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眼屠夫
2017-07-31河北
○岩 嵛(河北)
小眼屠夫
○岩 嵛(河北)
1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出来,我的鼻尖、手心汗津津的,胸口保持着新生婴儿心跳的速率。
我痛苦地看了一眼从旅馆里出来的人,一个轻佻的女人,挽着一个稳重成熟的男人。他们也应该会以这样暧昧的姿势走出来吧。刺激我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他们正在做什么呢?那是任何一个未婚妻最不堪想象的一幕。
一年前,我认识了董栋,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一个年轻有为的销售部经理。戴着副黑框眼镜,斯文有礼。我承认,是我先对他产生了好感,我总忍不住去看他,在人群里搜寻他。后来他也注意到了我,约我吃饭,我答应了,然后是进电影院,然后是拉手,接吻,上床。我已经不是青涩少女了,我前面谈过两个男朋友,我知道恋爱的程序,只是随着恋爱次数的增加,程序的进程加快了。八个月后,我们就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订婚宴是在一个中等档次的酒店举行的,我的亲人和闺蜜都见证了我们甜蜜的一刻。但是不到两个月,距婚礼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的两耳好像飞进了一群吵闹的蜜蜂,我闭上眼,希望再睁开时我是躺在床上,只是虚惊了一场,或者做了个自作多情的梦。过了好一会儿,我拨开右眼上眼皮,发现自己仍然蹲坐在那灰扑扑的旅馆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
不等了,我猛地站起来,捋掉左手上亮闪闪的钻戒,那上面董栋海誓山盟的余温还未褪去。我走下台阶,沿来路返回。
“哎,怎么走了?”有人叫住了我。
我这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小眼屠夫。是他通风报信的,一大早给我打莫名其妙的电话,啰里啰嗦地告诉我,董栋是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他不值得托付终身,那谁值得,你吗?我语带讥讽,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没想到他不死心,死乞白赖地守在我家门口,费劲唇舌,就是要让我离开他嘴里的那个混蛋。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把我带到这个旅馆门口,准备和我上演一场捉小三的戏码。
我瞪了他一眼,他的小眼眯缝着,嘴咧成一个上翘的弧度,竟在微笑,这卑鄙的家伙。
2
小眼屠夫,本名叫王宇,是我大学的男闺蜜。他眼睛小,一般情况下看不出是睁眼还是闭眼,大概是胖的缘故,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两只眼珠子是不一样的,一只是茶色,一只是黑色。体形粗笨的他,喜欢购物,逛街,吃零食。班里男生不喜欢跟他来往,他总是孤零零一人。
有一次演讲比赛,他讲了自己的身世:父母来历不详,从小在孤儿院长大,10岁那年,孤儿院发生了一场火灾,身心受到巨创的他被一对好心的夫妇领养。他讲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但不影响我们几个多愁善感的女生在下面哭得稀里哗啦。虽然最后他没有得奖,但是收获了我和另外两个姐妹的友谊。
我们姐妹三个跟他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还送他一个昵称——小眼。
大四那年,两个姐妹的男朋友都被小眼搞吹了。大家对小眼非但不厌恶,反而更亲昵了。因为小眼慧眼识人渣。她们的男朋友,一个是脚踏两条船的花心男,一个是有暴力倾向的伪文艺男。姐妹们为庆祝脱离这些渣男,顺便给小眼送了一个雅号——小眼屠夫。
小眼屠夫自从得了这个称号,似乎更加热衷于拆散姻缘了。我们大学毕业后,都留在那所城市工作,大家依然保持一星期相聚一次的密切联系,小眼跟大家一起,参加闺蜜聚会。
很快,我就谈了一个男朋友。那是我通过公司同事认识的一个朋友,名叫李哲,他说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我是第一次坠入爱河。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花样翻新的浪漫情怀,很快将我俘虏,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当我带着他出现在聚会现场上,大家都为我感到高兴。你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她们都虚伪地说,向我眨眨眼睛。其实背后都酸溜溜的:从哪儿钓来这么个金龟婿?要人有人,要财有财的。可不是,他个头高,体形均匀,有一张酷似李敏镐的脸,而且他说,他父亲是某房地产的大鳄。我想我是掉进蜜罐里了,爱神丘比特对我太眷顾了。
小眼屠夫却不以为然,他对待李哲的态度傲慢至极。李哲半弯腰,友好地把手伸向他,他在座位上,屁股像挨了蚊子叮,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眼睛就是不看李哲。李哲不跟他计较,不卑不亢地收回了手,我面子上挂不住,对着李哲的耳根说:“他有过一段孤儿的经历,不大合群,别见怪。”
我私心里是袒护李哲的,因此也就对小眼屠夫耿耿于怀起来。以前跟他能煲一个小时的电话粥,视频也能聊上两个钟头,可现在,我当然是把精力贡献给了李哲,一方面是出于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小眼屠夫心存芥蒂。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几个闺蜜在一起喝茶,小眼屠夫走过来,把一份厚厚的资料拍在我面前。“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男朋友。”他往后一仰,一个葛优躺。
我迷迷惑惑地拿起那份足有几十页厚的文件,“李哲,男,汉族,出生日期……”关于李哲的方方面面,饮食起居、家庭状况、恋爱史,甚至高考成绩,都写得清清楚楚,恐怕比李哲本人保存的记忆还要多、还要细。
“哇,太厉害了!”两个姐妹都夸赞小眼屠夫,称他可以去情报局工作了。
“他说他父亲是地产商,实际上是一个农民,哦不,现在在某工地上打工。他说他是复旦大学毕业的,事实上,他连大学都没有考上。他是个骗子,你不能跟一个骗子在一起,他不可能爱上你的。”小眼屠夫滔滔不绝,手在空中一会升起一会落下,比起他大学时青涩的演讲,现在简直像个演讲大师,声情并茂,极具鼓动性。两个姐妹被他说得连连点头称是,纷纷反过来劝我放弃这份虚假的爱情。
联想到这些日子来,李哲老是以各种借口向我要钱,我思想上就有点动摇了,可嘴上还是不服气:“就算他没上过大学,就算他家条件不好又怎样?他也许是出于自卑心理,这不能说明他就是骗子,只要他没骗我的感情,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很快将我击败了。李哲被一个少妇以诈骗巨额财产的罪名给告了,我借给他的钱打了水漂,感情也如泡沫一样瞬间破裂。我伏在小眼屠夫肩膀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半年后,我伤愈了,治愈我情伤的是一个大我十多岁的男人。还没等我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小眼屠夫突然杀过来,一棒子打飞了这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其实,在我心里已经认定他是男朋友了,可是我也不想做一个小三。如果不是小眼屠夫有图有真相的证据,我也许会稀里糊涂把自己变成人人喊打的二奶。
小眼屠夫在感情上对我是有恩的,可我就是没法感谢他,他一次次把我从幸福的天堂打入丑恶的地狱。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屠夫,拿着寒光闪烁的刀子,一次次斩杀我脆弱而美好的爱情。
我讨厌他,不想再见到他。
3
“你走吧。”我冷冷地说。
“好。”他几乎蹦跳着转过身,觉得不对劲,又慢慢转向我,“让我去哪儿?”
“从——我——眼——前——消——失!”我一字一顿地狮子吼道。
“姐,你听我说……”
他从大学开始就叫我姐,可实际上我比他还小五个月。开始的时候,我当他是出于礼貌,后来彼此知道对方底细了,我当他是叫顺嘴了,改不了了。
“滚!”我低头指着一个方向,用尽所有力气喊道,觉得不解气,又加了三个字——“丑八怪”!
他真的消失了,悄无声息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两个闺蜜结婚时,他也没有出现,我们所有人都失去了他的联系方式。他如我所愿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两年,我没有再遇上让我动心的人,我想三次失败的恋爱经历,已经狠狠地铲除了我的情根,它恐怕再不会发出嫩芽了。
休年假时,我突然想逃离浮躁的生活,寻找一处静谧、安宁的地方,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将我指引去了新疆。我在地窝堡下飞机,又转车来到一个小镇。刚下车,一对老年夫妇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我:“姑娘,等一等,等一等!”我回头,惊讶道:“是叫我吗?”
“对,对,是你,是你!”女的激动地捂住了嘴巴,男的一双眼睛把我穿透了无数遍。
我的第一反应是,骗子!随即准备脚下生风。
“哎,等一下!”他们不死心,跑到我前面,拦住我。
“我们认识吗?”我说。
“不认识,可是,你像,你像……”女的再次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像你们的女儿?”我不屑一顾,这骗子的伎俩也该升级了,我为他们还在用这么老套的手法而感到难为情。
“你怎么知道?”女的突然泪如雨下,“难道你真的是……”
“怎么可能?”男的扶住女人颤抖的肩膀,“小雨早不在人世了……”
我感受到他们那种发自肺腑的伤痛,脸色温和下来。
“我真的像你们的女儿?”
“对,对,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小雨活着的话,应该比你大很多。姑娘,你几岁?”
“27。”我如实回答,实际上,再过两天,我就踏入28的门槛了。
“是的,小雨在的话,该有40了。”
“请问,小雨是怎么……对不起,我知道不该问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对看一眼,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男的先开了口:“小雨是一家孤儿院的老师。十多年前,孤儿院发生了一场火灾,小雨为了救一个孤儿……”
我明白了。
老人接着说:“后来,我们领养了被救的那个孤儿,看到他就像看到我们小雨一样。”
“那个孤儿,跟我们一样,怀念着小雨。他说,小雨在学校里对他可好了,他还说将来长大了要保护她的。可惜……”
我突然想到小眼屠夫,于是脱口而出:“这个孤儿叫……”
“王宇。跟我们家小雨一个名字,只是雨水的雨改成了宇宙的宇,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要改名字的,说是要永远记住小雨姐姐。”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费尽心思地讨好我。大学时,我还没起床,他就买好了早餐在楼下等我。我所认为重要的日子,他都记得。连我哪天来例假他都一清二楚,到了那天,他不让我碰凉水,洗碗洗衣服的活都被他揽去。有一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大,我们宿舍门口有一个凹陷下去的坑,一下雨就积水,同学们都趟着水过。他偏要背我过去。别人都以为他在追我,我自己有时也这么想,可是他从来没表白过,我也感觉不出他有那意思。但是一有男同学向我示好,他就像一头勇猛凶狠的藏獒,虎视眈眈地盯着别人,害得我大学四年尽去羡慕别人成双成对了。
原来,他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么些年来,他蛮横无礼地拆散我的感情,只是为了实现儿时保护另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的诺言而已。
“王宇呢?他现在在哪儿?”
可是我最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好像真的从这世上消失了。
4
我又恋爱了,是在新疆遇到的一个旅行者。他比我大五岁,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个子高大威猛,性格却与他的身材形成巨大反差,他心细如发,对人体贴入微。他没有钱,没有车,没有房,买不起钻戒,但是他会用红色的纸折叠出逼真的玫瑰和戒指。他幽默风趣,三句话就能把我逗笑。我们会并排坐在房顶上,吹着小风,看天上的星星,他认识很多的星座,知道很多关于星座的故事,而我永远只认识北斗七星。
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小眼屠夫来。他会不会再拿着厚厚的一沓子花费了好几个月时间搜集来的资料、照片,向我诉说眼前这个人的罪状?如果是那样,我该怎么选择?
小眼屠夫的养父母说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大概受了很大伤害,我不该那样对他。
结婚那天,两个闺蜜带着各自的孩子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一一拥抱了她们。婚礼仪式接近尾声,最后一个环节是要我背向观众,丢出手里的花束,据说接到花束的女生,会成为下一个新娘。
我的一个堂妹很想嫁出去,我看准了她的位置,背向她,默念一二三,花束从头顶越过。我听到一片哗然,然后是鸦雀无声,我好奇地转过身。
接住花束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窈窕的身材,穿一件银色长款外套,白皙的脸,微红的唇,小鲜肉一枚。他的眼睛如秋水映月,嘴咧成一个上翘的弧度,温暖的笑蓄在那里,若隐若现,欲发不发。
他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面前。
“是你?”我惊讶地捂住嘴巴。
“是我……”他微微笑着,“我现在不是丑八怪了吧?”
“你……整形了?”我靠近他,使劲盯着他的脸,想看出点刀削斧凿的痕迹。
“没有,我怕你认不出我。”他笑道,眼睛直视着我,一只眼睛是茶色,一只是黑色,“我每天跑两公里,吃一顿素食,就想着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你不再嫌弃我。”
“你去了哪里?”
“你去了哪里,我就去了哪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半步……”
此时此刻我才突然想起,王宇曾和我说起过,领养他的夫妇就住在新疆。谁能想到当初我口口声声赶他走,可后来还是去到那片他曾生长过的土地呢?也许他曾对我说过的话,为我做过的事,都已融进了我的潜意识中。
“是的,这个我可以作证。”老公走过来,拍了拍王宇的肩膀,王宇朝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你们两个认识?”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对,他通过了我的考验,是你值得托付的人,现在我放心了。”他拉起我的手,把它放在老公的手心里。我抬头,在那只茶色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责编/范文轶 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