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失学
2017-07-31郑金侠
□ 郑金侠
短暂的失学
□ 郑金侠
那一年,我十一岁。十一岁对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说还是处于懵懂的年龄。青春期就像挂在枝头的果子,青涩而纯粹。发育几乎看不出来,又小又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粗糙的粗布衣服里面。在岁月的镜子里,我似乎能看见,明显营养不良的头发稀少而干枯,甚至有些发黄,与脸上的颜色几乎相近,脸庞上从没有享受过雪花膏的滋润,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但脸庞依然干干净净。我常常眨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痴痴地盯着天际飞过的孤雁,仰望树梢掠过的飞机,远眺变换莫测的浮云,浮想联翩。初秋的田野,初播的玉米开始拔节,秋蝉还在树上不停地喧闹着,似在做着谢幕前最后的欢唱。天空依然湛蓝,一只鸟儿划过头顶,停留在田畔一颗最高的树上,渭北平原的秋季在这个时候透射出一种反常的沉静,其实,火热掩藏在其中,就像一团火球被局限在有限的空间里面,让人倍感燥热难耐。我手里的竹笼里是给家里唯有的一头猪拔的几把青草,只有半竹笼,松松的,散散的,像自己积聚了一个假期的鼓胀而饱满的热情,在开学的第一天遭遇了突降冰点的懒散与松懈一般。听着只隔了一条马路的小学校里面飞溅出浪花一般的读书声,参差不齐,起伏摇摆,我想笑,怎么能读的那么难听!自己曾经也在那里边读书,难道也发出那么聒噪刺耳的声音?天哪!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曾是班上朗诵之星的我至今还记得自己朗诵得最为骄傲的一篇文章:
我爱故乡的杨梅
我的故乡在江南,我爱故乡的杨梅。
细雨如丝,一棵棵杨梅树贪婪地吮吸着春天的甘露。它们伸展着四季常绿的枝条,一片片狭长的叶子在雨雾中欢笑着。
端午节过后,杨梅树上挂满了杨梅。
杨梅圆圆的,和桂圆一样大小,遍身生着小刺。等杨梅渐渐长熟,刺也渐渐软了,平了。摘一个放进嘴里,舌尖触到杨梅那平滑的刺,使人感到细腻而且柔软。
杨梅先是淡红的,随后变成深红,最后几乎变成黑的了。它不是真的变黑,因为太红了,所以像黑的。你轻轻咬开它,就可以看见那新鲜红嫩的果肉,嘴唇上舌头上同时染满了鲜红的汁水。
没有熟透的杨梅又酸又甜,熟透了就甜津津的,叫人越吃越爱吃。我小时候,有一次吃杨梅,吃得太多了,发觉牙齿又酸又软,连豆腐也咬不动了。我才知道杨梅虽然熟透了,酸味还是有的,因为它太甜,吃起来就不觉得酸了。吃饱了杨梅再吃别的东西,才感觉到牙齿被它酸倒了。
想起自己曾经的朗诵,我的嘴里此刻就像吃到了杨梅,酸酸的,甜甜的。北方的土地不生长杨梅,多长枸桃,那是一种长在沟边小树上或高大枸树上的一种形似杨梅的东西。枸桃成熟后,全身长满了透红的、软软的松针一样的籽儿,舔一舔,那红红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甜润爽口。在盛夏里,枸桃是小伙伴眼中既漂亮又可口的美味,我们曾不惜被粗糙的枸树皮蹭破了手脚或刮破了裤子上树去摘枸桃吃。我怔愣着,回味着稍纵即逝的夏日里摘枸桃的美好日子,似乎一切就在昨天。那天的太阳很好地抚摸着初秋的大地,天空湛蓝,远处天边的秦岭山脉连绵起伏,清晰可见。我准备挎着竹笼离开,可是脚下似乎被一种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迈不开步子。好奇怪!突然,那刺耳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又一阵阵歌声传出,我又忍不住侧耳静听,一曲欢歌传来:让我们荡起双桨。我喜欢那首歌,曾经无数遍地哼过,但是不知道歌词,所以从没有张口唱出来过。多好听的歌啊!我跟哥学过吹口哨,于是我随口吹了起来……吹着吹着,我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伙伴们上学了,哥也上学了,我却待在家里,我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于是提上竹笼,给母亲说了一声,我就转身出了门去给猪拔草。
九月的阳光依旧耀眼,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翳。我的眼里只有伙伴们整整齐齐坐在明亮的课堂,欢快地读书、唱歌,听老师抑扬顿挫地讲课,一双双眸子里写满了求知的快乐与渴望。暑假里喧闹的街道一下子安静下来,像被抽成了真空一般,我走在街道,街道上空空荡荡的。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与自己呈对立状,我去踩自己的影子,影子也在追逐着我,就这样,我走到了宽阔而浩瀚的田野。北方的秋总是不经意间悄悄来到,随着树叶的颜色由深绿渐渐转为淡黄,再变为鹅黄,最终在强劲风力的吹拂下,叶子无力承受只好簌簌而下,飘荡在空中,喘气般地颠簸着飘落地面,走完了它短暂的一生,空中丝丝清甜的味道好像叶子吐出的香,用力一吸,满腹生鲜。渭北平原的秋,除了平展展的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望不到边而又刚刚露出头的麦苗,就是挂在枝头灯笼一样火红的柿子,还有那野菊花,盛开在田垄边,很耀眼,照得整个大地亮堂起来。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而在这个秋天里,我没有收获,只有无尽的惆怅和失落。
生长在乡村的我,喜欢田野就像喜欢大海一样,那么广袤,开阔,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会像海一样翻滚着麦浪,恍惚间我就在那麦波之上,驾着一叶扁舟载沉载浮,麦浪闪烁着耀眼的金色,而我在麦浪中沉醉着。我也喜欢在田野上与伙伴们奔跑,天高地阔,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夜幕下围绕在村庄周围带子一般如丝如缕的炊烟。枝头惊起的一群群的鸟儿,是男孩子用弹弓打飞了的,手法好的可以打下来数只鸟儿,我们女孩子都不愿做那种太残酷的游戏。鸟儿的腿被打伤,从树上掉下来,我便与伙伴娟子给鸟儿包扎,即使这样,要很久以后鸟儿的腿伤才能好。不过,他们掏鸟窝的时候兴许会逮住几只稚嫩的还没长毛的小鸟,于是我们一起喂养,直到它们能像它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成为一个个优秀的飞行员,我们才放手。也有从鸟窝掏出鸟蛋来的好事情,我们便偷偷地埋在泥里边烤着吃。站在田间的一条安静的小路上,我又一次神游了,在路边发愣而忘了拔草。村里一位大叔这时正拉一车粪土赶往地里,他从我身边走过,吆喝着:娃呀,你咋不上学去?我没有回答。我在开学的第一天与伙伴们咫尺天涯,本该属于我的课堂与我仅仅一墙之隔,可是我却被阻隔在外,无法迈步进去,我的委屈只能化作颗颗泪珠滚落脸颊。我提着半笼猪草跑回了家,给母亲说我要去学校,要上学。母亲胃病好长一段日子了,经常犯胃痛,但这时她已经从炕上爬起来,准备硬撑着要出门去的样子。父亲在另一个镇上教书,一周才回来,家里日常用度就指望母亲精打细算了。病中的母亲已然感觉到了我的渴望和急切,她说:“你去老屋找你二伯父,借二十块钱,就说我让你来借的,要交生产队里的提留款,交不上钱学校不让上学。”第一次借钱,而且是我自己张口去借,不知道怎么说,母亲知道我的为难,她适时地给了我无可辩驳的理由亦或说词。母亲话音未落,我便转身撒腿就往老屋跑。二伯父二话没说给了我二十元钱。借到了钱,我飞奔去学校交了十八块钱的生产队提留款,二块钱的学费。当时,生产队规定,谁家拖欠队里的提留款,就不准谁家孩子继续读书,家里没有按时交上提留款,我被迫失学。就这样,经过了难熬的几个小时,我终于领到了书本,走进了我的教室,我的课堂。在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激动与眼含的泪花。在经历了那么短短的几个小时的失落之后,我对读书有了不一样的感悟,更为珍视这来之不易的能够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的日子。我学习很好,成绩优异,很快就成了我们那所学校的学习尖子,代表学校参加全县数学竞赛获奖,我的作文成为同学写作的范文。我走出了上学的困境,可是我的家庭并没有真正走出贫穷的困境。
短暂的失学已成往事,可它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里,回忆中,仍有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但是,那段生活却让我收获了内心的平静与生活的希望。从那时开始,我学会了面对生活,无论悲喜。
[责任编辑:王 琪]
郑金侠,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周都岐邑》,曾获第七届宝鸡市优秀文艺创作奖,入选省文化厅“百人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