:“妹妹,景亲王与宋将军昨日便已被陛下处以车裂,对了,车裂你知道吧,死的时候极其痛苦……”
宋苒身形重重一晃,站立不稳,热泪霎时浸湿了眼眶。如媛贵妃所愿,宋苒动了胎气,储秀宫內乱成一团。
那夜在熙宸殿,素来宠冠后宫的媛妃受到了深深的威胁。她从未见过帝王脸上出现那样的神色,惊慌与痛苦交缠郁结。那时候她便告诉自己,宜妃的孩子绝不能留!偏偏刘绪又暗中将储秀宫护得固若金汤,直至今日她才逮着机会,是以故意透露刘绎与宋父的死讯,并且说得添油加醋。
所幸,宋苒腹中的孩儿争气,终究还是生了下来。是位小公主,刘绪赐名:琪。
刘绪对宋苒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却因为公主的降生,来储秀宫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些。可宋苒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待他,宋氏满门四十六人,除了她无人生还。
宋苒突然觉得悲哀,从前她为家族活着,如今她为女儿活着,即便见到刘绪时悲伤难解,也不得不强撑起笑脸相迎。只因刘琪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必须为了女儿的将来筹谋。
这一世,她将永远困在刘绪身边,逃不了,忘不掉。
【7】
刘绎谋反一案收卷封存后,宋苒悄悄溜进了兰台一次。她想翻阅结案陈词,抱着侥幸希望宋家还有人能幸免于难。
夜色森森,她以寻找古籍为由,提着灯笼在两人高的书架间摸索着。她对此处不甚熟悉,找得十分费力,却在无意间触动了书架上的机关,横梁上的“学富五车”匾额突然缓缓向右移去,露出一处凹槽,里面俨然放着一卷圣旨!
宋苒身怀武功,拿到圣旨不是难事,瞧着卷宗的色泽与花纹,竟是前朝所用。然而当她胆大包天地打开圣旨之后,上头的白纸黑字令她浑身发抖。
此时刘绪突然推门而入,他听眼线说宜妃去了兰台,心知她对宋家一事存了怨念,放心不下,故而跟来看看。谁知刘绪见到的,却是宋苒面如死灰地颓坐在地,手中握着半卷散落的积尘圣旨。
刘绪心下一慌,快步上前夺过圣旨一看,怎么也想不到,他与刘绎两党苦苦找寻的先帝遗诏,竟被宋苒无意间找到了。
宋苒抬头望他,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咬牙道:“父亲说的没错,当年是你夺权篡位,发动宫变。”
这卷遗诏写得清清楚楚:立皇七子景亲王为帝。
刘绪突然笑了,他紧紧攥着遗诏,心里钻心般的疼:“是朕又如何?成王败寇,史书永远由胜者书写。”
“父亲一心想要扶持正统,而你心知先帝遗诏一日不销毁,刘绎便永远是祸患,所以你索性逼他造反,逼他和父亲走上死路。”
“宋苒!”疯狂涌入身体的盛怒与秘密被窥见的不齿,令刘绪胸口剧烈起伏,他咬牙恨道,“对,是我抢了他的皇位!是我将你抢到身边!是我逼着刘绎和你父亲造反!可是那又怎样?宋苒,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有我!”说到激动处,他猛地蹲下身,双手箍紧她的肩,“宋苒,我才是你唯一的依靠,为了琪儿的将来,你必须抓紧我!取悦我!你明不明白?!”
宋苒望着他,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是啊,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皇权旋涡之下安有完卵?她与宋家都是党争的牺牲品而已。
那日之后,刘绪很久都没有再来储秀宫,宋苒也愈发活得行尸走肉,唯有抱着刘琪时才能稍稍宽慰。
转眼春回人间,暖寒交替,宫女拿出刘绪赏赐的绫罗绸缎,兴致勃勃地给公主做了几身春装。
然而刘琪突然高烧不止,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一个深夜里,小公主的病情急剧恶化,待太医赶到之时,已然没了声息。
储秀宫内满是宫人的啜泣声,而宋苒恍若未闻,只是神情呆滞地抱着刘琪,轻轻吟唱着童谣。
刘绪也赶了过来,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就如痴了一般,全程抱着刘琪一言不发。
太医说是公主早产体弱,没能抵住春寒。尘世间,孩子夭折是常见之事,是以众人并未多想,只是宽慰宋苒莫再伤心。
公主下葬后,宋苒依然抱着她的衣物,日日在庭院间徘徊,反复唱着歌谣,直到她终于倒了下去。
起初,就连欲影也以为宋苒是伤心过度,直到太医诊脉后,真相令人心惊——公主生前穿的衣物上竟淬了毒!
太医说,那毒极其隐秘,公主本就年幼体弱,脉搏极细,高烧之下谁也没能查出,而宋苒因日夜抱着衣服也中了毒,这才找出了真正的罪魁。
给公主做春装的绸缎是刘绪赏的。目光空洞的宋苒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张扬,最后竟笑出了泪,突然“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洒在冰凉的地上,一片猩红。
宋苒不知道,那几匹绸缎早在刘绪赏赐给她之时,就被媛贵妃做了手脚,然而她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8】
一连数次打击,宋苒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整日缠绵病榻,不见好转。
嘉和帝心急如焚,重金寻赏天下名医,甚至亲上灵觉寺祈求上苍庇佑。
帝王的举动令朝野内外都为之动容,谁也想不到,平日不见多少恩宠的宜妃,竟在嘉和帝心中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
此时京城的茶楼之上,几位布衣百姓津津有味地交谈着,其中有人道:“我早就说了吧,当年陛下不顾礼法迎娶宜妃入宫,根本不是为了掌控臣子,而是出于心中的情爱啊!”
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刘绪心中又怎么会不明白,其实自己爱着她呢?
他承认,最初接近宋苒确实是为了算计刘绎,可当他瞧见十五岁的宋苒一袭湖绿襦裙,站在漫天纷飞的梨花瓣里朝他笑时,心中竟似有春风拂过,枯寂万物渐渐复苏。
她与刘绎青梅竹马,刘绪也曾一度以为,宋苒对刘绎是有情的。当刘绎求得赐婚恩典之后,汹涌的嫉妒令刘绪提前发动了宫变。
登基之后,他毅然决然地娶了宋苒,有人说他此举是为了掌控宋家、羞辱景亲王,也有人说他深爱宋苒,故而强夺。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与宋家的立场不同,迟早会兵戎相见,而堆砌的尸骨,终究会在他与宋苒之间划出一道鸿沟。
所以刘绪不敢亲近于她,他怕自己日后会心软。刘绪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不爱宋苒,不爱宋苒。他给她恩宠不多不少,态度不咸不淡,可谁也不知道,每每他放纵自己去储秀宫时,心里是多么激动紧张。
他带她南下巡游,除了暗探刘绎的虚实,也确实想与宋苒游山玩水,离开步步惊心的宫廷,他只想与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当日在古寺外,宋苒问他摇签时问了什么,其实他很想告诉她,却只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话:愿与宋苒携手白头。
那些刺客是刘绎派来的,当宋苒坠崖的那一刻,刘绪只觉得灵魂被抽走,毁天灭地的痛苦令他几欲死去。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儿时常常跟在自己身后,脆生生喊他“绪哥哥”的小女孩,早已悄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根深蒂固。
后来,刘绎与宋家谋反,宋苒跪在殿外,求他放过宋家,可刘绪又如何能答应呢?谋反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国有国法,他身为一国之君,更不能罔顾国法。
直到宋苒诞下公主,他心中欣喜若狂,却不得不装作波澜不惊。只因她是罪臣之后,若自己施予太多恩寵,她定会被百官的弹劾奏折所淹没。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却不料被她发现了他夺权篡位的秘密,撞破了他狠辣决绝的阴谋诡计,他突然惊慌失措起来,竟不知日后要如何面对她。
所幸还有刘琪,只要刘琪还在,他便能与她痴缠到底,怎叹上天不怜,竟无情地斩断了他们唯一的羁绊。
每当刘绪站在储秀宫外,瞧见宋苒抱着刘琪的衣服,一遍遍在树下徘徊,神情呆滞地唱着歌谣,他都痛得难以自拔。刘琪是他的骨肉,宋苒是他的妻子,他又如何不心痛?
渗入骨髓的悲恸,就如心底的绵绵爱意一般,早已覆水难收。
【9】
刘绪于睡梦中惊醒,突然压抑地无法喘息,仿佛心里被凿出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他起身出殿,没带任何人,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储秀宫外。
月色凄清,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寂寞地投在古朴的朱红砖墙。
此刻他多想进去看一看,看看心底的人病情是否好转,可他终究还是怯步了。他怕宋苒见到自己,只会勾起往事,更加难过。无妨,病终会一点点好起来,她的伤他也可以尽力弥补,只要宋苒还能给他机会,岁月绵延,他们尚且来日方长。
翌日,宫人正为他整理着朝服,欲影的突然到来,令他瞬间慌到极点。
熙宸殿外,欲影俯身深深一拜,声音里俨然已带了哭腔:“陛下,娘娘……殁了!”
那一瞬,刘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欲影止不住的痛哭声。
他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轻轻地扬了嘴角,而后若无其事地上朝,听奏,商议,下朝。
刘绪漫不经心地走在御花园里,暮春软风和煦,仿佛今日只是漫长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而后他似是不经意般,恍然地来到了储秀宫外。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宜妃,你答应朕的千层酥究竟什么时候做?”
殿内无人回应,一众宫人哭哭啼啼地跪了一地。
那单薄瘦弱的姑娘,正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刘绪缓缓走了过去,伸手轻抚她冰冷的脸,泪眼倏然落了下来。
若昨夜他鼓起勇气入内,是否能见到她最后一面?甚至挽留她的生命?
所有的伪装终于轰然崩塌,刘绪俯身将宋苒紧紧抱入怀中,泣不成声。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日光清亮的上书院里,太傅教习柳永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其中有一句:“是处红衰翠减, 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 无语东流。”
那一刻,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将军府中的小姑娘,那个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的姑娘。
苒苒,他的苒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