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半塘先生指导我读书(上)
2017-07-31王小盾
编者按:2017年是词曲学大师、唐代音乐文艺研究的开创者、扬州大学教授任中敏(二北、半塘)先生诞辰120周年。为缅怀先生,总结其学术成就,2017年4月8日,在扬州举办了“文学艺术高端对话:纪念任中敏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论坛”,本文是任中敏先生指导的首届博士生、现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王小盾教授的大会发言。
一、 开头
从1983年初到1985年末,我作为扬州师范学院的博士生,和任半塘先生朝夕相处了三年。任先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充满智慧;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值得记录。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篇文章来介绍他。1992年3月,任先生去世不久,饶宗颐先生寄给我一首悼词《水调歌头》,促使我把文章写了出来。但很可惜,文章寄给《文汇报》以后,便石沉大海;而我也没有留下底稿。每想到这件事,我便觉得懊悔,觉得自己太轻率,对不起任先生和饶先生。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在后来补写一篇回忆文章呢?除以上这件令人扫兴的事情以外,可能还缘于任先生对我的影响。在和任先生相处的那三年,他一直同我谈论未来,而很少回忆以往。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战士,重任在肩,无暇回望,也无暇耽于风雅。那时,我很想得到他的一副墨宝,甚至准备了一句话,想请求他书写。这句话出自关汉卿,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是多么好的一句话呀,简直是任先生的写照(任先生曾经说“我也是一颗铜豌豆”);但我最终未敢启齿。因为任先生对我说过:他的字是用来战斗的,而不是供人欣赏把玩的。那三年,每天早晨五点钟,我要陪任先生散步。当我们走到大操场的时候,他会停下来,肃立,向操场中央的旗杆久久注目,仿佛回到了战争年代。我经常为此而感动。接受熏陶感染,我不免也养成了大步行走而不停顿、也不回顾的习惯。
所以,今天,我向大家介绍的,主要是任先生作为战士的一面,或者说具体一点——任先生作为博士生导师,履行工作职责的一面。
二、 任先生对我的指导
1983年2月26日,过完春节,我来到扬州师范学院,开始博士生生活。
这一天是周六,晴天,农历正月十一。我在下午五时拜见任先生,奉命共进晚餐。我的学习日记便从这一天开始。日记本扉页上有任先生用墨笔题写的几行字:“两年始业,毕生奠基。小盾同学博士生进修日记。中敏题耑。一九八三年三月。”日记本中由我书写的文字则用红笔。这說明,我是应任先生的要求来记日记的。任先生喜欢红色,总是用红笔书写各种表警示的辞句。
从学习日记看,任先生对我的入学作了充分准备,因此,在第一周就布置了一系列学习任务。比如在入学第二天,2月27日,他要求我阅读《唐声诗》,从“平议”一章读起。入学第三天,2月28日,他早晨六点多召见我,向我交代了“隋代歌辞资料”“隋唐五代杂言歌辞数量分类统计表”等一批关于隋代音乐文学的资料。3月1日和2日,即入学第四天、第五天,他又交给我《隋唐五代杂言歌辞》等一批资料,并建议我用敦煌曲子辞来笺注所谓“唐李靖”的五百首《望江南》。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安排都有很深的用意。
首先,任先生是用这种方式提示我:要抓紧时间,养成紧张读书的习惯。三年里,任先生对我提出好几项要求,第一项是“每年至少工作三百六十天,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小时”;第二项是在两年之内写完论文,结束学业。我理解并接受了这些要求。因为他本人就是用小跑的步伐度过一生的,我必须适应他的生活节奏。另外,他已经87岁了,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确定,所以他有强烈的紧迫感。实际上,他让我每天早晨陪他散步,也出于这种紧迫感。他的本意是:每天给我一次鞭策,使我不至于成为宰予。
其次,他用这种方式提示我:要学会开创,树立问题意识和批判意识。他让我读的《唐声诗》“平议”一章,正是充满批判精神的一章。在这个章节,任先生就唐代音乐文学研究的几大问题,对形形色色的流行说法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其中第一个问题是庸俗的进化观。比如明代王世贞有所谓“声诗少宛转而后有词”之说,清代《钦定词谱》有所谓“乐府不传而绝句乃歌”之说。任先生指出:这些说法无视音乐文学的多样性,而臆造出由乐府而诗、由诗而词的前废后兴的公式。其中第二个问题是以偏概全,否定歌辞总体。比如明代谢肇淛有所谓“诗乐不乐里耳”之说,清代施补华有所谓“唐七绝皆不可入乐”之说,近代成肇麐有所谓“唐诗未能被弦管而词无不可歌”之说。任先生指出:这些说法片面强调诗、词分立,否认了声诗的存在。其中第三个问题是以偏见曲解历史。这种情况有很多表现,因为过去的人从来没有像任先生那样,全面占有资料、细致考辨资料,所言多无稽。读完这一章,我不仅建立了歌辞总体的观念,加强了尊重历史资料的意识,而且,深刻理解了“特立独行”这四个字的涵义。
第三,他用这种方式提示我:要注意重点。最初,任先生怕我水平太低,完不成学业,而希望我以隋代歌辞为研究中心,或以五百首《望江南》词为中心。这在学术上也是有道理的。首先因为,这两项研究在任先生的学术图景当中,是两个需要填补的空白;其次因为,这两项研究各有其特殊意义。比如读任先生的《唐声诗》,可以发现,唐声诗中大量曲调形成于隋代,而其渊源也可以追溯到隋以前的胡乐涌入。也就是说,新的诗体、新的音乐体裁,其产生高潮在隋代。至于署名“唐李靖”的《望江南》词,经不断搜集,则达到713首的规模,显而易见是词体发生史中的重大事物。不过,我通过通读隋唐五代书籍,较全面地掌握了研究资料,于是选择了另外一个重点——着眼于隋唐五代全体,把这一时期的音乐体裁和文学体裁进行比较。尽管重点有所转移,但我仍然注意填补这两个空白:一是在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当中,列出《隋代杂言歌辞概述》一章;二是在《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中,设立一个专卷,容纳“李卫公兵要望江南”713首。
第四,他用这种方式提示我:要掌握从资料出发,以资料分类和整理为研究基点的方法。这是任先生教给我的最重要的方法。他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比如任先生的敦煌歌辞研究,其顺序是:先在充分占有资料的情况下,完成一部《敦煌曲校录》;再针对资料工作中提出来的问题加以考订、总结,得出相应理论,形成《敦煌曲初探》。又比如任先生的唐声诗研究,其顺序是:先在充分占有资料的情况下,完成一部曲调考证,这也就是《唐声诗》的下编;再针对资料工作中提出来的问题加以考订、总结,得出相应理论,这也就是《唐声诗》的上编。进校一个月,3月27日,任先生一大早就约我面谈,说:“治学要采取围剿艺术,务求网罗,不使遗漏,不必一味追击。”这句话也是讲全面占有资料。后来,我把任先生这个“务求网罗,不使遗漏”的方法概括为“大禹治水”。我在扬州读书三年,主要收获就是进行了一次“大禹治水”的实践。说具体一点就是:全面搜集资料,在编定《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的同时,完成相关的理论论述,即博士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
实际上,“大禹治水”这句话,原也是任先生对我的教言。1983年4月8日,任先生曾经警告我,要在治学时防止粗糙。他说:“我们不是搞蜻蜓点水,而是要大禹治水。”任先生这里说的“大禹治水”,涵义和我前面所说有些不同。任先生的重点不是说要全面,不是说要“采取围剿艺术,务求网罗”;而是说要深入,决不“蜻蜓点水”。不过,任先生这两方面意见(求广和求深的意见)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为了达至全面,建立大局观,任先生提出“不必一味追击”;另一方面,为了真正做到“大禹治水”,解决学术难题,任先生非常重视校勘、注释、考订等文献学和历史学的训练。比如进校不久,3月5日,任先生就安排我参加《敦煌歌辞总编》的工作,校勘注释载见于七种敦煌写本的几十首饮酒辞。过了四天,3月9日,他又从《宋词纪事》中用红笔划出关于贺若弼撰写宫声十小调的资料,要我加以探讨。总之,他对我的教育是两面的:一方面,在理论和宏观方面,要求我关注全局;另一方面,在实践和微观方面,要求我重视细节。1983年3月17日晚,任先生拄着拐杖来到我住处,要我全面规划两年的工作,做到“箭无虚发”。又说:写作要重视“提升”,譬如把“歌辞考”(作品考订)提升到“调式编”(曲调研究),把“调式编”提升到全面研究(理论建设)。我理解他的话:他其实是要求我注意点、线、面三者的结合,掌握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由面到体的研究方法。我一进校,任先生就组织了一个博士研究生指导小组,由曾华鹏、谭佛雏、李廷先、徐沁君等几位资深副教授组成。1983年3月24日上午,在指导小组例会上,任先生专就“宫声十小调”一事发言,说贺若弼撰写过《越江吟》,此词曾由唐人仿作,所以,“宫声十小调”这件事泄露了隋唐歌词之关系的天机,应该“探求真相,震动学界”。我后来对贺若弼“宫声十小调”一事作过一些考察,觉得“贺若弼”一名可能是唐代琴师“贺若夷”之误传。不过这个细节并不影响任先生这番话的意义。任先生这番话的实质,是要我宏观着眼,微观着手。所谓“探求真相,震动学界”,意思是说微观背后有宏观。
“探求真相,震动学界”这句话,代表了任先生的一贯思想。任先生一直认为:尽管我们的工作是独具特色的,既要开辟新领域,又要发掘新材料;但我们不必把自己变成孤军。我们仍然要注意面向学术界,面向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1983年3月22日,他对我说:“作文章应着重解决众人关心之问题,譬如将《饮酒十四首》与李白等人相联系。要能震动读者的情感和意志。”后来,他多次对我说过这个“震动读者”的意思。他说:我们要写有血有肉的文章,“要敢于争鸣——枪对枪,刀对刀,两刀相撞,铿然有声。”“震撼读者的意志和心灵!”按我的理解,这些话有三个要点:第一,要以探求事物真相为使命,真相是有力量的;第二,要注意探求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相,这种真相最有力量,必定可以破除某些执念;第三,正因为这样,真正的学者必须具有战士的质量,“聪明正直,至大至刚”。任先生教育思想的精髓就是“聪明正直,至大至刚”。不畏惧真相,因而不畏惧争鸣,正是其具体表现。
三年里,任先生对我的指导是很细致的,在学习态度、学习方法方面提了很多要求。关于这一点,有两个例子可资证明。一个例子是:1983年7月1日,任先生在我的日记本上,亲自写了一篇日记:
七月一日,周五,阴雨。
上午敏、盾谈话要点若干则,供盾笃行匆忽,故借纸记录于此。敏。
(一) 今天已入七月,学程已耗去六分之一,尚余二十个月,应警惕!
(二) 从今日起务必断除杂务,专心致力于计划内之培养工作,排除此外任何杂务。
(三) 专题论文即须开始规划起稿,不能推宕时日。
(四) 专题论文的打字复印情况,要仿复旦大学的规模,不容易简,断然以“抬不起头,过不了江”为戒惧!不容麻木不仁。
(五) 买书报销,要遵办手续,有公无私。
(六) 《杂言琐记》内容不简单,要善用,勿冷淡它。
(七) 目的是“隋唐杂言歌辞研究”,注重“歌辞”的研究;燕乐二字,不过用来划清范围,不能对它深入探讨了。
(八) 隋代墓志要广泛注意,补《隋书》不足。
这篇日记的第一条,是强调学习要有计划;第二条,是要求聚精会神地投入学习,做到心无旁骛;第三条和第四条,是说要提高学位论文的水平;第七条,是指出研究重点;第八條,是要求资料工作精益求精。其中“断然以‘抬不起头,过不了江为戒惧”这句话,是任先生的口头语,经常讲。任先生另有一句口头语:“扬州人不是豆腐。”任先生用这两句话告诉我:扬州师范学院培养的博士生,其水平决不能低于上海(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南京大学和南京师范大学)。这反映了任先生的自我要求,也反映了任先生的一个指导思想:要让学生永远有提升的空间。
另一件事情是:1983年10月,我得到任先生批准,往上海、西安、成都访学。10月20日启程,11月8日返回扬州,为期19天。任先生极重视这件事,成行前不断斟酌,启程时反复叮咛,并为我准备了一本专用日记本,以记录旅行所得。在这本日记本的扉页上,任先生亲笔题写了几行字:“实事求是,三思而行。小盾同学旅外进修日记,题此提命备忘。中敏,一九八三年十月。”这十九天,我在上海查看了一批书籍资料,在西安考察了《长安乐舞》《仿唐乐舞》和“西安古乐”,在成都采访了任先生的许多友人,基本上做到了“实事求是,三思而行”,未浪费时间。回到扬州,我向任先生提交了一份三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总之,由于任先生的严格要求,我抓紧点滴时间学习和研究,没有丝毫懈怠。从1983年3月到1985年4月,两年另一个月,完成了以下学习任务:
(一) 第一年,读书期:
1983年三月:阅读《唐声诗》;校释敦煌卷子“饮酒十四首”;写作关于“三三七七七”体歌辞研究的论文。
四月:阅读《隋书》《古谣谚》《唐代音乐史的研究》;编写《唐声诗索引》。
五月:阅读《唐杂言》《杂言分解》《敦煌歌辞总编》;建立论文卡片;改写关于“三三七七七”体歌辞的论文。
六月:阅读《唐戏弄》和各种戏剧史论著;写作《近三十年关于中国戏剧起源的研究》。
七月:阅读晋、宋、齐、魏、唐诸史乐志;阅读《通典》《通志》音乐部;阅读《杂言琐记》。以上皆做卡片,并与《乐府诗集》校读。
八月:阅读《全隋文》及《历代各族传记会编》;阅读《西突厥史料》《突厥集史》《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西域与佛教》《中国美术史略》;阅读《龙钞》。皆制作卡片。
九月:阅读《旧唐书》《文献通考》《续高僧传》;阅读《全隋诗》《全唐诗》;阅读《中国音乐史论述稿》;继续读《龙钞》。
十月:阅读《唐杂言》,制订分编初目;编制《声诗集索引》;翻译《燕乐名义考》;在上海阅读《江西通志》《九江府志》等地方志书,阅读台湾所编《全国博硕士论文分类目录》《中国近二十年文史哲论文分类索引》;阅读《拓跋氏的汉化》《维吾尔研究》《词曲论稿》。
十一月:访学;阅读《唐会要》《唐代丛书》《琴曲集成》;阅读《校录问答》、敦煌吐鲁番学论文;编辑《隋代歌辞》。
十二月:阅读《北史》《新唐书》《旧五代史》;阅读其他隋唐五代史部书;阅读各种唐代笔记小说;阅读《丛书集成》音乐部;阅读《古今图书集成·乐律典》。
1984年一月:阅读《说郛》;复读《全唐诗》和各种唐人别集;复读《敦煌歌辞总编》。
二月:对《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作逐篇札记;整理关于《唐声诗》理论和资料的分类卡片。
三月:制订《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正副编分编目录;制订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提纲。
1985年4月12日,我的博士学位论文付诸打印,近40万字,640页,装订为两册。4月21日,我把打印好的论文交给任先生,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因为我并没有按照任先生的要求在两年内完成学业,而是超期了一個月。没想到任先生拿着打印稿,轻松地说:“唉呀,让你搞个瘦西湖,你却搞了个胖西湖。”我悬着的心于是放了下来。我这时才真切地感到:由于任先生的严格要求、精心指导,我的收获的确是满满的,远远超过以前的想象。
(作者单位:温州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