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比野拓：给孩子创造点儿危险，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June

在这位“最懂孩子的设计师”看来，大部分幼儿园可能都把设计重点放错了地方。最好的幼儿园，也许比我们想象的都要简单。

演讲厅的投影屏上打出一张有点模糊的旧照，一个三四岁男孩全身都是泥巴，咧嘴傻笑看着大家。“我童年最深的一个记忆就是，对我想做的事，妈妈从来不会说‘不！ 所以我设计的出发点一直是，让孩子可以拥有我小时候那种快乐的体验。”

在2017首届深圳设计周的“价值工厂”，身穿休闲西服的日比野拓面对近百名听众，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幼年时表现出的旺盛精力似乎一直保持至今。作为日本日比野拓设计公司的社长、“幼儿之城”品牌部负责人，他从事业初期就一直专注于设计幼儿园。

而在过去45年，这家建筑公司所完成的幼儿园项目已经超过460个，在日本和国际上拿过Good Design Award和亚太区IAI 设计大奖等多个奖项。而日比野拓本人，也被媒体称为“最懂孩子的设计师”。

保护不等于安全

他给听众展示了一张自己小时候的家的照片：充足的阳光洒入室内，篮球和三轮车靠在沙发旁，紫色地毯上有条大大的台阶。“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在台阶上跳上跳下，而那张沙发的商标上写的生产商的名字，我居然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为什么呢？因为对任何小孩子来说，小的空间和细节是最有吸引力的。“

在許多日比野拓接手的项目中，园长一开始都会请他不要做太多台阶或落差，因为怕孩子摔跤。“但其实，台阶对小孩来说是很有意思的，如果他们能够攀爬一个看起来很高，但其实又能一步跨越的台阶，或者从稍微有些高度的地方跳下去，往往会获得成功的喜悦，也会更积极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在日比野拓看来，给孩子过度的保护，其实没有办法让他们真正安全。比如现在很流行的防撞条、防撞角、楼梯防滑垫，只能暂时保障孩子的安全，一旦他们离开这个空间，随时都可能受伤。

“失败是成功之母，受伤是安全之父。每个人小时候都受过伤，当时肯定觉得疼，但是之后就会长记性。我觉得教育孩子也是同样的，把握一个设计的度，让他们受一些小伤，掌握安全意识和常识，反而能让他们在成长中学会保护自己。”

在他们设计过的一个日本幼儿园中，院子里有一堵4米高的墙，底下没有任何缓冲垫，孩子整天在上面自由攀爬，但却从没听说过事故。“为什么？我们跟园长讨论过，她告诉我们，小孩子是会自己学习判断的，如果看到大孩子能爬上去，他们就会小心翼翼地尝试，如果没有自信的话，就选择不爬。其实家里有兄弟姐妹的话，我们的成长本来就是这样的。”

而另一个困扰许多老师的，是一些视觉死角，孩子钻进去就看不到了，容易发生“危险”。“但大人无法进入的秘密空间，对孩子来说，才是培养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重要场所，我们更希望给他们留一些可以捉迷藏的地方。”

在他们的一些项目中，孩子们最喜欢躲在一些一米高的小空间里玩，或者在墙上开一些小洞，偷偷窥视另一边的人。他们还尝试过在地板上留一个方洞，上面覆着玻璃，孩子们整天都趴在那里，看楼下的孩子。尽管双方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却会努力地通过嘴形和表情来沟通，这是个特别受欢迎的地方。

日比野拓记得自己小时候，日本的施工技术还不是很高，公园里和路面上总会有些坑坑洼洼，一下雨就变成了小水池。尽管家长们不喜欢孩子们满身泥水脏兮兮的，也怕他们因此生病着凉，但孩子们总会忍不住去蹚水。

“如今，日本城市里都是平坦的公路和广场，也失去了不少乐趣，怎么帮孩子们找回来呢？”他在设计熊本市一家幼儿园时找到了机会。这里有一片长方形的天井，上面的屋顶是可以开合的。只要关上屋顶，下面就是室内运动场，可以打羽毛球和排球;到了下雨天，按下按钮，房顶徐徐开启，从天而降的雨水便蓄在中庭，变成了所有小朋友的踩水乐园;而冬天水面结冰后，还可以滑冰。

日比野拓设计公司1991年开创“幼儿之城”部门时，面对的还有一个问题：少子化和老龄化，让日本社会出现了一些过去遗留的，单一无个性的混凝土校舍，如今它们已经很难被利用。这让团队开始反思当时的幼教模式和设施，并提倡简单、开放、节能，通过创造一个自由度和可变性都更高的空间，让建筑永远能跟得上教育的步伐。

因此，熊本市这所幼儿园另一个特色是没有隔墙， 所有空间都可以按照教学需求，移动家具来划分。而家具本身也是新生入园时自带的，毕业时可以当做纪念品带回家。因此，这个园舍任何门窗的一开一合，都能让整体空间形成变化，刺激着孩子们创造力的发展。

幼儿园不是游乐场

尽管日比野拓很强调给孩子们带来乐趣，但他们的项目却有个奇怪的共通点：没有五颜六色的装饰，展露的都是大面积的木头、钢材、玻璃、草地的自然本色。

“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不要以大人的视角去设计。幼儿园的主角是孩子，如果像游乐园那样亮丽抢眼，要找一个特定目标反而非常困难，所以只把给孩子的内容突出就可以了。另外，孩子才是幼儿园的主体，我们希望别人看到幼儿园照片或录像时，最显眼的是孩子，所以更倾向于选择朴素的颜色。”

在日比野拓设计的项目中，我们看不到花花绿绿的塑料扶梯和游乐设施，更没有什么电子玩具，取而代之的，是设计师利用不同坡度设置的落差，利用自然场地创造的各种运动场所，让孩子们通过奔跑爬跳来提升体力。

在他看来，幼儿园毕竟是一个教育场所，不是让孩子玩开心就好了，他们必须学到一些东西。而且，不要给他们答案，要给他们创造机会去寻找答案。“每个孩子其实都渴望快点长大，所以我们不会设计太过幼稚的空间，相反会加入许多成年人的空间设计，让孩子们看到自己想要成长的方向。”

比如，在他们的许多项目中，厨房往往是整个园区的中心，窗户都是大玻璃窗，能够开放地通向外部，孩子们也能闻到里面的饭菜香味。厨师们通常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工作，因为背后随时可能有几双小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时不时问七问八。

“通过这样的饮食教育，孩子们能了解食物的制作过程，培养吃饭的兴趣，同时还能让他们自己做饭、收拾等，培养独立能力。”

日比野拓给《南都周刊》记者看了瑞典一家幼儿园餐厅的图片，粉红色的墙，中间摆着几张彩色儿童餐桌餐椅，很温馨也很常见。但他摇头说，这种色彩设计其实不好。“过于浓艳的颜色，其实会削弱食物的吸引力。小孩子的身体在飞速成长，必须创造最舒服的环境，让他们摄取足够的营养。”

在他们的设计中，用餐环境基本都是明亮简洁的原木色搭配纯白。在日本长崎云仙市的一个海边幼儿园，餐厅设置了面向大海的全开式落地玻璃墙，将室内与室外连接到了一起，食物的香味和海洋气息迎面而来。“实际上我们做过调查，餐厅在改变颜色之前和之后，同一个孩子用餐量增长了1.5倍。”

日比野拓设计的幼儿园另一个点睛之处，是厕所。不论在中国还是国外，对于许多园舍来说， 主要的活动场所会占用最宽敞的地方，剩下的边角空间才是厕所。但是，日比野拓设计的厕所，却占据了园区非常重要的位置，宽敞明亮，极富设计感，空间甚至可以用“奢侈”来形容。

“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害怕厕所，觉得很黑很臭很脏。因为这种印象，许多孩子会不敢上厕所，不愿上厕所，这样他的肠胃会变得不好，身体就会变坏。”

因此他们设计的厕所，基本都是朝南的，会尽量用大落地窗，做得宽敞明亮，让风和阳光自然流动，使内部空间干爽洁净，让孩子们不再因为阴暗潮湿而不敢上厕所。而开窗只是朝着庭院内部，所以也不用担心隐私问题。

自然是最好的教具

如今，日比野拓设计公司在中国发展合作项目已经两年了，其中令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四川大邑的一个幼儿园项目。它位于一片宁静狭长的山谷中，周围有森林、流水、绵延的丘陵。在考察手记中，日比野拓写道：“土地两侧是非常美的自然景色，都会保留不做开发，尽量减少植被的破坏，利用建筑的玻璃墙面，设计成为一个能与真实自然不断接触的森林儿童营地。”

在他看来，如今大多数幼儿园要么像游乐场一样，要么只以管理者为中心。城市的发展让人们变得健忘，忘了大自然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

因此，他特别强调要结合园舍当地的自然风貌、历史条件来做设计，同时尽量用自然的建筑素材，比如木头、铁、玻璃等。因为这些材料本身有着无可取代的触感、温度、味道，可以让孩子们在日常接触中，自然而然地培养出感性思维。

“比如长崎的那个幼儿园，我们之所以设计了纯白的挑高空间，结合一面毫无遮挡的大玻璃窗，不是因为这样时尚，而是因为外面的海景实在太美了。让孩子对故乡形成一个鲜明印象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就把家乡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他，让他产生一个深刻的记忆。”

同样，这个幼儿园没有任何花哨的色彩和装饰，可供孩子玩耍的是简单的攀爬绳索和网，他们可以一路爬上顶楼的露台，在海风吹拂和阳光的照耀下，无拘无束地度过童年时光。

而在四川这个幼儿园，微风、雨露、土地、流水……都能教会孩子很多知识，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生命，水果和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什么可以被做成玩具和游戏。“我们会故意设计不平整的草地，孩子们刚开始在这样的草地奔跑很容易摔倒，但摔倒一次就记住了，这也锻炼了他们的平衡感，应该会很有意思。”

而一楼空间也会是通透的整体，只靠书架或家具相隔，不设隔音，让孩子在自然的各种繁杂声音中学会专注。

他的另一个作品，日本神栖市幼儿园则被一片稻田所包围。孩子们可以在这里学习种菜，园内的其他空间也均是围绕中间这片稻田来设计的，搭配着低矮的木围栏，迷你家具和可以攀爬的窗台。老师们会和小朋友一起讨论每个季节应该吃什么，吃什么就种什么。里面的餐厅三分之二的食材都是自给自足。孩子们也会参与采摘和清洗。

当然，不是所有幼儿园都有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比如他们在北京接手的一个项目，园方的要求就是，空间不能设计得太开放，因为外部空气和环境并不好。

“我们在日本也接手过一些项目，比如在因为核輻射不能到室外的地区，或者在城市商业大楼中的幼儿园，都必须将室外的设施转移到室内来。”

他以豆之木保育园为例：这所园舍在一栋大楼的第四层，孩子很难与外部世界沟通。为此，设计师们在幼儿园里打造了一座“城市”，每个保育室都是一个“家”，餐厅就是饭店，读书角是个图书馆。而建筑本身的室外露台，设计成了一个户外活动场。

“不论是怎样的地理条件、环境或是理念，我觉得好的幼儿园，设计原则都是相同的。”日比野拓看了一眼小时候的照片，微笑着说：“第一，不要剥夺孩子的好奇心;第二，别让他们害怕失败;第三，让他们学会挑战自己。这是我希望每个孩子都能从小培养出来的习惯。”