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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色成人礼

2017-07-31祁十木

延河(下半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二舅婚纱表姐

祁十木

纯色成人礼

祁十木

祁十木,回族,1995年生,甘肃临夏人,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写作班。作品见于《诗刊》《扬子江》《民族文学》《星星》《回族文学》等。参加第八届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第六届《中国诗歌》新发现夏令营。曾获广西全区相思湖大学生现场作文大赛一等奖等奖项。

12 日 22 日 00∶00

二舅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我以为天亮了。我把被子推到腰间,慢吞吞地憋出一句话:我刚睡下,怎么就亮了?等我擦了擦睡眼缓过神来,二舅又不见了,他的脚步声在卧室门外急促地响着。我竖起耳朵再听,二舅浑厚的嗓音突然发出一种从没听过的尖锐叫声:“阿中,快来帮忙,你姐不行了。”

我赶紧穿上衣服,往表姐房里跑去。当我闯进去时,二舅和二舅母正爬在床边摇着表姐的身体,表姐像被拍死的蚊子一样躺在床上不动。我的眼睛扫过去,注意到黑色的床头柜上有两个药瓶子,几粒白色的药片撒了出来,横七竖八地躺着。二舅摇着表姐,大声喊着:“这丫头,你糊涂啊,好端端的,你吃这个干啥呀,你醒醒,醒醒。”我还没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看清表姐的脸,我妈就从门外把我推了进去。她朝着床走着,嘴里不停地念叨:“咋了咋了,丫头怎么了?”“不知道啊,我进来就这样了,要不是我过来看看她睡得好不好,还发现不了呢,啊……我的女娃呀,你咋这么糊涂呢。”二舅母一边嘶哑地吼着,一边继续摇着表姐,试图摇醒她。我和我妈走到了床边,我妈拉住二舅母的手,紧紧搂着她。我没有管她们,只顾着看表姐的脚,那双白皙的脚,就像此刻窗外飘起的雪一样。我曾经无数次偷偷瞄着这双脚,尝试着满足自己并不能满足的欲望,但我从不敢盯着看它们。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看到它们,真的很想摸一下,但我又怕它们融化。沿着脚往上看,表姐今晚穿着她的那件老旧的白色纱裙,内衣若隐若现。我感到羞耻,但仍奢望这一刻长久的停留。

二舅的声音又喊醒了发愣的我,他当时要是仔细看,应该能看到我的脸颊绯红,眼神却像一个圣徒。“阿中,来,帮我抬你姐。这救护车咋还不来呢?”二舅一手搂着表姐的肩膀,另一只手抬起腿,示意我从另一侧帮忙。

我又触到了她的身体,很陌生又很亲切,长大后,我再也没有过这种仿佛把手伸进溪水中的清凉感觉。我把这些凌乱的想法立刻压了下去,用力撑着表姐的腰,往客厅走去。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白,就好像骨头与皮肤互换了颜色一样。

我妈扶着二舅母,嘴里像念经一样的说着,没事啊,没事,阿月不会有事的。我抬头看看她们,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悲伤,我感到奇怪,我是一个混蛋,怎么会悲伤。我没有再看表姐,我害怕我会产生更邪恶的念头,哪怕此刻她没有知觉。但这也怪不了我,我等了好多年,一直没有等到我想要的,不,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这该死的时间,我看着“滴答滴答”的大座钟,心里暗暗骂着。但是那钟摆一点也不在乎我,它要把时间都缓慢地摇碎,给一个急切的等待的人看。这就像用一把木刀杀人,不一定杀得死,但一定折磨得够。

剧烈地敲门声过后,一对满脸愤怒的医生就闯了进来,那感觉就像被人捉奸在床一样。我不放心让他们带走表姐,但还是陪着她坐上了那辆闪着蓝色灯光的车。雪慢慢下大了,盖住了所有露出来的地方。几片雪花飞到我头上来,在我上车之后,融化在我头发中。我注视着闭着眼睛的表姐,她安静的像一棵夹缝中的野草,但仍然让我产生一种冲动。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仿佛在嘲笑我,你还真是个混蛋!

车速似乎很快,到医院就是去一个接受审判的地方,这命运的判决总是那么着急,总让人猝不及防。车拐到那个拥挤的停车场,病着的人太多了。一辆手术推车堵着车门,不锈钢在雪的映衬中散发出它的光芒,就像要把表姐吸附上去。那个推车的人好像也没睡醒,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手握在推车上。就这样,我目送着表姐进了急救室,似乎一切都不那么如意,今晚不会真的是要出什么意外吧。

急救室外的走廊,安的是那种便宜的灯泡,释放着廉价的昏黄色灯光。二舅在灯下走来走去,像一只被抽了无数次陀螺,他转着,不知道为何而转。二舅母之前一直在喊,此刻安静了不少,眼神有些扑朔迷离,许是喊累了吧。我妈搂着二舅母的肩膀,重复着那句话,没事的,阿月会没事的。她好像自始至终都在重复这句话,我猜她大概是没睡醒,也有可能感觉出了二舅母根本没有在听她的话。我就这样看着他们,我们和午夜的医院一样,都在沉默,沉默到令我们自己恐惧。有那么一刻钟,我也顾不上看他们,我着急挪动我的屁股,这张木制的长椅弄疼了它

后来我倦了,转头过来盯着前方看。那面煞白的墙壁,被灯光染黄,但在我眼里,它依旧是裸体的白色的它。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概有想到表姐起伏的胸脯,刚刚在车上,我盯着那里看了好久。但这也不全是流氓式的想法,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表姐还有心跳啊,我对另一个自己这么解释。我惊喜于这样的想法,除了是个混蛋,我还是个聪明人。

那个睡眼朦胧的医生又走了出来,二舅立马迎了上去。“病人服用的安眠药药量过大,现在仍在抢救中,请家属耐心等待。”说完没等二舅回话,他就又钻了进去。二舅母没有看着急救室的门,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定要救我的女儿啊,一定救活她……我妈赶紧劝她,还是重复着那句“没事没事”的话。我讨厌重复太多的画面,转移视线想从那扇急救室的门上看出点别的东西,但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又无意间瞥到二舅,依旧在那里转着圈。

我闭上了眼睛,靠在长椅上。我对自己说,你睡会,好吗?

12 月 21 日 18∶30

阿月的婚纱男方提出由他们买,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可不能凑合。买了后一直就放在男方家里,直到今天才肯让阿中过去拿婚纱。

阿中回来的时候,亲戚们都在吃着闹着聊着,只有阿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河州城的婚礼仿佛都遵守着一个既定的规则,一家办婚礼,亲戚朋友们都要来玩几天。不管穷富,办婚礼的家里,都要请来厨子,做上“八热八凉”十六道菜,宴请宾客,美美的吃上个五天。婚礼第一天叫“人情”,但凡有关系的人都要来随礼庆贺;第二天是“小宴席”,是婚礼最隆重的一天,这一天新娘子要过门;第三天是“大宴席”,主要是男方请女方这边的女人们吃饭,女方给男方家里亲近的人送贺礼;第四天是“回门”,是新娘子第一次回娘家;第五天则是“会亲家”。河州城里的婚礼极其繁复,就像河州城里的人一样,复杂又耿直且喜爱热闹。

阿月的婚礼也不例外。人们来来往往的走着,做着他们在每一个婚礼上都做过的事,单调但每次都能找到新意。就像这次,阿月的婚纱竟然只有一件,大家的重点立马转移到这件事上。

所以阿中将婚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喊着累的时候,好奇的人们就已经把他围了起来。

“干啥嘛,围着我干啥,一个啥破逑婚纱,重死了。”阿中抱怨着,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阿月他妈举起那件婚纱,人群中立即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月朝人群中望着,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将头抬起。她看到妈妈举起的那件婚纱,素白的颜色,没有多余的花纹,却在胸口处点缀上了一片闪闪发光的钻石。阿月的眼中好像也反射出一束光,与那钻石交相辉映,但它一出现就又被熄灭了。阿月再次低下头,食指不停地扣着膝盖。

阿中坐到阿月身旁:“姐,你咋不高兴了呢?”语气中散发着男性那种暧昧的温暖。

“没什么,没事,没有不高兴。”阿月立刻站起来,转身离开。她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包括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

阿中的眼睛一直偷偷盯着阿月,直到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即将转身,阿中这才假装别过头去。等她关上门,他又看过去,哪怕只是盯着那扇门。阿中似乎理解了表姐今天的表现,又好像觉得什么都没明白。表姐的笑容在脑中忽隐忽现,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适。

“哎呦,老二,你这女婿真是个金龟婿啊。你看这婚纱,这得多少钱呢。”阿中看着大舅母翘着嘴,将手搭在二舅母的身上。

“是啊,嫂子,这都跟我家那个死鬼当年给我买的差不多。虽说穿一天有点浪费吧,但也抵不过人家有钱啊,是吧。”阿中有些讨厌小姨那种破锣一样的大嗓门。

阿月妈妈赶紧放下婚纱,装到袋子里。“啥金龟婿啊,就买了个烂婚纱,一件而已。”她有些不知所措,抱着婚纱回复着众人。

大家又吵了起来,有的在谈论婚纱,有的在谈论新郎,有的在谈论阿月有了好福气。在吵吵嚷嚷中,阿月妈妈溜进了卧室,打开柜子把婚纱恭恭敬敬放了进去,然后缓缓地关上柜子门,她甚至忘了让女儿试穿一下。

阿中注视着所有人的动作,像个孩子一样的好奇。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仿佛与别人的世界隔了一道墙,他拼命想穿过,但还是无能为力。他们都相互打趣、聊天,只有他坐在那里看,两眼无神缥缈不定。

众人四处坐着。阿月进了房子,她妈妈也进了房子。阿中还坐在阿月坐过的地方。时间好像可以被凝固、被打碎,却又这样若无其事地行走着。我们好像看得到一切,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12月21日21:45

安静了,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我需要这样的安静,哪怕这“静”从他人的世界而来。

我最起码拥有我的房间,这个十平方米的房子可以盛放我仅有的自由,可以让我开出一朵枯萎的花来。

人们吵吵嚷嚷,但终究要回到各自的家。今晚只有表弟和姑姑留了下来,她们是除了父母之外,我最相信的人。爸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姑姑睡在客厅里,表弟睡在客房里,所有的灯都灭了。我再次回到我的孤独中,不停地问自己,就这样结束吗?

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一样,连手都不想抬起。从天花板到墙壁,一种恐怖的白色将我包裹起来,就像那条镶着钻石的婚纱要将我绑起来一样。我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了那两个瓶子,它们很听我的话,我可以随心所欲的拿出它们。三天前,我在街口的药房买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是这个样子。我又想起了那个站在柜台后面的穿着白大褂的英俊男子,跟我说了好多话。诸如要买它们干嘛,遇到什么事了,这东西千万别多吃这样的话,我记不太清楚,我只记得自己将一张人民币扔在透明柜台上转身离开时,那个男子说了一句,美女再见。

是啊,我们都要再见了。再见之前,我还是看了看那些还令我眷恋的物件,那些证明我活过的东西。其实就是他送给我的那些本子。他在上面给我写下了一首首诗,厚厚的五六个本子,大概从小学就是开始写了。青梅竹马觉得不是一个好的词语,它更像一句预言,一句注定要分开的预言。当我跟他说明一切,说再也别见面的时候,我哽咽着看他。他没有说话,将这些本子放到了我的面前,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被一个人如此细心的爱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但是我不能再爱他了,我不能自私的占有他。他是人们眼中“那个荡妇”的儿子,他是生下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的人,我不可能嫁给他,父亲一再告诉我这个肯定的答案。父亲还说要么离开家,要么离开他。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不是电影,我没有办法逃开父亲母亲,我好像只能牺牲他,牺牲掉那些赖以生存的回忆。父亲给我安排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我们门当户对,对父辈的事业也有好处,婚礼要办的隆重,仿佛人生也要如此隆重。那些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小日子,我想要的那些确定的自由的幸福,都要被“隆重”地吞噬,而我无能为力。我试图说服自己,人世很长,可我就是没办法跨过这一步。我没有办法爱上一个陌生人,即便我牺牲了“我的他”,我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那么我再牺牲自己,可以吗?

这些想法随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一同扔在了地面上。那是那个陌生人给我的见面礼,父亲要我将它戴在无名指上,他不知道那是一块被烧红的金属。其实我同样对不起那个陌生人,和他见了一次面,我强颜欢笑,但内心始终排斥着他。可是这笑容让他误会,以为我喜欢他,他因这笑容而喜悦,以至于沉溺在幸福中准备着婚礼。我对不起他,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所有人中间挣扎,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的,我变了,变得不确定了。我只能选择结束,也许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瓶子出现在我眼前,在这拿出它的短暂的时间里,我的想象飞过了我整个的人生,我似乎更平静了,它就应该如此短暂吧。我用右肘撑着身子半躺着,右手拿着药瓶,用左手开了盖,将一大把药倒在左手中,这些白色晶体收纳了我的灵魂。有个声音传来,能喝多少喝多少吧。嗯,我知道了,我回答着。床头柜上的透明玻璃杯中放着半杯水,我用右手拿起,药入口的时候,我把水也喝了个干净。

我还有知觉,感觉一阵轻盈的风,它跑进我的左耳,然后在脑海里飘着,又匆匆从右耳跑出。身子轻飘飘的,我是不是就这样踩到了云彩,我是不是就这样到了我的天堂。

我想象着期待着,睁开眼睛的时刻。那时,我将看到天堂的颜色。

12 月 22 日 03∶ 15

我回到了童年。在河岸边,表姐长久的坐着,脚伸到水里去,欢快地踏出水花来。那时候我老喜欢跟在表姐身后,她身上的那股香草味道总吸引着我。上课的时候,我要坐在她身边,老师拉也拉不走。她坐在岸边,我也要跟着坐下,她穿上鞋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她爱穿裙子,裙子的样式总在变化,只有颜色一直是白色的。我喜欢她那个样子,其实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只是想紧紧地跟着她,闻着她的味道。她老爱叫我跟屁虫,我喜欢她这样叫我。因为每当这时,她脸颊上的酒窝就像开花一样,那时候我认为她一笑,春天就要到了。她在岸边跑起来,追一朵在风中漂浮的蒲公英,我也跟在她身后跑,试图帮着她抓到那朵叛逆的花。我们就这样一直跑着,仿佛永远都没有终点,永远都不会疲倦。她的白裙子迎风飘起,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仿佛也飘了起来。她的黑色小内裤露了出来,我不懂那是不是美,但是我感觉太阳落在了我脸上,火辣辣的。但我想再看一次,当我再偷偷看过去的时候,她真的飘走了,她和蒲公英一起,消失在空中。我在地上继续跑着,仿佛这样就能追到她一样,速度很快,快到一切都消失了。

等世界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出这是通往二舅家的小巷。表姐穿着校服走在前面,我身上也穿上了校服。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知道拐角的地方会出现那个男生。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因为那个男生的存在,我是被表姐抛弃的那一个。我仔细想想,我只不过是想默默看着表姐,所以我似乎不该生气她和别的男生发生什么,但是当我看到那个男生低下头亲吻翘起左腿的表姐的时候,我还是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那些年,她和那个男生好像长在了一起,我再怎么样,也只是等来表姐微笑的那句“阿中,你先回家吧”,我讨厌她那样摊在男生怀里,讨厌那一刻的微笑。我更厌恶那个男生,即便他成绩再怎么优异、长得再怎么帅,他都是那个荡妇的儿子,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儿子。我觉得他不能跟我的表姐在一起,那些白色的裙子怎么能让他的手抚摸。但我就是那样卑微的见证了一切的发生,见证她们爱得如胶似漆。当二舅想要拆散他们的时候,我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占有表姐,但我却不能占有她,那么当这个男人离开,会有另一个男人走进她的世界,再次给她穿上白裙子。我为这样的矛盾感到困惑,感受着一个少年不能承受的痛苦。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我用手挡着,放下手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急救室。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开了急救室的门,我缓慢地走进去,到了一个我从来都不想去的地方。

墓地。表姐没救过来吗?我已经来不及想这个问题,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我不敢相信,但还是走了进去。他们已经洗干净表姐的身体,将她放入没有缝制过的巨大的素白色裹尸布中,那颜色跟婚纱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们抬着表姐的尸体,一直往北山行,越过一片又一片荒芜的草地,来到一堆黄土前。那个脏兮兮的挖坟人已经制造出深达两米的坟坑,他们将表姐放进去,那些被挖出的黄土顷刻间又被扔进去,再次回到它们自己的家。然后他们堆上几个土块,没有放置墓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离开即将长眠于此的表姐。没有留下一个人。二舅夫妇和那个“陌生”的新郎说着话,走出墓区。我猜想他们在说葬礼或者婚礼上的一些问题,也可能互相安慰,死了女儿的和死了未婚妻的人适合互相安慰。那个荡妇的儿子没能走进墓地,他被二舅挡在墓区外。等所有人离去,他走到表姐墓前跪下,眼泪将墓前的黄土化成一小滩泥水。他跪了很久,当夕阳照着坟上的黄土时,他站了起来。在离开墓区之前,他一共转了三次身,然后一直顺着那条狭窄的小路走下山。

还有谁能陪表姐呢?只剩我了吧,我要像小时候一样紧紧贴着她。我真是个混蛋,对于死去的人,我仍然存有欲望。我朝着她的墓飞奔过去,快要到的时候,脚下一空,我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我飞速下降,听到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藏在洞的两侧,许多生活的画面浮现在洞的顶端。我还在下降,没有终点的下降,我的脚下是一片乌黑。我只能闭上眼睛,两只胳膊交叉,紧紧地抱住自己,坠入恐惧当中。

12 月 22 日 08∶05

阿中睡醒了。在这个咯着屁股的长椅上,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去问护士,才知道表姐已经抢救过来,安排进了病房。

他走到病房门口,似乎还处于那个梦境当中,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何处是现实,何处又是梦境。他从病房的小窗口往里面望,阿月已经醒了过来,她陷在那床被子中间,像一个幽灵一样,侧着头躺着。阿月他爸对着外面的窗口,两手背在身后,之前他一直转圈,此刻却一动不动。阿中妈妈还是搂着阿月他妈的肩膀,一起坐在病床旁,他们都没有说话。阿中走了进去,两位妈妈同时抬起头又低下头,还是没有说话。

“姐,好点没,大夫咋说。”阿中走到阿月跟前,轻声问道。

“药量过大,洗了好久的胃,还要多住几天观察。”阿月他爸依旧对着窗外,低声回答着。

其他人都沉默着,阿月张着口想要跟阿中说句什么,嘴唇动了一下,又停住了。阿中没有看到阿月的表情,他也加入了沉默的队伍。

静悄悄的,白炽灯仿佛变暗了。阿中正想着去重新开下灯,这才发现天快亮了,真正的黎明让灯光黯然失色,阿中抬头看着窗外,想看一看处于中间地带的月亮,他没有看到。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确定月亮真的存在过。

“今天天咋亮的这么迟。”阿月他爸转过身,说了一句。

“对啊,今天是冬至啊,光顾着忙婚礼,都忘了是冬至了。”阿中恍然大悟。但说出口,他就又后悔了。大家听到婚礼二字,脸色都变了。阿月他爸又转过身去,阿中好像犯错一样低下了头。

“冬至,冬至……弟,今天……不是咱俩的生日吗?”阿月看着阿中,有气无力的挤出一句话。

阿中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他们都忘了,不仅忘了冬至这个白昼最短的日子,也忘了自己的生日。“当年就是在这家医院,一前一后生出了你们俩,谁想到今天……”阿中妈妈终于说了一句不同的话。阿中想起以前和阿月一起过生日的时候,他们总是要把对方的脸涂满奶油,还要说对方是“最寒冷的孩子”。他同时很感慨,他们竟然都忘了十八岁的生日。阿月把被子拉到脖子处,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死死盯着挂了几个蜘蛛网的白色天花板看。

“阿中,你去买个蛋糕吧。”阿月像是祈求一样说着。

“大夫说刚洗完胃,啥都不能吃。”阿月他爸对着窗口,有些严厉地说了一句。

阿月好像没有听他爸说话。她继续说着:“我不能吃,你买回来,你吃我看着,这是我们的十八岁啊。”

阿中没有说话,跑出了病房。不一会儿,便买回来一个手掌般大小的蛋糕。他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抹了一点奶油到阿月脸上,然后大口吃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几滴不小心的眼泪迸出眼眶,谁都没看到,它们混合进蛋糕,又一同进到阿中嘴里。阿中吃的时候一直盯着阿月看,所以弄得满脸都是奶油。

“姐,生日快乐。”阿中憋着一小口蛋糕,含糊不清地说。

阿月没出声,她转过身,背对着阿中。心里暗暗回答了一句,快乐、快乐,长大了就真的不快乐了。阿中没有看到那侧的枕头湿了一片,他只看到阿月转身的时候抬起手,输液管被拉了一下,血液回流到输液管,在病房的一片白茫茫中显得很无辜。

阿中看到血就慌了,他赶紧冲出门想去叫医生。打开门,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摸了摸头,仔细看了看,那不是别人,是那个“陌生”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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