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沣河湾上蘑菇菇

2017-07-31

延河(下半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菌类河湾朱元璋

□ 钱 江

沣河湾上蘑菇菇

□ 钱 江

沣河从秦岭深山狭窄的山沟中挤出来,千百年来,经久不息哺育惠泽着两岸。沣河所到之处,都会与耕田接壤冲击形成半沙半土的河畔泥沙地,在我的故乡处,沣河亘古蜿蜒偶成一个大大的“几”字型,我们当地人习惯称之为沣河湾。那里真是太适合芦苇荡和大批野菜栖息生长了,简直是梦幻的家园。芦苇密密麻麻紧挤一起,春季发芽,秋季开出如雪般的芦苇花,在芦苇的脚下或旁边常常滋长着大批佚名的野草野花野蔓野藤,或是天高皇帝远的缘故,野生植物没有约束肆无忌惮的疯长,或是天作之合,芦苇荡和野蔓之间又会酝酿出一种美食野味,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还是年少之时,有次发烧感冒,母亲虽给喝了米汤,但是仍感嘴上空白无味,我额头上不停地渗着汗,嘴里乱嘟囔着。父亲则悄悄出了家门。不一会儿,提着担笼就回到家,从沾满露水的树叶下,取出成人大拇指高低的伞形菌类。父亲让母亲洗了洗泥土,然后用刀切掉菌类根部。父亲往铁勺里撒了点油,等菜籽油尚温后,又放了葱姜蒜末等佐料,铁勺里便发出滋滋的响声。父亲将稍大的菌类撕碎成大小不一的数条,稍小的则囫囵放至铁勺里。待菌类全部下入锅后,滋滋的响声越来越大,直到后来吃到牛排,我才方觉世间上最美的食物成型前,它的音乐旋律竟是如此的聒噪和烦扰。等火闷三成后,父亲又翻了翻菌类,味精提鲜,酱油着色,几分钟后,菌类就这样完成从生到熟,从植物到美食的演变过程。

理所当然,我是第一个尝到了炒熟的菌类。吃进嘴里,口感滑润,牙缝间渗透着油味,好似咀嚼不断,油味就不止,下进肚内油汪汪之感都会油然的缓缓滋润肠胃。而且越嚼越劲道,菌类散发的扩张之力,时时让人牙舌间有弹力之感。吃完之后,情不自禁抹了一遍又一遍的嘴巴。我想会忘不掉这种美食的。父亲又将铁勺里剩余的菌类给了姐姐吃,姐姐边吃边说,“‘蘑菇菇’真好吃。”姐姐木讷之语将菌类称呼为“蘑菇菇”,自此,沣河湾的菌类算是有了的乳名,而“蘑菇菇”的名字便也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母亲问这是从哪弄来的,父亲称是从沣河岸边弄来的。等身体康复之后,我又怀念蘑菇菇,很好奇这些天然精灵是怎么来的,便再三要求父亲采摘蘑菇菇也带上我,同时,姐姐在旁也叫嚷着要吃蘑菇菇。父亲见状勉强答应了,下次掰蘑菇菇定会带上我。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春雨刚刚润过沣河,父亲又拿着担笼和小铁铲,带上我朝着沣河的 方向去挖蘑菇菇了。我们出了街巷,踏入散着芳菲泥香的小径上,路面很湿滑,我多次差点栽个跟头,父亲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念叨小心。走到芦苇地的时候,路径是越来越狭窄了,而且狗尾巴草和其他野草杂生疯长,已经遮掩了路面,很难分清是路还是草丛。父亲穿着胶鞋,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挪开草丛,带领我去寻找蘑菇菇。走到一片藤条环绕,麻老蔓(一种藤条带刺植物,当地人习称麻老蔓)生长的地方,父亲停了脚步,拔了拔一片青草,留出一小块空地,父亲把我安排到空地上,再三叮嘱不要乱动,小心蚊虫咬你。父亲则佝偻着身子,弯下腰去,用小铁铲揭开大片的麻老蔓,只见大批不知名的蚊虫一哄而起,在天空和父亲的头上肆意盘旋。麻老蔓被处理掉后,松软的泥土便能看到成堆乳白色的伞形菌类,父亲顺手就掰,一边掰一边告诉我,这就是蘑菇菇。

等掰完蘑菇菇,父亲又用大堆的杂草和麻老蔓盖上滋养蘑菇菇生长的“矿床”,笑着说,小的让它再长大一些,长大后咱们就可以继续掰,一定要盖好,否则别人知道这个窝点,会把我们的蘑菇菇一窝端掉的。我不禁被父亲的幽默逗笑了。在父亲盖上麻老蔓的时刻,我突然看到旁边有大堆比鹌鹑蛋略大一些的蛋壳,上面流淌着湿滑的润液,虽没有触摸过,但感觉定是滑溜溜的。我曾见过这种蛋壳,原来穿梭过芦苇地时就发现过一大堆,这是蛇蛋!想到这里,我不觉得毛骨悚然,让父亲多加小心。父亲却不以为然,在蛇蛋的旁边,还发现了一堆蘑菇菇,父亲顺势弯下腰又去采掰。掰完之后,父亲带着我迅速离开了。我问父亲为啥跑这么偏僻之地来采摘,不怕被蛇蝎咬伤吗?父亲则说想要吃美味,不下点功夫那怎么行呢?这瞬间情景后来我才理解到,原来这就是王安石“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的深意了。父亲也真算是有志有力而至之人了,同时,我也深深感受到一份父爱的慈祥和伟大。

前些年,央视热播的《舌尖上的中国》多次介绍林间山崖中的真菌,屡屡观赏,我总为蘑菇菇抱不平,或惋惜,没有沣河湾上蘑菇菇的上席,真是遗憾错失一种原生态难得的野味。倘若也有今天琳琅满目的烹饪佐料,蘑菇菇的味道或许应该更好吃。

待长大上中学后,家离得稍远住校在外,每次回家之后,母亲总要做一大堆的饭菜犒劳我,生怕我在学校吃不好,人消瘦起来,而我却时常都要挑拣母亲的手艺粗糙,有时甚至还调侃她应该去烹饪学校学习下。母亲则常常都是脸带笑容给出相同的回答:还是把你没饿够,如果饿够了,肯定见啥吃啥,还能这么挑剔吗?母亲的话虽平实而诙谐,细想下却也有几分道理。

馋吃沣河湾上的蘑菇菇那阵,国家刚进行改革开放不久,百姓整体还不富裕,能吃上一顿饱饭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在那个时候的乡村,别说大鱼大肉,即便是一只家养的母亲,宰杀之后顿成汤,鸡煮熟后,把鸡肉一丝一丝地撕扯下来,盛放碗里,日后慢慢来吃。印象里,父亲在一旁撕鸡,我和姐姐则在一旁以企盼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手,渴望父亲能用那坚实的手指将下一份撕下来的鸡肉能给我们,这幕竟始终在我脑海里至今挥散不去。但鸡肉和鲜汤只能让患病的母亲来吃,而我和姐姐仅能分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鸡骨,如若鲜汤有余也能分上一杯。妈妈常说,我的祖母小时候饿的不行了,就会趁着夜幕降临时候,到地里寻拔萝卜吃,实在找不到萝卜,肚子又饿得咕咕叫,无奈之下竟把白菜的根削尖来吃。记忆里奶奶也给我讲过,她们那辈人吃过榆钱饭,每次吃到肚子里烫得肠胃直难受,有时疼得眼圈里直泛泪花,但是吃进去了能暂缓肚内空虚之感,也只能含着泪水默默坚忍。

明知道难吃,又由于饥饿难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循环灼伤脾胃。每每听奶奶讲榆钱饭的故事,我不禁内心一阵酸楚。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或许在那饥饿的年代,能吃上一顿饱饭,便是最大的幸福,会让你乐得合不拢嘴。但实际上,人在饥饿的时候,真是不管一切,没有约束力,会见草吃草,见树吃树,见啥吃啥。饥不择食不就是这个理么?

后来,跟随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扩大,老百姓的日子也蒸蒸日上,我们的生活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也参加了工作,自己兜里也有钱了,不再受父母金钱的管制和约束,也成了流行的“吃货一族”,天南地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蘑菇也吃了很多种,猴头菇、金针菇、草菇、香菇、茶树菇、白灵菇、鸡腿菇……但我却能感到些许微妙的变化,因为再也吃不出幼年时沣河湾上蘑菇菇的味道了。

有次参加朋友的饭局,朋友还邀请了几个陌生的人共同聚餐,在点菜时,我竟和陌生人形成默契,点的菜品几乎如出一辙,闲聊后方才发现我们竟是相隔不远的长安老乡。于是饭桌上就聊了起来,我好奇他和我点的菜品相差无几,很容易能达成一致。而朋友的回答也是颇耐人寻味,不是他易好相处,亦非他不择食,而是我们有着小时候相同的胃,小时候喜欢吃什么,长大后也会喜欢吃什么,而且无论走到哪里,儿时的肠胃总驱使你吃家乡的饭菜,逐渐的也就成了家乡的味道。

是啊!真如朋友说的这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事实上,一方人士也有一方的口味,湖南人吃辣,广东人吃淡,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重庆人吃火锅,兰州人吃拉面,北京人吃烤鸭,西安人吃泡馍。不同地域之人,有着不同脾胃,也会寻迹熟悉的味道,无论天南海北,抑或海内海外,腹内特有的脾胃总让你对某种食物保持固有的情愫和热爱。日子好了,会觉得吃什么都不香,实际上,换了水土,换了口味,也会感到不习惯,也会有吃什么都不香之感。

和朋友相聊,也我忆起朱元璋的两则历史小轶事,朱元璋当了皇帝后,吃尽了人间一切山珍海味,他越来越没有胃口,每天都很郁闷。有天,御厨提议说,有一种天下至美之食,名 “饿”,但无法轻易得到,非出艰辛的努力不可。君王当即决定与御厨微服出宫,寻此美味,君臣二人跋山涉水找了一整天,于月黑风高之夜,饥寒交迫地来到一荒郊野岭。御厨不失时机地把事先藏在树洞中的一个馒头呈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这就是叫做‘饿’的那种食物。”已饿得死去活来的君王大喜过望,二话没说,当即把这个又硬又冷的粗面馒头狼吞虎咽下去,并且将其封之为世上第一美味。

另外一则有关传奇皇帝朱元璋的传闻也颇有趣,也是饥饿求食的故事。朱元璋童年给财主家放牛,他常挨打受骂,饥肠辘辘。有次他牵牛过独木桥,老水牛跌到桥下摔折了腿,财主把他关在一间屋里,三天三夜不给饭吃。他饿慌了,突然发现一个老鼠洞,挖开发现竟有一个老鼠粮仓,里面有大米、豆子、粟米、珍珠米、红枣……等等。他就把这些东西煮了一锅粥吃,觉得比什么都香甜。后来,朱元璋打了天下,做了皇帝,吃腻了山珍海味,有天晚上,朱元璋又想起当年这种粥来,遂传令御厨用各色五谷杂粮煮成粥进奉,大宴群臣,这一天正是农历腊月初八,因而赐名“腊八粥”。朱元璋饥饿求食巧妙促成腊八粥的诞生,真可谓是机缘和命运恩赐的美味啊!

朱元璋富裕后能寻觅到昔日的美味,而我却再也无法寻求到沣河湾上的蘑菇菇了,因为随着乡民趋利本性的增长,挖掉芦苇,栽上核桃树、葡萄树、枫树、棕榈、松树等经济树木,以及沣河湾上人为的破坏和泛滥的开发,自然生态难以承载过度的需求,芦苇荡也消失殆尽了,麻老蔓也不知所向,蘑菇菇自然也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了,逐渐便从我的视野里消亡了,不过我却醍醐灌顶得到了感悟:

原来,这世间最伟大最可口的美食,不是因为它的色,它的香,亦非它的味,而是它曾伴随我们走过最困难最辛酸时期,润补了孩提时的胃、苦难时的胃、艰辛时的胃,对蘑菇菇这样美食野味的怀念,是怀念小时候的胃,也是怀念昔日奋发图强的经历,更是对故乡故土爱的殷切。

钱江,80年代出生,陕西省作协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多篇,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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